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倏忽离别时(1 / 1)
分明是无稽之谈,安之素却没来由地恐慌起来,有什么正在水落石出,从小到大父亲看她的眼神、母亲抱着她时的叹息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以及在家谱上看到安如媞这个名字、在容安岭山寨见到她时那股莫名的亲切,此时都成了恐惧不安。
“我安之素的父亲是襄州安如泰,不会有别人!”安之素敛去所有表情,冷冷道,“我今日就回襄州。”
发觉当真触怒了她,易兰旌很是歉疚:“我与阿筠不过胡乱揣测,安小姐不必当真。”
“我今日就回襄州。”安之素一字一顿重复,不容置喙。
墨泠颔首:“我送你回去。”
先前应下的安家嘱托、安墨两家的婚约,也该有个了结。
易兰旌叹气,缓缓道:“阿泠,本该早些告诉你。洛阳来信,家中也催我回去。眼下事了,我本也准备明日启程。”
徐筠也点着头:“我送兰旌回去,顺便也去他那小住几日。”
“好。”墨泠并不多言,“一路小心,我届时去洛阳看你们。”
常羲一阵恍惚,原本以为是团圆的消息,怎么一个错神,就成了离别之际呢?
易兰旌望向她:“常羲与我们一同去洛阳如何?”
“我……”常羲低下头,轻声道,“我想留在这。”
“为何?”徐筠心直口快,“方将军之事不是了了么?你不也想躲着那位齐姑娘?”
攥紧的衣角已经被揉成一团,常羲声音听来有些闷闷不乐:“我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我想找爹娘……”
“我们也可以替你找啊。”徐筠轻松道,“以我们易、墨、徐三家,在洛阳、开封、宣城庐州几个地方帮你打探消息,总有机会寻到的。”
“谢谢你们……”常羲还是摇头,言语间飘飘忽忽的,却很坚持,“我还是不跟着你们了……”她还有什么理由跟着他们呢?似乎,早就没有理由了,她早就该离开了。
墨泠想要开口,却只是动了动唇,什么话都没说。
易兰旌深深看他一眼,取过纸笔疾疾写下三行,叠好了交付与常羲:“这是我们三人住址,若有事,可传信与我们。”
常羲好生收入袖中,抬起头环视他们一周,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身走了。
推开雅间房门的时候,光从屋外泻进来,顷刻就把她的身形模糊了。
墨泠静静看着她慢慢走远,手,握紧又松了。
徐筠看得干着急:“阿泠,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墨泠道:“我仍有婚约在身。”
只有退了婚,才能有别的可能,否则,就没有资格去做任何许诺。
安之素冷眼旁观,神思早飞到了天外,一句话都没说。
“后会……有期。”
常羲在茶舍楼下,望着牌匾,望着那扇微微打开的窗户,在心中学着听来的故事默默说道。
也不知就此一别,还能不能再见了。
常羲没精打采地往回走,脚步也慢了许多,走了好一阵也不知走到了哪,突然脚下似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茫茫然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不觉竟已从东市附近走到了西市。
一个拐角,常羲却愣了。
拐角的墙,方涯若抱臂倚在那里,冷着脸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常羲挠挠头,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方涯若……你怎么在这里啊?”
方涯若面色青寒,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你在府内便罢,一走出镇国公府大门,就会有人跟着你。”
常羲恍然:“你……一直让人盯着我吗?”
方涯若目光不偏不移,也不解释:“你想走?”
常羲黯然:“其实……我早晚要走的啊,墨泠他们说得对,我是玄门中人,你是当官的,我们不是一路的……”
“路是人走的。”方涯若一步步走近,在她身侧俯下脸,“常羲,你喜欢我么?”
“我不知道……”常羲实话实说,“我想了很久了,可是想不明白……”
“好,那换个问题。”方涯若也不为难她,“你与我一起可开心?你在镇国公府几日,可有觉不妥之处?若是永远与我一起,你可会觉得不适?”
“唔……”思绪被带过去,常羲老老实实一个个回答,“挺开心的。我住得挺自在,也没什么不妥,如果永远……好像……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方涯若松了眉,绷紧的唇角也终于放松:“那便是了,你既觉得与我在一起挺好,那留下又有何妨?是不是一路又何关紧要,说到底,路都是自行走的,他人言语算个什么?”
好像……也对,常羲苦苦思索:“可是,他们说喜欢和喜欢也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你懂什么不一样么?”方涯若循循善诱,言语间竟又带了蛊惑,如同上次那样牵着她思绪走,“那些都是矫情之人的说辞,一不一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情之所谓,说到底不过求个同生共死,两志不渝,你连死罪都愿意与我共担了,还需怀疑什么?”
“常羲。”方涯若执起她的手,眼神从未有过的温柔,“嫁与我如何?”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我都能予你。你要寻父母,我替你寻,即便寻不到,以后我的家人便是你的家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孤苦无依。”
墨泠、安之素、方涯若,脑子里乱糟糟一堆,什么都理不清楚,常羲稀里糊涂。方涯若的目光太过灼热,让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像是突然就失去了思考能力。“让我想想……”常羲晃着身体退开几步,转头落荒而逃。
一瞬温柔登时消散,方涯若目色沉下,望着常羲来时的路,一言不发。
常羲几乎是跑着回到镇国公府,气息尚未平复,便跑去敲齐雪的房门。
“齐姐姐,你在吗?”敲了一会没有反应,常羲只当齐雪出去,正要作罢时,屋内却有了细细响动,似是衣料摩挲之声。
齐雪开了门,脸色发白,似乎很疲倦。
“齐姐姐,你也一晚上没睡?”
齐雪略略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有事找我?”
“我……”常羲又垂下头,几分迷茫,“我有些事想不明白……齐姐姐,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就来找你了,要是、要是打扰到你,你告诉我,我这就回去!”
“不妨事,进来再说。”齐雪将她让进屋,掩上门,“但我未必能帮上你。”
“你懂的比我多,一定行的!”常羲有气无力地趴上桌子,侧着头看齐雪,“齐姐姐,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躲你,但师父说了我就一定会做,所以……我们能不能先说好,你别再问我师父的下落?我真的……不想骗你……”
齐雪垂下目光,自嘲地笑:“好。”
齐雪与几人相识时间不长,且她平日似是不喜见人,就如同在蓝水隐居时一般深居简出,无事时总将自己关在房里,连饮食都甚少。但不知为什么,常羲见她总会感到亲切,就像一个值得信赖的长辈,和师父一样,不管是心事烦恼还是不懂的难题,只要他们在,总会得到解决。“姐姐……怎么样……算是情呢?”
情……齐雪错了神,记忆如同开闸的水倾泻而来,太过繁杂太过琐碎,散落成一地碎片拼不回原貌,只知是同样身着白衣的少年少女一同拜上蓝水,一同求仙问道,平淡如水,也逝若流水,永不回头。
与师兄一同修道时的日子,多少年过去,彼时心境已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那一日的震惊疑惑,随着时间沉淀发酵,变得越发深刻难以平复。
那日,毫无预兆地,师兄只留下一句相忘江湖便离开师门自此消失,多年来杳无踪迹。这么多年,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无故离开,为何要留下那样一句话。他们一同修道,一同由凡夫俗子修至半仙之身,一直以来都是志同道合不曾有过争吵分歧,有什么不能与她直说要用那样逃避的方式?他分明不是会软弱逃避的人啊……
唯一的可疑之处,便是前一日,他们偷偷修习派中秘术三明六通。起初不过是师兄好奇,偷偷摸去师父书房翻看记熟,回来整个默写下来拉着师妹一块学。她修为不够,在追溯前世之时迷局,不但什么都窥不见,反而受了些反噬;而他,也不知是否成功,只记得再一次睁开眼时分外迷茫,望着齐雪的样子像是望着另一个人。第二日,他便走了,走得干脆,走得凉薄,还带走了记录三明六通术法的正本。
齐雪用尽办法,卜算、设阵、猜测,都无法得知他离开的原因更找不到他下落。有时候,她也会想,师兄是否追溯前世知晓未尽之缘,前去续缘了呢?她并非任性之人,若真是那样,她必会尊重他的选择绝不纠缠,但他却连这样的解释都不曾留下……
常羲问如何算是情,她自己也已说不分明,于她而言,或许是多年追寻等待的执着,但常羲……齐雪也不希望她与自己一样,再空掷几十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目中殷切的光亮暗下去,常羲有些失望:“方涯若也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呀……”
齐雪顿了一顿,继而道:“你若实在不知,就想想,若你与那人永远分别再不能相见,你会如何。”
“再不能相见……”常羲想起了易兰旌的梦,想起岳无倾几乎崩塌梦境的痛哭,想起角落里易兰旌凝望她的神情。由而想到墨泠,心头一窒就不敢深思下去,逼着自己调转思路想到方涯若,想象着方涯若如岳无倾一般消失再也不能见到,心中也蓦地难过起来——那种难过,就如同师父曾与她玩笑飞升而去就此长别时那样,难过得堵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