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里暮云平(九)(1 / 1)
皓月如霜,浓林似墨。
纷飞如羽的大雪终于停歇了。漫天的乌云散去,现出天边一弯清冽冷月。
麂子坡小镇,灯火清冷;一座小庙中,聂君览缩肩弓背,卷在大堂正中放的太师椅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壶冷酒,两碟小菜。庙中无人作陪,只有聂君览孤身喃喃,满面沮丧,手中把玩着酒盅,不时往口中猛灌两口,再大声地骂骂咧咧几句。醉眼惺忪中,聂君览抬头四望,那大殿上的弥勒佛咧着大嘴,正满面嘲笑的对着自己。聂君览顿时大怒,本是凶狠阴戾的面孔勃然变色,随手将手中酒盅扔出,啪的脆响,打在那弥勒佛面上,酒水却沿着弥勒佛像的脸颊流下,看去竟若是泪痕一般。
数名亲兵听到动静,飞快冲进殿来。却看到聂君览偏偏倒倒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手指着佛像破口大骂:“好你个弥勒佛,连你这么个土胚子也敢来嘲笑你聂爷爷。妈的,我是倒霉,我他妈不是人养的,我就该活活等死啊?我杀了那个姓张的,我就是要活下去。怎么着?你看不惯?老子一把火烧了你。妈的,这些臭官兵,妈的,老子还要看那个姓高的臭脸。妈的,倒霉阿,要是知道姓蒋的回来救宁阳,老子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阿?不干了,老子是叛徒,老子走到哪里都不是人,老子不干了……”,随着疯狂的喊话,聂君览在大殿中打着旋,轰隆摔在太师椅上,人突然软倒,趴在那里,嗷嗷的呕吐了起来,顿时大殿里酸臭一片。
几名亲兵掩鼻躲闪,却听到聂君览伏在那里继续喃喃道:“这次只要能把那些家伙引过来,章大帅就一定会赏赐我的。他答应的,他答应的,我要做官,我要做官。身披貂裘手捧金,谁敢笑我刺配军……”叫着叫着,昏沉沉睡死过去。
屋外传来吵闹声,几名红巾汉子不顾门口亲兵的阻拦,飞快地闯了进来。当头之人满面浓须,看着昏睡在太师椅上的聂君览,皱皱眉头,对那些亲兵大声道:“快,你们把聂头弄醒,就说我汪海阔找他。”看到那些亲兵各个缩手缩脚,浓须汉子汪海阔看的不耐,冲上起来,抓起桌上的冷酒,兜头就泼向了聂君览。
聂君览一个寒颤,睁开眼茫然看着面前的数名怒容满面的汉子,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何事。汪海阔怒容满面,一把揪住聂君览的衣襟前领,大声道:“聂胜景,你给我说清楚,你带我们脱离红巾,是不是要投官兵?你叫我打开宁阳城,怎么会有官兵冲进来?你简直是害死我们了。”
聂君览打了个酒嗝,眼神中回复了点清明,一把推开汪海阔的手,冷笑数声道:“汪胡子,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嘿嘿,张鹰死了,红巾也要完了,我带你们出来,是为了你们好。老子是大家有财一起发,有官一起做,你个汪胡子还和我闹什么闹?不知好歹。”
汪海阔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脸色涨的通红,厉声道:“我就是死,我也是红巾。你要去当欺压百姓的狗,你就去,不要把我拖下水。”说着,转身就向殿外走去。
聂君览顺手在案几上一掀,稀里哗啦中碗碟摔了满地,大声吼道:“全部给我拿下……”门外聂君览的亲兵飞快冲了进来,将汪海阔还有其他几名小头领统统包围在其中。汪海阔挣了一下,转身冷眼看着聂君览,大声道:“姓聂的,你要有胆,就把老子我的脑袋砍了。”
聂君览瞪着布满红丝的眼,脖子上青筋直露。他倒是想一口气就杀掉汪海阔还有他的几名手下,但是汪海阔是他览字营副统领,其中近半人手都是他的直属,现在同他翻脸,没有任何好处。吞咽了口口水,聂君览向汪海阔温言道:“浩洋,你我兄弟,只要有我吃肉,决不会只让你喝汤。章耀臣章大帅许诺于我,只要我能配合他消灭宁阳的反贼,他就保举我为宁阳太守;到时候浩洋兄你也就是我宁阳的团练使。不知浩洋兄意下如何?”
汪海阔大睁着眼看着聂君览,突然仰天狂笑起来:“反贼?你已经学会叫我们自家兄弟为反贼了?我跟随你?怕到时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聂君览你个没种东西,要么给爷爷个痛快,要么让爷爷走。爷爷没时间和你在这里磨叽。”
聂君览目中凶光大盛,腾的站了起来,但久醉的脚一软,立刻又跌回太师椅中。那汪海阔的目光射到他的身上,聂君览只觉浑身不自在,摇了摇头,他向自己亲兵沉声道:“好好送汪胡子上路。既然和我聂君览不是一条路,对不住了。”
汪海阔昂着头,满不在乎的向大殿外走去,看那神情倒不是去赴死,而是去接受表彰一般。聂君览阴沉着脸,看着汪海阔还有其他几名红巾头领头都不会昂首出门,顿时气得暴跳起来,一脚踹翻那把太师椅,刷的抽出腰刀,在空中狂舞,口中乱喊道:“混蛋,不知好歹。老子把你们统统杀了,统统杀了……”
正在聂君览状若癫狂的时候,门外冲进来一名小头目,向着聂君览大叫道:“聂头儿,不好了,不好了。”聂君览正心中气闷,飞起一脚将那人踢翻,那大刀直指那人,狂吼道:“妈的,什么不好了,给老子说清楚……”
那小头目爬起身,瑟缩到一旁,口齿结巴的道:“镇头,镇头上,燕,燕,燕子哥来了……”。聂君览顿时脸色苍白,手中那刀当啷落地,人向后退了数步,踩在地上洒落的酒菜上,咚的声响摔倒地上。两旁亲兵飞快地将他扶了起来,满身酒菜,狼藉不堪。聂君览也来不及大骂,向着那小头目连忙问道:“来,来,来了多少人?”说话间声音竟然不知不觉打上了颤。
那小头目口齿不伶俐,索性伸出双手,除去左手拇指,全部竖立。聂君览一看,腿肚子打软:“九百人?”,那小头目摇摇头,“九千人?”,聂君览翻身就向后走,口中大声下令道:“全部给我向漩水渡撤。派人去通知高大人,就说我已经将反贼引向漩水渡,望他立刻带兵增援,争取全歼反贼……”
那跪在地上的小头目面色涨红,猛吞了几口口水,终于大叫出来,“九个人,九匹马……”。“啪”一个清脆的大耳刮子打在了他的脸上。聂君览满面涨红的看着他,大骂道:“九个人?九个人你就怕成这样?”
那小头目捂着脸,看着聂君览,委曲的道:“九,九,九个人我们是不怕。可,可,可是来的是燕,燕,燕子哥……”。“燕子哥又怎么样?就杀不得?亏我还信任你,让你负责防守镇头。”聂君览咬牙切齿的怒视着这个不醒事的小头目,杀机顿起。那小头目立刻大叫道:“燕,燕,燕子哥说,是,是,是你杀了鹰王,大家都,都,都不动手啊……”
“轰隆”,聂君览脑海里顿时乱成一片。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爆发了。当时自己是偷偷的带着亲兵前去刺杀张鹰,想要向官兵邀功。却没料到官兵大败,自己也没能割下张鹰的首级;章亮基并不信任自己,既不兑现承诺,还反要自己带人哄骗开宁阳城门,放官兵进城偷袭。自己的那些部属被自己瞒在鼓中,带了出来;若自己说带他们投官兵,可能还能有一些自己的老部下看在休戚与共的份上不为己甚;可若是大家知道是自己杀了鹰王,恐怕自己就会马上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了。妈的,若自己当时割下了张鹰首级多好?至少章亮基不敢食言,自己也不会带领这些不稳的部属了,更不用看那个姓高的眼色了。
想到这里,聂君览整个身子如同筛糠一样的剧烈颤抖起来。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勇气出门去收束部下,去面对那区区九人。手忙脚乱的吩咐身边的亲兵立刻去镇中心点燃那堆好作为报信的柴草,同时自己也不顾身上满身酒臭剩菜,立刻向大殿外走去,准备骑马逃命。
刚刚跨出小庙的大门,门外雪地里传来嘎吱嘎吱踩雪的急促脚步声。聂君览抬头,看到汪海阔那络腮胡子正领着大队人马向小庙飞快赶来,心中顿知不妙,立刻向着系在庙门旁的自己坐骑扑去。汪海阔在他身后大声叫道:“姓聂的混蛋,你竟然敢杀鹰王,你这个该千刀万剐下油锅的混蛋……”
聂君览跳上马,哪敢回头,一巴掌打在马股上,那马长嘶一声,踩着白雪就向前跃出。聂君览整个身体贴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揽住马头,生怕那马颠簸把自己摔下。背后传来马蹄踏在松软的雪上而来的急促的喀喀声响,聂君览惊心之中悄悄回头,却差点吓得掉下马去。
只见自己的亲兵被汪海阔的人下了武器,而其他部属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漠然而痛恨。在众目注视之下,三骑呈品字形向自己急速而来,地上的积雪在马蹄飞扬下洒出满天雪影蒙蒙。马上当中那人玄光黑甲,正挽弓搭箭,寒光闪动,耀眼而来。左右则各是一员小将,舞动长枪,银光铄然,正飞速向自己前进的方向绕去。
聂君览顿时慌神,控马的手突然不知所措,那马跑了不远,一个转身斜刺着向左横拐而出。迎面而来映入聂君览眼帘的是张燕那稚嫩却充满杀气的脸。看到张燕手中长枪绽放出漫天银光向自己兜头罩来,久经沙场的聂君览突然回过神来,双腿猛夹马腹,人向后仰天倒在马臀之上;马吃痛突然加速,同张燕措身而过;张燕虽然师从傅翠龙学武,但毕竟未上过战场,判断失误下,那枪尖紧贴聂君览的头部飞刺而过,将聂君览系发的头巾挑落风中。
聂君览侥幸逃脱一劫,那还犹豫,坐起身来,疯狂打马,直直的向着小镇外的树林冲去。那些零零星星拦在他的去路上的旧部迟疑一下,聂君览已经人马合一疯狂的冲出了镇子。
张燕兜回马头,同从另一边包夹而来的高宠互望一眼,放声清啸,声震荒野,猛勒马缰,催马飞快地追随而去。蒋锐侠却渐渐停下脚步,毕竟他肩上有伤,策马赶了近百里,早已伤口崩裂;方才拿出弓箭也只是装模作样罢了,哪里还能有力气。萧雨旗季韦佩二人飞快地赶了上来,将他夹在中间。
那络腮胡汉子汪海阔提着刀走到蒋锐侠面前,抱拳行了一礼。他并不认识蒋锐侠,以为他不过是随张燕而来报仇的红巾,当下面带羞色,老脸通红,向蒋锐侠道:“如不是燕子来的快,我还要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就被他给杀了。自己的这些弟兄恐怕都要被他撺掇着投靠官兵。嘿嘿。兄弟,你们胆子也够大啊,就这么几个人就敢来闯营?”
萧雨旗正要说话,蒋锐侠却抢先道:“我相信红巾军中大部分人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没有谁会真心随那个聂君览投敌,难道不是吗?”。汪海阔摇摇头,意兴阑珊的道:“我们这些人犯了大罪,竟然开了宁阳城给官兵;早就该死了。要不是要为鹰王报仇,方才你们就是救了我,我也该自刎谢罪才是。那里还有脸面回去见兄弟阿……”。说着大头不停摇晃,满部胡子上下颠动。
蒋锐侠微笑一下,突然大声向着四周道:“各位兄弟,我以云山蒋锐侠的名字保证,只要各位兄弟能回到大军之中,一切既往不咎……”。他话一落音,看到王海阔瞪大双眼,死死看着自己,口中嗫嚅道:“你,你,你是蒋锐侠?”。蒋锐侠向着吃惊的汪海阔微微点头,汪海阔轰然跪倒,泪水立刻涌出,口中连声道:“我,汪海阔,万死难辞其咎啊;我,对不起红巾弟兄啊……”
蒋锐侠跳下马来,将跪在地上已经沾满白雪的汪海阔扶起,大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立在雪野中,傲然看向四方,那些本来就因鹰王之死而军心涣散的览字营旧部,纷纷拜倒。
这时方才张燕高宠追去的方向马蹄声又突然响起。蒋锐侠抬头望去,看到竟然是聂君览披头散发,浑身被血染红,疯狂策马而来。看那架势,似乎完全不将挡在面前的自己放在眼中。他的身后,是大呼小叫的张燕和默默追赶的高宠,还有开始就绕到背后的真鸯和石钰。看样子是聂君览被真石二人拦截,又掉头居然突破了张燕和高宠二人,再次冲回了麂子坡小镇。
汪海阔大吼一声,一跃而起,提起大刀就向聂君览飞奔而去。聂君览毫不躲闪,纵马应上,手中一把马刀明晃晃,飞斩汪海阔头颅。这一刀借着奔马之势,汪海阔见势不妙,立刻回刀自救,两手若蒙雷击,手中刀一折两断,尖端在他头颅划过,顿时血流满面。聂君览则借着这一刀之势,晃开汪海阔,向镇头大道飞驰而去。
萧雨旗季韦佩二人荡开马头,分开左右飞快迎向聂君览。聂君览虽然逃得狼狈,可毕竟也是当年慕容贵军中有数的猛将,顺着马势,人突然离鞍而起,足尖在地上轻点,侧挂在马腹一侧,横刀挡住了萧雨旗的劈砍;萧雨旗刀势沉重,聂君览却就手将刀在空中飞旋一圈,如飞燕投怀般脱手向逼近的季韦佩射去。季韦佩高举陌刀,本想将聂君览连人带马一刀两段,突然看到那银光亮闪逼飞而来,顿时就地一滚,惊出一身冷汗。站起身来,那马已驮着聂君览飞快遁去。萧季二人联手落空,脸色均红,调转马头就要追上。高宠张燕等人飞马从他二人身边急速掠过,望着聂君览追摄而去。
聂君览此刻手无寸铁,只有疯狂催马。那马呼吸间喷出浓重的水雾,不顾一切的死命奔跑。眼看就要奔出麂子坡小镇,突然前方不远的丛林中,闪现出一根明亮的火把,紧接着是两根,三根……转眼间,一道火炬组成的防线已经出现在他奔逃的方向,正迅速的向着麂子坡冲突而来。火光下,看得清楚,一面大大的“高”字大纛在寒风中猎猎飘扬。
“高大人,救我啊……”,聂君览顿时大喜过望,在马背上挺起身子,疯狂的招着手,巨大的惊喜笼罩了聂君览。双脚疯狂的催马,向着那正向自己靠近的官兵队伍飞驰,已经看得清楚那大纛下高寓霞飘荡的三缕长须。聂君览突然感觉到背心一阵刺痛,可怕的寒冷透骨而来,全身的热量飞快流逝。坠马的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那一直没有出手拦阻自己的玄甲年轻人手中提着大弓,肩上碧血肆流,正冷眼无情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