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五十五、碎片之心中的魍魉(1 / 1)
胸匣中的魍魉在动。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魍魉入侵了啊。不,说不定,到底是变成了魍魉。
陵南此行并不顺利。
所有队员包括田冈教练在内,其实心里都有数,既然能代表地区出赛那么实力便不弱,已经到了圣地广岛,就要有信心,但这不等于无视自身和对方的实力盲目自负。他们能做的,在既不要给自己增加额外的心理负担亦不要抱持过高、不切实际的期待的情况下,尽情放手一搏。
第二场比赛打完,他们的旅程便宣告结束了。
离开刚刚进行比赛的体育馆,准备坐大巴车回旅馆,田冈教练发现仙道不见了,要越野去找。
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家伙啊。
神奈川这是怎么了?这两年连续派三流球队来广岛……也是啊,最出名的可是暴走族和飙车党嘛!也就海南还有点看头,只不过叫牧绅一的毕业了,导致整日水平下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罢了,就当是让这种窝囊废来看看眼界吧。马上就要回家了,还是去打个招呼吧,不然怕是再也没机会了,哈哈!
——嗨,想不到那个流川枫没来啊。
——什么嘛,我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想和他打个招呼,问候一下而已。毕竟,我们也算是队友。噢,我指的是青年队,你又没入选,不知道一点也不奇怪喔。
——说来遗憾啊,这次不能和他交手了,唉。不过呀,能入选青年队,所在的球队却连全国大赛都来不了,这事,真是少有啊!但是,毕竟是去年才第一次来广岛的球队,倒也不能过于期待了,运气嘛,那可不是年年都有啊!这么说,好运今年是转到你们身上了,嘿嘿。
——就算你不在乎这些……应该是在乎了也不能怎么样吧!既然你来了,他也该跟来才对吧?至于为什么……别,别这么看着我。流川,长得倒是不赖啊,我理解你,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着呢!你不就是个同性恋吗,啊?怎样,我说错了?
——告诉你吧!你该感激我的。不然,你和你那三流球队哪有机会出现在这儿?你,还有他,都该对我五体投地,感激涕零!感谢我没有把你们的恶心事捅出去~你呢,回去也告诉他……算了,集训的时候我会亲自提醒他,小心一点喔,哪天我心情不好可就不妙了啊。
那家伙是东京来的吧,越野认得他的队服。这个家伙,看到本人才想起的确有看过他的资料介绍,不属于令人过目不忘的类型,虽然资料上给他的综合评估不低吧,也不知怎的,就是给人不想多看一眼的印象。
他正在体育馆侧门背静处和仙道说话。想不到啊,他们竟是熟人。不过,仙道是从东京过来的,过去就认识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哎,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们了。”越野跑了过去。
仙道的样子蛮骇人的,他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想不到这家伙竟有如此阴森的一面。
“呃,认识的啊?聊什么呢?”他想缓和下气氛,随口搭话道。
“也没什么啊,就是替你们惋惜一下。作为老朋友,这种时候安慰几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人说。
呸,讨厌的家伙!越野心里骂道,这时却并没把情绪摆在脸上。
“那个,教练让你赶紧过去集合啦。”他对仙道说。
“嗯,我知道了。”仙道声音低沉。
“那好,不奉陪了。”那人双手揣进裤子口袋,转身离开。
“喂,那混蛋刚才和你说了过分的话吧?”
“还好吧。”仙道忽然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与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越野一时反应不过来。
“抱歉啊,耽误大家时间了,走吧,快点去集合。”仙道又说。
“好、好。”
车厢里一片沉寂,谁都没有开口。
仙道出神地望着车窗玻璃。车窗外,沿途的广岛街景。他手里一直捏着黑色的护腕。坐在旁边座位上的越野知道那是流川枫的东西。他的面孔薄薄地映在玻璃上,表情全无——是受了流川的影响吧,那小子就常常面无表情,接触久了被传染了,再仔细看,并非流川惯常的那种面无表情,这是一张何等空漠的脸啊,放佛所有的感情都被没收了去一般。因为输掉了吗,他们输掉的不仅仅是比赛,而是他们最后的夏天,是高中三年的篮球生涯。越野心里也不好过,想必其他人也是,虽然想赢啊,想赢,可技不如人是事实,能怪谁呢。和对他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同样需要宽慰的家伙拿什么宽慰别人?越野选择了沉默。
回到下榻的旅馆,收拾行李,和旅馆负责人道别,乘大巴车前往车站。
回程的新干线列车上,仙道依然捏着那只护腕,望着几乎看不到任何风色的车窗。
他确定,有那么一刻,想杀了他。让一个人闭嘴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让他永远消失,去另一个世界说吧。对于自己的想法,他丝毫不感到吃惊,反而异常冷静,相信这是正确的决定。《魍魉之匣》简直是他宿命中注定相遇的书,让他明白了,人与魍魉之间的界限,真的很模糊,遭遇某个特殊时刻,谁都有可能变成魍魉。
回到神奈川,接着就该是引退仪式了,那人再放出什么风言风语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但是流川不行,流川还要继续打球的。
他在想,只要不牵扯到流川,他愿意妥协一下。可是,恐怕那种人只会变本加厉,咄咄逼人,不断以此要挟他提出无理要求。
不能让那种家伙得逞。绝对不能。
人类的法律管束的对象只有人类。假如一只猎犬忽然遭受刺激狂性大发咬死了一个无辜的路人,法律惩罚猎犬的主人无可厚非,毕竟是看管不力,但将猎犬一并判死刑就有失公平了吧。在野生王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既然是动物那么就都有野性,会发狂简直司空见惯,豺狼或鬣狗会因为一次发狂咬死了同类就被逼以死谢罪吗?让动物服从人类世界的法律不是很奇怪吗,它们又不是以公民的身份生活在人类世界。如果非要混淆的话,那蚊子吸血就是伤害罪,蟑螂不但私闯民宅还犯有偷盗罪,农田里的害虫更不必说了,简直是强盗,为什么不走法律程序一一判决?太可笑了!
不应该混淆。什么世界就应用什么世界的法则来对待。魍魉不是人,不该归属人类世界的法则管辖,人类没法动手,能收拾魍魉的只有魍魉。
不行!抑制,必须抑制。彻底变成魍魉的话,变成魍魉了,也就没办法再和流川在一起了,失去了喜欢他的资格。
应该还有办法的,想一想,再好好地想一想……
他迫切地想见到“女朋友”,想要确认他安全无恙。可他在关西,还在奈良游玩,忍耐,忍耐一下……这才是最拿手的冷静该派上用场的时候。
打击接踵而来,措手不及,这是走入了人生低谷吗?没想到,低谷期来得这么早。这就是宽木前辈所指的“走背运”了吧。唉,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呢?早点有个心理准备也不至于这般崩溃吧。
这回,算是一语成谶了,他不禁自嘲,前不久才说若自己能表现出崩溃就好了,如今,十七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崩溃的滋味。
一直不愿面对的真实身世被确认了,接下来是广岛的短暂之行,以及那家伙的威胁……难以承受是因为他目前只能坐以待毙,什么都做不了,做不到。比起厌恶这个世界,他更加厌恶自己的无能。
到底……到底该怎么办呢?
空荡荡的公寓令他感到窒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然而又能去哪儿?
曾经总是抱怨的艰苦训练,从今往后就摆脱了,再不用到那个熟悉的体育馆了。
不舍,这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地不舍。
炎炎夏日,外面的空气仿佛被热浪扭曲了,好像熔炉一般。充斥着蝉鸣的小公园空无一人。
想回到当初,回到刚来神奈川的那天,忘我地打球,一直如此忘我地打下去。
汗水不断流进眼中,模糊了视线,面前的篮架模糊飘摇。
他倒在地上,与烈日遥相对望。
回想自己的初衷,“以优雅的方式,潇洒地叛逆”。即便时光倒流,洗涤这些过往,即便可以挽回、弥补一些事情,唯有和流川在一起这一选择,怎样都不会改变。
清醒一点吧!这样的自己哪里是什么“叛逆”,如此下去,放弃抗争,只会变成最瞧不上的堕落傻瓜。事情其实并没那么糟,不是吗?令自己感到透不过气的,要压垮自己的,不过是夸张的情绪而已,不能再任由其发展了,除非自己想要快速垮掉。
必须做点什么!自己还有很多必须做的事。
不要认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输给自己。能拯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
流川枫八月六号和同学们一起结束了修学旅行,回到神奈川。
奈良一行,除了时不时应付白痴樱木来找碴,他玩得还算愉快吧,出来走走,到以前没去过的地方见识一下,果然令心情爽朗不少。
回家时挺累的了,他将买的传统的面具玩具交给小宏,又美容盐——见不少女生都买了,交给妈妈,洗个澡就匆匆去睡觉了。
转天一早,他拿着相片骑车去了仙道的公寓。
以陵南目前的实力,打进决赛是不大可能的,所以他猜那个人现在在公寓了。
一进屋,他不禁愣住。怎么乱成这样?
桌上堆着几摞书籍堆,最高的已经歪斜倒塌,仅剩的那点地方上摊开着习题册,页面中间夹着铅笔。两把椅子上也都是倒扣的参考书和习题册。沙发上凌乱扔着衣服,背包,靠垫等杂物。电视机和窗台上都浮着明显的一层灰。显然是好久没有整理过了。
“诶……”
仙道听到动静,打着哈欠从卧室走出来。一见来者是“女朋友”,立马精神起来。
“呀,终于回来啦!怎样,玩得开心不?”
“……”流川枫歪着脑袋打量他,这个人一向挺在意外表的,在家就算不打理头发,也不至于不处理胡须,他人中处有一层淡淡的黑色绒毛。而且,好像好几天都没洗脸似的。莫非是打输了,打击太大就什么都不想干了?
“怎么啦?”仙道不禁摸摸下巴。“喂,给我带什么礼物了没?”
“你这是怎么了?”流川枫反问。
“什么啊,我挺好的啊。”仙道下意识左右看看。“噢,这些天啊,我几乎每天都在念书啊。除了去买参考书,吃饭,还有去图书馆借书……都没出过门哩。念书念得得天昏地暗啊,哪还顾得上其他的。”
流川枫一言不发拉着他来到卫生间,让他看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
“洗澡,拾掇下屋子能用多少时间?”
“哈,”仙道并不为自己此时的仪容诧异,反而笑了,“我等着你呢。因为有你帮我收拾啊。”
“澡我每天都洗啊,不信你闻闻看。嗯,就是,洗得不怎么仔细啦,一冲就完。”
“白痴!”流川枫瞥了他一眼,找出抹布,开始擦拭客厅的窗台。
“你去把胡子刮了,头发也弄一弄吧。”
仙道蓦地从背后搂住他,头贴在他背上。
“嗳,真的没有给我的礼物吗?”
流川枫轻轻转过身,放下抹布,拍了拍手。他拿起搁在沙发上的小背包打开。
“这给你。还有相片。”
“这是什么?药膏啊。”
他点点头。是在一家传统老字号药店买的治疗外伤的特效药。买完才想起这个人就要引退了,可是那也会有意外拉伤什么的时候吧。
“噢!鹿耶!”仙道匆匆浏览着手里的照片。他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哪张拍有两三只母鹿趴卧在草地上的照片。“看起来好温顺的样子诶,这是哪儿,奈良公园吗?”
“嗯。”
“感觉和你蛮像的啊,真想摸摸看。”
白痴樱木说也就罢了,怎么这个人也这么说?他在这个人身旁坐下。
“……你们的比赛,如何?”这种问题或许不该问吧,可他还是想了解一下。果然,这个人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失落。
“第二场就结束了。”仙道简短地回答。“现在,我该只顾念书了。”
“要考上好学校。”
“对,听你的哎。”
“流川,有件事想问你。”仙道身子前探,双肘搭在膝盖上,看着前方的电视机屏幕。
“你和同在青年队的川上,有过冲突?”他不知道那家伙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关系,离开东京后便没再和那家伙有过任何接触,以流川的性格也不可能告诉那种家伙,他推测他们被暗中调查了,至于原因,记得流川上次集训回来跟他说过很讨厌那家伙说的一些话,那么很有可能他们在集训中产生了矛盾,令那家伙怀恨在心。
“他说什么了?”流川枫立即严肃起来。
“果然……”仙道缓缓转过头看着他。“以后,不要再和那种家伙有任何接触。”他以凝重的口气提醒他。不可能要求流川退出青年队,他绝对不会接受,只能劝他尽量忍耐。“你马上又要去集训了吧,记得我刚才说的,无论那家伙如何示威,挑衅,都别搭理。就保持你平常的态度,当看不到,听不到就是了。”
“他把你怎么了?”流川枫有些紧张,他留意到这个人眼中闪过犀利的怒火。那混蛋一定是做了什么,太过分了!
“没有,”仙道矢口否认,“就和过去一样,见我们输了幸灾乐祸而已,过来说了些有的没的。放心,我不放在心上。只是——”
“我不放心的是你。”
“切!”流川枫撇了下嘴角。那人还想挨揍不成?
“谁会怕那种家伙。那人就是欠修理。”
“是啊,当然不怕。”仙道拿过他的手,握着摩挲。“我是怕你冲动,答应我,忍一忍哈。”他用力捏住那只企图挣开的手。“听话,就忍耐一下下。那家伙,早晚再也说不出话来。等着瞧吧。”
“你……”流川枫感到这个人身上有什么不对劲。“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啊。”仙道挑起一边嘴角笑道。“嗯,我想……”他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对方,“我想你和睡。”
流川枫霍地一挑眉。“真的?”
仙道轻轻点头。“嗯,就这样。”
每每失落,流川都在身边,自己融化在他的热切和关爱中,让自己得以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的诚挚与热情,流川是自己不愿也不能失去的。现在,他决定,一定要守护这份澄澈的热情,只要那家伙不威胁到流川的前程,不管那家伙做什么就忍让,他不会出手,不然,即便化身为魍魉也在所不惜。
流川枫是做好了准备,以为这次能做到最后,可最后一刻,这个人还是停了下来,不禁有所失望呢。他想即便再过两年,身体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了吧,为何这个人就这么在意成不成年这点呢,不是已经来过一次了么。
“嗳,在关西这几天,你好像晒黑了点呢。”仙道的手指在他胸口轻弹。“那个,饮食什么的还适应得来吧,没生病吧?”
“少啰嗦。”流川枫瞥了他一眼,但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呵呵,回家来是休息几天……对了,今年集训什么时候去,通知了吗?”
“十号。”三天以后,为期仍是一周。回来以后依然在盂兰盆假期,赶得上去祭拜爸爸。
“唔,这段时间我就只能接着念书喽。”仙道噘着嘴耸了耸肩。
刚要开口就想起这个人家里上月底爆发了冲突,盂兰盆节他不可能回东京去了吧。他不在的这一周这个人……
仙道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宽慰地笑道:“你看,从广岛回来这几天我一个人不都在好好温书嘛!”
“啊,饿死了诶!早上起来我还什么都没吃呢,这就又消耗了一下……嘿嘿。要饿挂了哦。”
“你想吃什么?”流川枫撑着床铺坐起来。
“诶,什么都可以啦。刚‘吃过’你哩,接着又能吃到你做的饭,真幸福啊。”
“蠢材。我去冲个澡,然后出去买材料。”
“好啊,好啊!”
“你也打理一下自己吧。”
“什么啊,我这样,你讨厌了啊?”仙道捻着垂在额前的碎发,“邋里邋遢的你就不喜欢啦?”
“没那回事。”
流川枫出门买食材,这段时间,仙道用剃刀刮去嘴边孱弱的胡须,花时间吹头发,让头发像以往一样竖在头顶,感觉有点长了,效果打了折扣,抽空去剪短了吧。不过此时镜中的形象多少令他满意。
抹布还放在窗台上,他接着擦拭窗台,而后是电视机,沙发上的脏衣服统统扔进卫生间角落的盆里,靠垫之类的杂物摆正。简单收拾之后,这间小屋比刚才像样多了。
流川枫提着超市的塑料袋回来了,眼前一亮,这屋子让人舒服多了。就是桌子,上面还那么多书,怎么吃饭啊?
仙道想想也是,可实在腾不出多余的空间了,他只好将一部分书先挪到地上。
“你哪来这么多参考书?”流川枫过来帮忙。
“啊?我说了呀,新买的,还有借来的……以前我觉得没必要吧,可还想再努力点那就需要了。”
仙道把空调打开,室外机顿时发出很大的噪声。“一会儿做什么好的呀?”
“炒面,还有里脊肉排。”
“诶,可我想吃糖醋里脊啊,上次就想了。”
“不会。”这个人自己说吃什么都好的!
“哇,你说的也太直接了。”
“好啦,去弄吧。”仙道笑了下,拿起书本坐到沙发上。
流川枫点点头,去了厨房。
仙道放下书,看着厨房门口舒了口气。不过短短几日,经受的心灵磨难却令他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年,但终于闯过来了,不是吗?不敢说因此自己变得多么坚强多么成熟,可到底是平静下来了,找回了原本的心态,也增加了一点人生的积淀吧,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重蹈崩溃的覆辙了。时间不会因为什么起变化,不会凭空变长亦不会缩短,只会按部就向前推进,所以一切终将过去。其实一切都有解决之道,所谓的绝望不过是自己将路断绝了,断绝自救的道路,那么谁也帮不了,想象会使人绝望,想象会令人堕入悲哀的深渊,不去想象,不去放大情绪,前路自然会浮现在眼前,会明白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嗯,这几日差不多与世隔绝了,过几天叫越野出来吧,不知他是不是还在懊恼。他们还没发表引退感言呢,这次一定要出席,要圆满地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