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东海探师(1 / 1)
沧海茫茫,人间百年岁月都无法改变其半分颜色,何况短短十年光阴。
慕容紫英御剑于东海上空,俯视着这一片通往天际的碧涛,波澜浩瀚的气势一如当年,双眸闭合,眼前浮现出坍塌的房屋门梁,倒伏损毁的道像神龛,一片苍茫的白雪皑皑笼罩的不仅是琼华昔日的荣光,还有长眠不醒的璇玑,拿着怀朔的虫笼,到死都守在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日说过,了结一切之后会带着你的骨灰回去怀朔的故乡,可是脱离母土的琼华最终化为天火袭向大地,虽然被天河以神弓配合自身龙神之息射下,而对你最后的承诺,却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璇玑,你会怪我吗?
一声叹息,留在风中,融进不灭的浪涛,独自惆怅。
再次睁开眼时,冷峻的面颜一如常日,没有半分缝隙,默默念动避水咒诀,纵身一跃,浪花四溅。
十年前的今日,琼华派自飞升的美梦中陨落,幸存下来的琼华弟子皆被囚禁东海漩涡,唯独与同门拔剑相向的自己,却被上天赦免罪责。
何等的讽刺……
向海底深处潜行的过程冰冷而寂寞,越往深处,光线逐渐被阴冷吞噬,避水诀虽能够阻断海水,却无法拒绝寒冷的侵袭,直到皮肤麻木,灵魂似乎都要融化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平静的四周开始变得浑浊,海水的流向随着不断的前行出现躁动的趋势。
东海尽头,无人到达的深渊,若不是怀中的水灵珠,以自己的修为,想必连接近都会是一种奢望。
盘古死后,蕴藏体内的灵力逸散,化为风、火、雷、风、土“五灵”,散于天地之间,配合避水诀,掌门夙瑶留下的这颗水灵珠可以让慕容紫英在这片神魔罕至的海底漩涡中来去自如。
数个无法窥其全貌巨大的漩涡,是东海深渊最后的屏障,慕容紫英不得不闭眼前行,狂乱旋转的海水,足以将万物撕扯成碎片,虽有水灵珠护身,但是对视线产生的极大困扰使得他在第一次通行的时候,花了足足三天时间都迷失其中。
比起会被幻想蒙蔽的肉眼,张开心眼,反而能够更加真实的看清事物本质。
直到感觉海水的流动归于平静,慕容紫英才睁开双眼,一座森冷的黑色巨型岩洞出现在海底最深的角落,死亡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这片人间地狱交接的地带,与海水毗邻斑驳不平的突起岩缝间,连最顽强的藻类都无法生长,一道无形的力量阻隔在洞口,收起避水诀踏入其中,身后仿佛一个无形的分界,阻隔了海水的进袭。
“好准时啊!”沙哑破败的声音传来,依靠洞内微弱的磷火,慕容紫英看到一个五官被褶皱完全包围到不见形状的老头慢腾腾的自黑暗中探出头来,作为守门人的貊崡已经固守在此整整三万六千年,数万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让他的面目性情都变得诡异非常。
不知为何,每见一次,心头的厌恶就加深几分,尽管如此,慕容紫英还是坚持礼数,抱拳施礼道:“多有叨扰。”
天帝念其功德,准许他在每年三月十六探望同门。
而这一天,正是琼华派陨落之日。
海底漩涡深处的溶洞中,囚禁着琼华派一百七十二名弟子,只是第二年当他再次探望时,只剩下不足一百五十。
修行不够的弟子尚不能完全摆脱食欲需求,日日承受饥渴折磨,身体却不会因此消亡,与此同时,沉淀了千万年在东海中丧生的亡灵,化为无法纾解的阴冷绝望,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囚笼中鲜活的生命。
貊崡告诉他这些时,眼中的笑意完全不加掩饰。
扭曲的心态已经将囚犯受到的每一分都折磨当成无上的享受。
靠近洞口数米的石壁处,有一个狭小的空间,貊崡就居住在里面,除了冰冷的石床石桌石椅之外,只有晦涩的光线,冰冷潮湿的空气陪伴他度过漫长的岁月。
衣衫褴褛的守门人提着盏比磷火明亮许多的油灯慢慢走出来,淡淡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怪异的香气令慕容紫英眉头一皱,压下胸中作呕的感觉快步上前,略一欠身道,“准许在下探视已属通融之举,不必再浪费贵重之物。”
鲛人油可使灯耐燃不息,燃烧时更是会有淡香扑鼻,多被人间帝王权贵用来加注在墓室长明灯中,鲛人本就稀少,从其身上提取的油脂就更加弥足珍贵,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
慕容紫英出身于燕国望族却自小体弱多病,那时的他尚未被送入琼华,正逢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宗长过世,按照习俗,族人皆要素身白衣守在陵寝入口处,恭送宗长棺木入陵,小紫英自然也在此列。
由于主人的身份极为显赫,陵墓自然也穷尽华奢,墓穴中每隔一步距离便在墙壁两侧种下长明灯,里面添加的竟全是深海鲛人油,那股特别的幽香飘散出来时,令送葬的所有人皆留恋不已,可其中却不包括慕容紫英。
鲛人油的提取方法并不单一,大燕一族就有其独特的制法,首先鲛人必须活捉,接着在一连半个月的时间内被禁食且只喂以香料,香料根本无法替代食物,因此需同时兼用药材吊命保证鲛人不死,十五天后,余息尚存的鲛人会被以同样的香料封住七窍,最后放入秘制的油缸中密封浸泡,直至完全化成油脂。
如此做法不过是为了最大程度的提炼出鲛人油,而喂食的香料能够为油脂燃烧时平添更多幽香。
只不过,鲛人临死前的怨念与绝望痛楚也被一同传承在身体最后的形态——一滩半透明的膏状物中。
燃烧所散发出的阵阵香气中集结了鲛人无声的凄厉哭喊,极有灵性的慕容紫英因为自小多病而越发敏感的体制在那天之后便虚弱得一发不可收,日日夜夜耳边都是无尽的惨叫与低泣,最终被送上琼华时,年幼的小紫英几乎已经命悬一线。
慕容紫英不知貊崡手中的鲛人油从何而来,但是那即便淡薄很多的气味现在闻到,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当年萦绕在身边鲛人不尽的怨念。
“呵呵~~”破败的喉咙中嘶哑的笑声溢出,浑浊的眼盯着慕容紫英好一会,似乎想将他隐匿极佳的不适一点点挖掘出来,稀疏的白发散乱搭在额前,脸上刀刻般的纹路下黄黑的牙齿在稀疏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渗人,“兴许是你最后一次来,不用……就没机会了。”
慕容紫英听罢,皱眉却不再多言,淡淡道,“那就劳烦了。”
最后一次……没机会……真是让人讨厌的语句。
磷火微弱的光亮使得无尽的黑暗中更加凸显冰冷,安静的跟在貊崡佝偻的身后,只容两人并肩的狭窄甬道被凹凸不平的碎岩包裹,越往深处,黑暗的气息越发沉重密集,空气中鲛人油燃烧的香气扑鼻袭来,慕容紫英不得不默默念起清心咒稳住心绪,以往不曾出现的状况使得他忽然生出阵阵不安。
仿佛不知不觉间,光滑的甬道开始变得宽敞,却比之前更加令人感到压抑,慕容紫英正要开口询问异状,引路人却突然转过身来。
来不及停下的脚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正要后退却被就势上前的貊崡抢先,树皮般粗糙的手指猛然伸上前,划过慕容紫英脸颊温润的皮肤,淫亵的目光露骨强烈。
良好的修养及时阻止了大惊之下蔓延攀升的怒火,头往边上偏过,后退一步,却没有遮掩明显的厌恶之情,“阁下这是做什么,请自重!”
貊崡咧嘴一笑,收回手放在鼻下深深嗅闻,幽幽的道:“无人可探,你就不会来了……”
胸口涨满的酸涩顿时盖过了前一刻的被无礼对待的愤怒,许久,低沉问道,“在下的同门……还剩几人?”
“加上最里面的那个,七人。”转过身,头也不回轻松答道:“被囚禁在此,能死是运气啊~”
同门的生死被用如此轻贱的语气提及,慕容紫英下意识的想要出言斥责,但刚一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因为,死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最大的解脱。
本以为自己已经静如止水的心时,依旧抑制不住的暗自叹息——
琼华派究竟犯下多么无法饶恕的罪责,才招致了门下弟子要在这深海牢笼中如此忏悔思过。
看到身后之人哑口无言黯然伤神的模样,貊崡破败的笑声再次回荡开来。
穿过以磷火照亮的甬道,到达的是一个向前无限延伸的场所,左手边一整块光滑的石壁长至不可预见的黑暗尽头,高至不见顶端的深处,而与石壁相对的,是一样不着边际的滔滔海洋,站在两者之间五米见宽的石廊上,慕容紫英总是会错觉,东海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池,而他正站在边壁与池水的夹缝间,稍不留心,就会被彻底淹没。
貊崡曾经说过,就在紧贴边缘的海水中,无数个被结界分割开来的囚笼一字排开,所有罪人都被困在那里。
因为这块名为潜思的石壁,它会照出囚禁之人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不停往复的呈现,意在让人潜行思过。
苍老的守门人照旧将玳瑁符牌递上,浑浊的眼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多看两眼吧,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