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不过红尘客(1 / 1)
墨泠一个翻身坐起,拧拧眉心。
借宿小村人家,房间简陋,有风正透过窗缝呼呼作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先前担心常羲,竟做了她一箭贯心的梦。
墨泠闭目,略略调息了一阵,身上真气游走并无异样——若非如此,他还当是走火入魔,竟感到一阵心慌。
亲眼见过易兰旌梦中之缘,潜移默化,他对梦中之景也有几分在意。房内没有灯烛,屋里屋外皆是一例的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漆黑夜色之中,墨泠背靠上墙壁,神识分外清醒,再也睡不着了。
说起来,自常羲离开后,素来无梦的他竟也一日日做起梦来了。
梦境最是缥缈无凭,她……应当不至如此……
常羲僵着身子背对城门,看这样子似乎是被发现了,不如吓唬吓唬那些值夜守卫,让他们以为是闹鬼,或许就不会深究了吧?想到这里,常羲忍不住要为自己的机智大声叫好。
神行之符攥在手中,已蓄了灵力,常羲迅速把黄符贴在额头上,又拔了发簪长发覆面,顺手甩出张举火符,幽绿幽绿的小小火焰顿时在身边腾起。常羲挺直了背,平平伸出双手,僵僵跳着转过身去,就如书上所说的僵尸。
在转过身的一刹那,有风吹过,吹开长发露出其后黄符,以及黄符之下,被绿火映照得发青发白的脸。
“鬼!”
城墙上的士兵失声,握着弓弩的手一颤,箭突地离弦而去,微微偏了方向。
那支箭携着劲风而来,碧色火焰的映照下如同淬了毒液,恍若嘶嘶蛇信。
隔着黄符的常羲这才看到直冲自己而来的箭,神行之术咒刚刚脱口,再躲避不及。就在铁制箭头刺入腹中的同时,额前黄符光芒闪耀,远处的人连同碧火瞬间消失。
“……大哥好厉害……”一旁的小兵张口结舌,“那那那……那鬼,被、被射没了?”
“连鬼也惧怕大哥神威,大哥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啊!”立刻有人凑上来奉承。
连那射箭的守卫都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我……我把那鬼赶跑了?”
脚下土地不停变化,身边一切都在疾速后退,恍惚间似辨识不清幻境实景,对比之下,腹部剧痛越发清晰。
神行其时不能中断,但四肢正在一点点软弱,术法耗费着精神,头晕目眩,口中所念咒诀速度也慢了起来。灵力周济不上,迷糊间,常羲本能地双手结印,勉力支撑。
越是努力聚精会神,越是无法忽略伤口的疼痛,早春清寒之下,额上已是渗出涔涔冷汗。再这样下去,一定支撑不到鸣沙县。
没有办法了,常羲咬住下唇,用力之大直到舌尖尝到腥甜。血渗出唇,被一指拭去,按在额前符上。黄符亮出金红相间的光圈,闪烁着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趁着这个空隙,常羲于体内运起灵力,纷纷向心口汇去,沾了血的唇舌一字字述出口诀,凝出灵炁逆流,封住自己的触觉。
疼痛感顿失,笼住全身的金红光圈也到了时限消失,常羲松出口气,终于能继续凝神施神行之术。
东方既白。
方涯若与齐雪已到鸣沙县。二人出现在校练场的时候,执勤士兵纷纷吓了一大跳,更有甚者来不及多想就一柄大刀甩了出去。
方涯若格开大刀,环视一周。
众人见是他,齐齐跪倒,激动不已:“将军!”
方涯若拂去身上风尘,大步而出,于点兵台连下三道命令:
一,清点人数,迅速回报瘟疫情况,健康人数与染病人数,染病之人中又分轻重三等,一一回报。
二,为齐雪腾出干净房间研制药方,齐雪所需务必全力满足。
三,立刻手书一封,命人送去现任朔方节度使之处,说明隐衷,坦白在长安与守卫动手事实;同时遣人去驿站关照,若长安有使者前来,无论是传圣旨还是传口谕,务必先行稳住使者,等待后续指示。
待安排完一切,天已大亮,常羲还没有影子。
“不会真走错了吧……”方涯若回头望向长安方向,喃喃自语,“她师父是怎么放心让这么蠢的徒弟独自外出的……”
齐雪已去视察病情,将士们也都各归其位,仅剩了他坐立不安,到这城墙上来回踱步。
算来,她不过是不小心闯入此地,然后被他顺手抓了当苦力,本来与此地就毫无瓜葛,或许,是跑了呢?
她曾认真说过会帮到底,看上去实在不像说谎,但若真的趁机逃了,方涯若也不会觉得意外。
毕竟,生死之事,她一个小姑娘怕了也是常事。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若她真跑了,倒也是好事。想想之前匆忙间砸出去的翠玉平安扣,不知那小丫头会否收去,就当……是予她的盘缠了。
军中事务繁忙,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顾及心底的一丝怅然若失。
方涯若不再等,转了身欲回去视察情况。
然而,转身刹那竟似撞上了什么人。
方涯若正要怒斥什么人这样没规没距,定睛一看,那摇摇晃晃站不稳的背影像极了常羲,就连身上的小小包袱也一模一样。
有张黄符悠然飘落,血迹斑斑。
方涯若诧异,上前去扶她:“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常羲终于不用再勉强支撑,只来得及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个虚弱的笑:“我……我成功了呀……”
整个人软软倒在方涯若怀里。
腹上插着一支箭,血已浸透衣衫,最外那层,已经发黑了。
那是长安的箭,铭刻了朝廷印记。
方涯若目光一窒:“常羲!”
齐雪一宿未眠,到了鸣沙县也不敢稍作休息,只紧锣密鼓研究病情,唯恐耽误了这么多病人。
方涯若抱着常羲踹门冲进来的时候,齐雪吓了一跳,从初见就平静无波的神情终于起了波澜,待看清常羲身上的箭以及苍白的脸色,更是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方涯若抿着唇,将她放上床榻:“应当是被长安值夜守卫发现中的箭。”
“这箭并未伤及脏腑,只是中箭,不应伤重至此。”齐雪凝重道,“我来为她检查,你先出去。”
方涯若自是明白多有不便,干脆应下,只是在视线划落之时才注意到常羲垂在床边的手,腕上挂着那枚碧莹莹的翠玉平安扣。
平安扣,佑平安,那个人曾经也佩过一个,却人玉皆不得全。
如今她也戴着,依旧不得平安,这玉保平安之说,是否可笑?
方涯若脚步一顿,还是匆匆出去了。
“爽灵觉魂主冷暖痛痒,自闭一魂,动用神行之术时去限制魂魄之力……究竟该说你胆大妄为,还是无知无畏呢?”
低低喟叹,却不曾传入常羲耳内。
常羲仅仅是想将痛感抹去,好尽快抵达鸣沙县,却不曾去细想此等行为会带来如何后果。
此刻,她只觉一切混沌晦暗,似是到了另一个空间,跋涉多久也见不到来路,茫然不知所措。处处生路,又似处处绝路。
自己的身体飘忽不定,就像那孩童放的纸鸢,前方宽阔平坦,身后却始终有一条线牵扯,在她想上前一探究竟时将她又拉回去。
这到底是哪里?师父的典籍中似乎从未见过这等情况。
“若仅仅中箭,我轻易便能救你,但你却逆行灵炁禁锢神魂,又强行拆分功力来动用神行之术,生生为自己加诸神魂之伤……”齐雪摇摇头,床榻上的女孩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这不管不顾的性子,真是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常羲在无尽黑暗中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里似乎一切静止,没有流动的岁月,没有变换的景致,自然也没有,一路走来与她相遇又别离的过客。
只是不着边际一想,面前几步开外却出现了人影。
初时仅仅一个轮廓,逐渐加深,待身形完全显现时,常羲却愣了。
那人玄色衣袍,握着一柄横刀,那样静默无言地望着她。
“墨……泠……?”
那人一出现,常羲就像想起了什么,向着他伸出手去:“你怎么也在这里?”
墨泠退了一步,依旧与她保持着几步距离,没有说话。
停在空中的手僵住,常羲转而摸摸自己的脑袋,黯了一黯:“对不起啊,我……差点忘了……”
墨泠只默默看着她,那双眼睛与平时不一样,没有那种纯粹发亮的墨色,仅有望不见光芒的深渊。
牛皮小靴的鞋尖都要被盯出花来,二人间太过安静,安静得让常羲无端难过起来。
“这个……是梦境吧……”她已经想明白。她入过易兰旌的梦,清醒地做梦是什么感觉,她多少也明白。
可笑的是,即便知道是梦,即便在梦里,她也不敢走近,不敢去触碰。
酸涩感又漫上鼻尖,蹲下身,抱着膝直接坐在地上,微微仰脸看他。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知道的吧……再过一阵,你是不是就会忘记我了?”
我于你而言,不过相处一月的过客,分道扬镳后要不了多久,你就再也不会记起我,再也不记得,其实……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常羲轻轻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