6 006 电话(1 / 1)
宿舍里有一部插卡电话,就挂在门边的墙壁上,叶含蕾牛艳艳她们都办了电话卡,闲着没事就趴在墙上打长途,一边对着电话旁边的镜子臭美。但是钱露没办卡,她宁愿去商店排队打公用电话,一是因为她没有那么多电话可打,二是她不想在宿舍里打电话,她不想让别人听见她和妈妈寡淡乏味的交流。
每天宿舍里电话打个不停,牛艳艳尤其是个话痨,跟她妈妈说完了又跟他爸爸说,妹妹接完再换奶奶,简直就是一出全家总动员。偶尔也有电话打进来找钱露,大都是莫馨打过来的,约她一起吃饭或是出去玩啥的。莫馨早就买了手机,一直让钱露也快点买一个,那样她就可以跟她发短信,就像以前上课的时候相互传纸条一样有意思。钱露自然也想,可是为了和莫馨“传纸条”去买一个手机,太奢侈了,所以她每次只是想想,然后不了了之。
这天下午自习回来,刚四点多,钱露准备洗衣服,一进门就被郑珺吓一跳。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还放着亮光,郑珺上来就抓住钱露的胳膊摇来晃去,“老实交代!钱露露你是不是有男朋友?靠,声音贼好听!”
钱露愣了,“什么男朋友?”
“下午两点多有个男生打电话找你,”谢楠插嘴道,“郑珺接的,说你不在,他说他晚点再打过来。挂了电话没一会儿又响了,是我接的,还是那个人。他问你怎么样了,军训有没有晒黑,吃饭多不多,瘦没瘦!艾玛,钱露他是你什么人?”
心跳顿时加快起来,钱露眼睛酸酸的,她知道那肯定是程钰。是她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名字,是她不愿想起来的那个人。
“没什么人,就是高中同学。”钱露表情淡淡的,放下书包拿盆子去洗衣服。
盥洗室里还有几个女生也在那里洗头发洗衣服,一边说说笑笑聊天。钱露把衣服泡上,闷着头胡乱揉搓起来。她有些心神不安,不知程钰怎么会打电话来,或许是他找莫馨要的号码,只是这样太突然。她一时间很茫然,不知该如何去表现。他真的还会打电话过来吗,若是打来了,那她要说什么?会不会也像和妈妈通话那样,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衣服翻来翻去快要搓烂了,钱露纠结了一下午,可是那电话却再未响起。天色渐渐黑了,钱露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失落。
没课的时候,除了去自习室做作业温习功课,钱露最喜欢去图书馆。只是这里的图书馆比较小,藏书也不多,而且很老旧。据说等到大二的时候,他们就会搬到老校区,那里有一座新建的十四层的图书馆,藏书数量惊人。为了那个图书馆,钱露觉得她已经忍不住想上大二了,不过这里的图书馆也不差,至少她需要的书都能找到。以前因为家里拮据,她除了上学用的课本和词典以外基本没有课外书可看,现在面对一座图书馆,她简直像发现了一座宝库。
从中国四大名著看起,她先看的《水浒传》,哗啦啦很快就翻完了,有点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意思。其实她只是喜欢阅读这件事,有没有读懂,她并不在意。至于《三国演义》,钱露看了几次总是看不下去,最后彻底放弃了。西方的著作她也看过几本,偶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部《焚舟纪》,钱露如获至宝,简直感觉相见恨晚。
《焚舟纪》的作者是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她的短篇小说好像一个个附有魔法的咒语,那些荒诞离奇的想象,那些恐怖残忍的布景,那些幼小脆弱的不屈和对抗,那些深陷在泥渊中却无法覆灭之对于光明的追逐和渴望。钱露看着她的故事,看着看着就想哭,她的故事像一面镜子,让你看到自己的内心有多少丑陋和恐惧,然后她再安慰你,没关系,她也一样,有她陪着你。阖上书,钱露心里有种巨大的满足感,好像在这荒茫空旷的世界中找到同类一样,不再觉得孤单绝望。每过一个月就去图书馆将《焚舟纪》续借下去,钱露将书包上厚厚的书皮,就放在枕头边上。每天晚上贴着那本书睡觉,竟然再没有失眠。
时间匆匆过得很快,转眼已近期末,天气也变得寒冷起来。钱露早已穿得厚厚的保暖,生怕感冒,因为生病意味着打针吃药,要花很多钱,她生不起病。
在自习室同高数奋战了一下午,教室里没暖气,她冷得受不了了,去食堂买一份热乎乎的米线回宿舍窝着。牛艳艳闻到米线的味道直喊饿,她冷得不想出门,晚饭只啃了半包饼干。钱露本来吃得就少,于是和她一人一半,分着吃了那份米线。牛艳艳吃饱了就很幸福,抢着帮钱露刷饭盒。
叮铃铃电话响了,谢楠接的,然后突然就兴奋起来,捂着话筒道:“钱露钱露快点!找你的,上次那个男的!”
钱露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心头突突直跳,她犹豫着走过去拿起话筒。说好要去刷饭盒的牛艳艳也不走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站在那里准备偷听电话,就连在上铺躺着敷面膜的李小菲都忍不住睁开眼,朝门口那边打量。
“钱露吗?”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不过短短三个字,钱露的鼻子顿时就酸了。她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于是忍着浓重的鼻音,轻声道:“是我。”
“你感冒了?”
“没。”
“哦,那就好。”程钰笑了,“你在上海怎么样,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我?”
“我挺好的。”
“还有呢,我明明问了两个问题。”程钰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好像在启发幼儿园的小朋友。
握着话筒的手心已经出汗了,钱露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困难,只觉得很想哭。
“钱露?”半晌没听到声音,程钰问道,“你怎么了?”
努力平稳气息,钱露淡淡道:“没怎么,你还有事吗?”
“没什么事。”程钰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就是有点想你。”
“没事就好。”钱露咬着嘴角,仰起头,“那我先挂了。”
话筒里没有声音,不难想象,程钰此时的表情有多么失望。他一定皱起眉,垂下了眼睑。
“钱露,”半晌,就在她准备挂电话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你知道上海离北京多远吗,一千多公里。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握着话筒的手攥得指节泛白,钱露咬紧牙关,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很好,不用担心,你也好好照顾你自己。长途电话贵,以后不要再打来了,再见。”说完她就扣上电话,拉开门冲了出去,留下一屋子人在那里面面相觑。
不知跑了有多远,钱露抬头才发现她已经跑到操场上,夜风清凉,有很多学生在那里活动。
爬到看台最高处台阶上坐着,钱露抱着膝盖靠在墙壁上,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发呆。她想起她的高中,操场上也有这样的看台,后面围墙是淡黄色的,那是他们学校的“表白墙”。那时她也常常和莫馨去那里坐着,或者看那些墙上的字,她还记得其中几句——“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上帝布置的悲伤,和分配的阳光,你和我是否一样”……
冬夜的风凉飕飕的,吹得人头皮发冷,耳朵都冻红了,可是钱露好像感觉不到一样,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可是又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难过。本以为上大学就会远离程钰,相隔一千多公里的距离,足以隔断所有念想,随着时间流逝,最终他们会两两相忘。她填报高考志愿,无一不离北京远远的,因为她知道程钰要去北京上大学。而她坚持要远离他,用这样遥远的距离和四年时间去拒绝他,放过他也放过她自己。因为他和她之间的这份感情,她承受不起,她怕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怕毁了他。
从那以后,只要程钰打来电话,她都叫人说她不在。每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钱露的生活四点一线,教室、宿舍、图书馆、食堂。有时牛艳艳黏着她一起去图书馆,路上会故意讲一些小笑话逗她开心,钱露只是淡淡一笑,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牛艳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安慰她要放宽心,想开一点就不难受了。钱露闻言就会露出满脸笑容,说她没啥不开心的,只是有些担心期末考试,然后又故意引开话题,讲一些别的有趣的事。牛艳艳是个神经堪比电线杆粗的姑娘,看着钱露笑眯眯的样子不似作假,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谢楠这个江南水乡来的心细如发的姑娘就没那么好糊弄了,钱露早晨少吃一个鸡蛋她要管,中午打了一个喷嚏她要管,上课打多少个呵欠她要管,晚上打手电筒看书她也要管。钱露快要被她逼疯了,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这么大兴趣,更年期提前,母爱泛滥得不像话。
冬天教室太冷,钱露便在宿舍里自习,她去商店买了一只床上小桌,每天都趴在小桌上写写划划,看起来忙碌无比。其实她也没啥事可忙,课本早就看烂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做摘抄。从图书馆借的书毕竟不是自己的,看到喜欢的段落句子她就会抄下来,渐渐也抄满好几个笔记本。
同样窝在宿舍里,郑珺叶含蕾她们大都爬到李小菲床上一起看电影,李大小姐是带着笔记本电脑来上大学的,可以说是他们这一届学生里边最早有电脑的人了。谢楠大美人不爱看电影,只爱好美容,每天都在对着一堆瓶瓶罐罐研究,从早晨开始保养头发,到晚上熄灯结束保养脚丫。只是最近谢大美人除了做保养以外又多了一个接电话的爱好,说起话来神神秘秘的,时不时还盯着钱露偷笑。钱露后知后觉,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反应过来和她打电话的人是谁。
叮铃铃电话又响了,谢楠果然第一个爬起来接电话。
“嗯,是我。”
“嗯,在。”
“在看书复习吧,我们下周就要开始考试了。”
“不多,还是那样吧,米饭顶多吃半碗。”
“我说了不管用呀,某人脾气那个倔,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感冒,知道了,放心吧!”
“不谢,再见。”
钱露握紧手中的圆珠笔,忽然间摘抄也抄不下去了,心里很烦躁。她转头看着谢楠,目光里满是责怪。
谢楠笑眯眯地瞅着她,摆出一脸“你奈我何,有本事你接电话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