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纵容（1 / 1）
“325号包厢，再要一箱酒，范子轩，你去送吧。”领班看了眼单子，又道，“325今天叫了三次酒了，还真能喝。”
“领班，换别人送吧，前一回是我送的，他们好像在灌一个女孩子。我怕正义哥忍不住又要英雄救美了，你忘了上一次他差点……”小姑娘的话被迫中止，范子轩已经取完酒，端着托盘挨着她走了出去。
325的门被推开的瞬间，范子轩手中的托盘和程小然手中的酒杯都差点摔在地上。范子轩定了定神，慢动作般地把酒一瓶一瓶放在桌子上，然后抬头看向意识所剩无几的程小然。
一个中年男人起身倒酒，把杯子递向程小然道：“小然，愿赌服输，说好了我点的歌你唱不出来就得罚酒，别怪我们这一代听的歌你不听，只怪你太年轻，哈哈哈哈！”
范子轩一听这话基本搞清楚了情况，不由得攥紧拳头，几乎忍不住要上前夺酒，程小然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明白了他的意图，便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从男人手里接过酒杯，抬起头一饮而尽。
这时男人注意到了程小然身后这个岿然不动的服务生，面露不悦道：“有事我们会再叫你的，你先出去吧。”
范子轩闻言仍然没有打算离开的迹象，男人正要发作，程小然胸口翻上来一阵恶心，趔趄着去扶男人的胳膊，笑着说道：“我好像喝多了，想去趟洗手间。”
“那我陪你去吧。”男人说着看向搀着他胳膊的小手，欲伸手去扶程小然。
不料程小然顺势扶着桌角站稳，道：“让服务生带我去就行。”又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找回些许神志，环视一圈道：“大伙儿都看见了，今天张大哥灌我酒灌得最凶，你们可得在我回来之前多灌灌他，替我报仇。”
大家果然都把酒杯举向了男人，程小然趁机扶着墙慢悠悠地往外走，一出门她就加快了速度。当然这是她自以为的加快速度，跟在她后面的范子轩伸手扶住了她，这才真正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范子轩带她往后门走去，快出去时碰见了喊他正义哥的那个小姑娘，她见状刚喊了声“正义哥”，还没来得及说话，范子轩就给了她一个犀利的眼神，夺门而出。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程小然已经不省人事了，范子轩只好招呼司机开到自己家中。
程小然是被范子轩背上楼的。把她在床上安置妥当后，范子轩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出了“高宇哲”这个名字，指尖正迟疑着停留在拨通键上，床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唤，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睡梦中的程小然，最终放下了手机。
范子轩怕程小然半夜醒来要吐，就一直守在床边没敢走开。夜已深，整个房子安静得只剩下秒针行走的声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空间。恍惚间时光好像回到了六年前，一样是在程小然最脆弱、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程小然半夜果然起来吐了，范子轩急忙打开灯，帮她轻轻拍着背，给她递水。程小然的意识仍然很模糊，她听着时钟的滴答声，半眯着眼睛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又扫视了一圈这个熟悉的房间，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桌子上的一瓶纸星星。
范子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程小然喃喃道：“记得明天帮我买星星纸。”他明白了，她也错乱了，也把这当成了六年前。一回头却发现她斜斜地倒下，又睡着了，范子轩重新替她掖好被子，熄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醒来时程小然头痛欲裂，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只觉得不可思议，扶着额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她记起了KTV，记起有个男人要她叫他大哥，还一直让她喝酒，后来来了个服务生……这时范子轩推门进来，虽然服务生之后的事她记不起来了，但是看到这张脸，她基本上把事情串联了起来。
餐桌上，程小然喝着范子轩煮的解酒汤，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范子轩答道，“你醉得不省人事，问不出地址。”
“那手机呢？”程小然想到电视剧里常见的桥段，补充道，“不会是刚好没电了吧？”
“关机了，我不知道开机密码。”范子轩实话实说。
“关机？”程小然先是疑惑，很快仔细回想了一番，是那个张大哥在聚会刚开始时建议大家集体关机，好玩得尽兴。
“纸星星你还留着？”程小然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是，你当初忘了带走。”范子轩解释道，刚说完就意识到这解释是多余的，又问，“你要拿走吗？”
“不，有些东西还是让它停在原地比较好。”
这话以后两人就再没有对话，程小然沉默着吃起他准备的不知算早餐还是午餐。一勺清粥入口，她竟然差点掉下眼泪，他做的饭菜的味道，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得。她低下头，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安静地吃完了整顿饭。
放下碗筷时，程小然也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和表情，缓缓起身道：“谢谢你，我该走了。”
范子轩轻声“嗯”了一下，目送着程小然走到门口，又忽然叫住了她。
程小然停在那里，没有回头，等着他的下文。身后的脚步声变得远了，一阵停顿之后又走近了，然后一把伞出现在她手里。
“外面在下雨，你自己小心。”范子轩打开门，退到一侧，道，“再见。”
程小然刚下楼就接到了老赵的电话，老赵急得姑奶奶大小姐的乱叫，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他一晚上打不通她的电话，可票是早买好的，上午他不得已先回了杭州。
忽然一瞬间一个严峻的问题集中了程小然，“你没惊动其他人吧？”
“还没呢，今天一天算在出差日里，我也没去台里。再说我一下车就想再打给你试试，这不，第五个电话终于打通了。诶，对了，他们说你昨天唱到一半去洗手间，然后人就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又是一个严峻的问题。程小然略一思索，回答道：“我喝多了，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晚。”
“那你着凉没啊？”
程小然佯装打了个喷嚏，道：“对啊，我等下就回去了。你看这么丢脸的事，你可要帮我瞒着啊，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原本这事老赵也有一定的责任，他之所以没有张扬，一部分原因正是在此，程小然让他隐瞒，他自然一口答应。
挂掉电话，程小然舒了一口气，然后去了车站，女服务员用好听的声音告诉她最近的只有4点的车票。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还有三个多小时，干脆去周围逛了逛。
这几日忙着奔行程，她并没有注意观察这座城市，现在百无聊赖，倒终于能好好地看一看阔别六年的上海。上海最初在程小然的心目中就是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以及电视剧里的十里洋场，后来，上海是她和初恋初次旅行的目的地，是让她充满少女幻想和期待的地方，再后来，她把上海当成避难所，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最终却发现这里只是她的另一个受难所。程小然漫步在街头，时不时过天桥、地下人行道，在上海，最擅长空间移动的，除了地铁，就是行人。她看着眼前的建筑物似乎比六年前挨得更密了，而天空却压得更低了。春雨下得细密，她却一直不愿打开那把伞，就这么在雨中漫步。走着走着，周围的一切变得越来越熟悉，之前在范子轩家中体验过的时空错乱似乎又一次击中了她，川流不息的交通似乎逆转了时光，那些曾被她选择遗忘的过去也似乎强行回到了她的记忆体。
————————————————————
大二时的程小然和张易简直像连体婴一样，幸福到根本不须要距离。在学校的图书馆、自习室、食堂、林荫道出双入对不说，就连自习中途上厕所都要手牵手走过去，直到男女厕所分界处才依依不舍地放手，这件事有一回被同在自习室的宋小汐目睹，并无数次用它来嘲笑程小然。至于旅行，没有自己陪同下的出游，程小然和张易坚决不同意对方参加。
从没有课的周五下午，他们开始三天两夜的上海之旅。一路上程小然很兴奋，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播放这场旅行的预告片——尽管早在出发前订房间时她就已经盯着电脑流着口水完成了一场小邪恶大尺度的幻想，但此时的她又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出平静的样子，倒不是为了在男朋友面前显出矜持，而是因为同行的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跟张易念同一个初中、高中，甚至到了大学还成为室友的范子轩就是这个“多余的人”，他也选在了这个周末去他另一个家——离异的母亲所在的上海。虽然范子轩很识相地坐在一边，但是程小然也没敢像平常一样去挽张易的手，更没敢拿自己的脸往他胸口蹭，他们的二人世界注定只有在下车以后才能真正开始，因此她的脑子里播完预告片就只剩下反反复复祷告一般的“下车”。
虽然到达预定的宾馆时天已经快黑了，但是初夏的一场奔波摸索依旧让有着轻微洁癖的程小然出了一身汗，所以一进门她就把东西胡乱扔在地上，勾着张易的脖子往他脸上胡乱了一口道：“亲爱的我先去洗澡哦！”就赶紧奔向浴室。愣在原地的张易回味过来她这是抢浴室的行为，轻笑一声看她关上了门。平常的洗澡目的是洗净油脂污垢，旅行途中的洗澡就不一样了，除了平常的功能外，还有洗去疲劳、舒展身心的作用。所以这场澡程小然洗了足足40分钟，当她心满意足地出来时，却发现张易已经连人带行李一起不见了。程小然脑子空白了三秒钟，在这三秒钟里，之前所有的想象和期待就像童年时吹出来的彩色泡泡，在一瞬间全部爆破，而空气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仿佛这些泡泡原本就不存在。
程小然拿起手机，号码还没拨出去，就来了电话。
“范子轩，为什么张易放我鸽子却是你给我打电话！”等程小然发现她把自己的情绪发泄给了范子轩时，话已经出口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程小然的呼吸也渐渐平稳，范子轩尽量简洁明了地解释道：“张易的一哥们来杭州出了车祸，现在很危险，他必须赶回去，但是当时你正在洗澡，所以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既然来了，就让我带你在上海玩儿。”
“那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回去！”程小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又上来了。
“他说他自己回去就已经很对不起你了，不能害得你也玩不成，刚好我也在上海，不至于让你一个人。”
“不行，我也要回去！”程小然也不知道自己那么生气是因为自己的希望破灭，还是因为张易丢下她一个人，再或者是因为张易没有亲口跟她解释。
“张易说了，要你连他的那份一起好好玩，多拍些照片给他看。”
“他是死了吗！要我连他那份一起好好活，然后烧照片给他吗！”程小然吼着吼着竟然哭了，没有注意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近。
程小然把电话扔在一边，趴在床上哭了很久。等她渐渐停止啜泣，拿纸巾擦干泪痕，擤完鼻涕，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重新拿起电话，道：“喂——”
对方等了很久，程小然终于接下去道：“我饿了。”
“开门。”
“难不成有一只猫叼着鱼蹲在门——”程小然嘟囔着去开门，却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呆住了。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英雄救美顺便尽地主之谊呢？”范子轩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笑着说道。
在吃完第四顿晚饭之后，范子轩带程小然散步到了外滩情人墙。程小然掏出相机塞到他手里，道：“拍漂亮点。”然后站到了花墙前。
一路走，一路拍，最后程小然一个人对着相机傻笑，范子轩瞥了眼照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的姿势都那么奇怪？”
“因为左边的位置是留给张小易的啊，”程小然翻到其中一张照片，把相机递给范子轩，然后照着做了一遍动作，比划道，“你看，他是不是就这么高，所以我的手在这里，刚好是他的肩膀。”
“你怎么吃了四顿晚饭就想通了，不追回去了？”范子轩问道。
程小然转过身趴在栏杆上，低下头道：“在给你开门之前我就想通了，也许是我太黏他了，你也是男生，男生有时候会想要一个人，或者跟男生在一块吧他不带着我，或许是嫌我麻烦，或许是不想我看到不好的画面。他也没有真的丢下我一个人啊，这不，还给我找了个导游。”
听完范子轩沉默了很久，直到一阵冷风吹来，他开口道：“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范子轩走出几步，发现身后一直没有脚步声，一回头，看到程小然还在原地。
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缓缓开口道：“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宾馆，会想哭……”
范子轩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道：“好，不住宾馆。”
程小然跟着范子轩越走越偏僻，她没想到，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居然也会有这样荒凉的地方。范子轩读懂了她的想法，道：“过两年这里就升值了。”
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程小然惊呆了，不是因为房子有多豪华，而是因为里面空无一人。
“你不是说去你家……”
“对啊，我家。”
“你家的意思是……你的家？你一个人的家？”
“对啊，虽然从产权上来说，是我妈妈的。”
“所以说这是你妈妈买给你的……”
“可以这么说吧，她希望我以后在上海发展。”
“可是为什么这里这么整洁？好像一直有人住一样？”
“我偶尔会过来住，所以保洁阿姨每周都来打扫。”
……
一番对话下来，程小然忽然觉得世界真奇妙，平时看着跟自己差不多的人，一旦出了校门都不是一个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