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堪闻(1 / 1)
大堂中一时沉默了下去。
只有白开心的瓷勺偶尔在杯盘上碰撞出一些声音。
这些只言片语间传达的尔虞我诈他还不懂。
所有人都愕然于白璞刚才的一番话。
蜜伽罗不清楚白家真正的意思,狐疑的看着白璞抿紧了嘴不发一言。
林远南却忍不住了,冷哼一声沉声道,“兄弟,你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和哥哥我开玩笑呢把!”
白璞的这番话,竟然是隐含退意。而且把前后明细交代的明明白白,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并不是一时头脑发昏做出的决断。
“兄长!”白璞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白家已经决定从此退出南洋争霸,十年之间必定缓缓隐退。”
“这南洋之上,白兄弟可是觉得受到了什么人的威胁。”林远南沉默一会儿,忽然开口道。
“非也!”白璞摇摇头。
“那就是忧心陆上局势,担心受到那些国王们的报复?”
“不然!”
林远南又沉默了一会,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怒色,“那就是怀疑我林某人有别的想法,不能容人!”
垂涎海上两家霸主终究是太多了,林白两家这一代虽然交厚,但迟早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话题不知被多少人谈论,林白两家的家主都不介意,但是彼此手下却多少起了芥蒂。
林远南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白璞摇了摇头,“我只一个儿子,你们家兄弟两个也人丁不旺,到现在只有一个飞燕丫头。纵然我白家不隐退,过上几年两家合一是迟早的事情,我操心这个岂非多余。”
林远南脸色一缓,的确,两家之所以到现在仍能保持默契,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看好白开心和林飞燕这对小冤家。
白开心虽然年纪幼小尚未表现出雄主之姿,但是心性质朴,聪明可爱况且还极孝顺,很让林家两兄弟满意。
林飞燕生性骄傲,小小年纪就巾帼不让须眉,有她帮衬两家的基业不难支撑下去。
这两个独苗如能走在一起,那又分什么彼此?
“那兄弟这是?”
白璞叹口气,“其实我心中尚在犹豫,这是老爷子的意思。老爷子说,我白家的气运已经尽了。那日,他在后院看到被风雨卷落的藤蔓,忽然说出了这番话。他特意要我找个机会将这番话说给蜜将军听。”
竟然是白河水的意思!
林远南还想问白家老爷子知道不知道这事,谁想白璞竟然说这是白河水的意思。
林远南一时无言。
他无从想象这样一个海上巨盗竟然如此笃信命理。
仅仅因为一株藤蔓就引出了“没有根基而招摇于外,这是不吉祥的”这样一个道理,进而因此要放弃偌大基业,退出争霸。
洗手不干的海盗到处都是,但是主动退隐的霸主却是闻所未闻。
白老爷子特意嘱咐白璞让把这番话转告蜜伽罗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蜜伽罗就是那个不吉祥的威胁,主动来示弱,让蜜伽罗宽限他白家十年。
还是……将蜜伽罗当成下一个纠缠的根基,要策死输诚?
诸人不约而同把目光都投向了蜜伽罗。
蜜伽罗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弄不懂这算什么。
看着诸人怪异的目光,她觉得这简直是把她放在火上烤。
“白家主。”一声轻柔的女声响起。
白璞抬眼望去,正是周媚娘。
白老爷子的话只有周媚娘感触的最深。
不是说周媚娘就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聪明,而是她的经历让她引起共鸣心有戚戚。
她年幼时依仗父母,长大后遭罹祸劫,就像是风雨吹打委顿于地的藤蔓一样,来到这南洋之地过着凄苦下贱出卖皮肉的娼妓生活。
随后遇到了高武,她又将心缠系在高武身上,谁知又再次失去依仗沦落到不堪的境地。
一株藤蔓的悲哀周媚娘可谓深得其中滋味。
“白家主,不是所有的藤蔓都愿意为了安稳而匍匐在地的。就算是藤蔓,只要有一颗坚韧的心,总有一天也可以绞断大树。”
语气平淡,却透漏着坚定的信念。
这个小女子话让所有人动容。
蜜伽罗可不管那么多,紧接着站起身来,“白家主,你的这番话让我承受不住,我实在不敢听闻。抱歉,我要先告辞了。白兄盛情款待的美意我心领了……”
语毕,蜜伽罗向四周歉然的施一礼,在白开心鼻梁上轻轻一刮径自离去。
林家兄弟忙着劝说白璞,哪顾得上她。
白璞却望着杯中酒沉吟着,是为了安稳匍匐在地,还是为了绞断大树下定决心承受那不吉祥?
白璞一饮而尽,心中渐渐平静。
蜜伽罗却觉得一切纷乱无绪。
白家有急流勇退的想法是白家的事,可白河水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在里面。还特意让白璞将那番话说给自己听。
看着林家怒瞪自己的目光,蜜伽罗一阵怄火,和老娘有什么关系!
带着一肚子怨气的蜜伽罗出了驿馆,几个心腹手下赶紧凑上来问安。
蜜伽罗却是一愣,疑惑的开口问道,“楼师和西门达观这两个混蛋去哪了?”
这几个心腹海盗没有打斗的痕迹,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惊慌,不像是出了事的样子。
“蜜将军,他们两个都去前面茶馆里看热闹了。”一个海盗恭恭敬敬的答道。
“热闹?有什么热闹?”蜜伽罗疑惑。
“这倒不知了。”
这几个海盗都是跟随蜜伽罗的老人,深知蜜伽罗的脾气不敢乱跑。楼师是肆无忌惮惯了,西门达观则完全是被带坏的。
蜜伽罗见左右无事,当即领了几个心腹去茶馆看看是什么热闹,能引得两个老家伙在那流连。
到茶馆外,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
蜜伽罗使个眼色,手下人那些海盗就上去给她挤出一条道来。
看清楚这些人的来路,被挤开的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
蜜伽罗定睛看去竟是一个十字大陆来的修士正在和一个和尚论法。
那个和尚虽然背对蜜伽罗,但是蜜伽罗只看一眼就从那禅衣的鲜红刺绣上认出了是谁!
蜜伽罗登时为之气结,不是让这个家伙守备船队吗,怎么偷偷跑上岸来了!
至于十字大陆来的修士蜜伽罗见过的倒不少,他们一心传播神的光辉,已经慢慢的渗透进绢之大陆。
那个修士的声音苍老平和。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与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众人都期待着看着。
和尚却默不作声,想是在心中推敲禅理,给这修士致命一击。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
和尚仍不出声。
围观者均压抑不已。
楼师和西门达观在人群分开时就看到了蜜伽罗,两个人都赶紧溜了过来。
楼师干笑一声,还没说什么就被蜜伽罗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了青草,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神看着是好的……”
那和尚终于开口,温和清朗的声音一下子压过了那修士,“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噗。”正在喝着茶看热闹的众人都是一口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满堂围观的人都是笑的打跌。
蜜伽罗和楼师诸人却捂着脸有喷血的冲动。
“快!把他叫出来,别在这里丢人了!”
蜜伽罗气急败坏,这个黑心的臭和尚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耍宝卖乖!
但谁去叫,无疑是个大问题。
这种丢人的时候大家早早摆出了一副我不认识他的样子,谁会愿意出场?
楼师和西门达观今天都是出奇的要脸,被蜜伽罗掐死都不肯迈出一步。
几个手下倒是不敢违抗蜜伽罗的命令,但是大日须弥他们也招惹不起啊!
这些日子的训练和作战,这些海盗们终于知道了蜜将军身边这个看上去一脸和气的家伙到底有多难缠。
是以得到蜜伽罗的命令,这几个家伙在边上磨磨蹭蹭不敢上去,反倒让人把目光注视到这里。
蜜伽罗气苦,几步上去一把揪住和尚的禅衣就往店外拖。
和尚早从楼师之前的挤眉弄眼知道了来人是谁,此时乖乖的没有反抗。
众多手下如蒙大赦,赶紧拥簇着二人离开这丢人的地方。
走出没十步,蜜伽罗就恶狠狠的盯着和尚的脸,“说!为什么到麻喏巴歇来!”
“额,我不放心你嘛。”和尚抓了抓头皮,有一点尴尬。
蜜伽罗心中流过一丝暖意,接着脸一板,“我手下那些人怎么办?我们都不在,他们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对了!”蜜伽罗脸色一变,“你怎么把华梅单独留在船队!”
“额,我也不放心他们啊。”和尚倒是坦白,配合的露出一丝忧色。
“那你还跑这里来找我!”
“没事的,现在那些海盗一半左腿拉伤,一半右腿拉伤都乖乖的在附近的一个岛上等我们。没个三两日的功夫怕是恢复不了,这种局面要都镇不住,可就不是李华梅了。”
黑心和尚不愧是黑心和尚,“他们训练的真努力,我为他们骄傲。”
“放屁!那可是我的手下!”蜜伽罗怒气冲冲的揪着大日须弥的衣领,她可不相信这是刻苦训练导致的。
一半左腿拉伤一半右腿拉伤,哪有那么巧?如果大日须弥没在后面使什么小招那才怪了!
蜜伽罗还记得当初李暮雨负伤的时候,大日须弥很阴损的撺掇蜜伽罗喂他吃春药。
“对啊,是你的手下,我没和你争啊!”大日须弥莫名其妙。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蜜伽罗辩解。
“华梅也希望我来找你呀。毕竟如果靠她的名头吓不倒那些国王们的话,少不了还得打出去。小丫头不放心。”
看来这事,貌似李华梅那个乖乖女也参与了。
“蜜将军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就来啦。”大日须弥整了整被蜜伽罗扯乱的衣服。
蜜伽罗心头暖暖的,总算有人牵挂着她。
“好啦!”蜜伽罗终于不打算计较,“真要有什么意外,你来了也是送死。倒累你们费心了。”
“死就死了。”大日须弥微笑着看着蜜伽罗,脸色平淡。
“你们好像都特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蜜伽罗忽然想起那个李暮雨。
那个平静的看着血液从血管中淌出,生命渐渐抽离,脸色也没有一点变化的刚毅男人。
“你说的是李暮雨吗?”大日须弥倒知道蜜伽罗为何感叹。
大日须弥撇撇嘴,哂笑道,“我和他们可不一样。那些只会喘气的人皮活着已经是一种折磨了。”
那些战国中的纠葛蜜伽罗一无所知,所以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
“对了,你怎么和那个修士争论上了?”蜜伽罗觉得奇怪。
大日须弥一向极少和人争执,而且这个黑心和尚也没什么虔诚可言,不可能会为了信仰和那个修士过不去。
“我说过啊,‘也有人’可能愿意去寻求抚平百姓伤痛的方法呢。”大日须弥眯起眼睛笑了,他的眼睛笑的弯弯的,露出一丝狡黠。
但很好看。
“宗教?”蜜伽罗一迟疑。
“或许吧。”大日须弥又补充道,“我听说轴心时代的一位圣人老子大人就骑着青牛,出了函谷前往西方去验证一些道理。我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者能让百姓获得幸福的方法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吧。”
“所以你也想去西方一趟?”蜜伽罗好奇的问。
大日须弥之前一直在装糊涂,楼师则不知道收了他的什么好处居然从开始就帮他打掩护。
这还是这些天蜜伽罗才回过味来的。
不知道这两个臭家伙什么时候达成的私下协议。
蜜伽罗一想到楼师居然把自己悄悄卖了就一阵痛心疾首。
蜜伽罗和大日须弥那日也只是隐隐约约的把话说开,并未真正了解他的想法。
此时听到他真的渴望去西方,这才有些上心。
“如果你方便的话。”大日须弥补充道。
“那没问题!”这是举手之劳,如果哪天自己有兴趣去西方转转带上他也就是了,而且她也很感兴趣,究竟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拯救这些百姓。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蜜伽罗忽然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的看着和尚。
“怎么了?”大日须弥看着蜜伽罗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如果我方便的话……”蜜伽罗咬着字眼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额,是啊。很为难吗?”大日须弥还没弄明白根由。
“也就是说,去西方求经可去可不去咯?”蜜伽罗的眼眸紧紧的盯着和尚的双眼,看得和尚又是一阵发慌。
“额,怎么了?”
“那既然如此,你留在我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蜜伽罗话题一转,打了大日须弥一个措手不及。
之前大日须弥留在蜜伽罗船队里的借口就是借道去西方求取真经,如今他忽然说漏了嘴,求经是一件可去可不去的事情,那么他赖在船上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不过大日须弥知道这时候不是感叹的时候,他的目光下意识往人群里瞄去……
“你找谁?”蜜伽罗似笑非笑的站在大日须弥面前,遮住了他的目光。
“没,没找谁啊。额,楼师呢……”
大日须弥慌忙把眼光垂了下来,不料映入目中的是一片雪白的肌肤,衣衫包裹不住的两团温滑软玉也露出少许。
看着大日须弥盯着那迷人的沟壑有些愣神,蜜伽罗竟难得的有点脸红。
“喂!问你呢,是不是故意要和他串供!”蜜伽罗恶声恶气,想缓解一下此时的尴尬。
蜜伽罗之前就注意了,自己话意刚露,再去寻楼师已经找不到踪影了。
这个臭东西跑的倒快!
蜜伽罗又想起一事,“对了,那个冯劫什么的不会也有掺和在里面吧!”
蜜伽罗想起冯劫那些古里古怪的话,心里有些不太肯定。
大日须弥深吸一口气,忽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接着一声惨烈的大叫,“天呐,我失忆了!我眼瞎了!我什么都听不到!”
不说蜜伽罗目瞪口呆,那些随从的心腹海盗那个没见识过和尚的狠辣?
谁又能想到他会有这样惫懒无赖的时候。
蜜伽罗看着四下投来的古怪目光,一阵尴尬难堪。
最后实在受不了这种丢人气氛,只能气馁道,“算了,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说着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赶紧从这个毫不顾忌风度的和尚身边走开。
那和尚一抬头,正好看到穿着素色软布靴的一双小脚轻快的从身边过去。
和尚心中一阵感动,“蜜将军如此体贴,我,我愿为你精!尽!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