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碎片之风暴过境（1 / 1）
十二月三十号，也就是除夕夜前一天，所有的学校都已经进入假期。
流川枫完全平静了，五天对仙道不见不理，现在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气自己这点，怎能这么没出息！但内心深处还是想和仙道见面，并不愿意就此老死不相往来。却又不想就这么原谅他，那不是太没骨气了，而且说不定那家伙还会再犯。不原谅，又不愿意绝交，左右为难，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今天早上，便利屋来了，妈妈请山下大叔来帮忙安装门松。他难得主动和山下大叔说话，询问在便利屋做兼职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以后都不做了？山下大叔皱着有些稀疏的眉毛，露出迷茫的眼神，在他那里打下手的工读生不止一人，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是问仙道君啊！“这两个月他都没来，好像是要参加篮球比赛，训练太忙没空打工，然后……高中期末考试还是什么的，忙学习，又是没空，啧，我就请别人帮忙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这里又不需要签合同，我又需要，对方又刚好有时间，就合作，不然另请别人，这样的关系挺好，省去许多麻烦的关联。噢对，你们不是校友吗，你应该比我清楚他的事吧。”
啧，问了等于白问。要是知道仙道什么时候给山下大叔打下手，到时请便利屋到家里来干活时便能借机见面，也好找个台阶下。这么僵持着，不接对方电话，也拉不下脸去找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面呢。
那家伙就不能主动来吗？流川枫意识到这个。就知道打电话，既然想联系，那就主动上门来啊，前三四天还能到湘北来不是！什么意思啊，这家伙！他翻翻眼睛，不由得又有些忿然。
妈妈忙着做新年料理，他帮不上忙，索性出去走走，换个心情。
街上新年的气息很浓。许多自己经营的买卖都已闭店，挂上休假的牌子，准备回去过元旦了。
再过不到两天，他就十六岁了。生日和新年干在一起是有点麻烦，毕竟一个人的生日和元旦这个传统节日比较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妈妈每年煮年糕的同时，也会给他烤一个小蛋糕，然后一定要他穿上自己亲手绣缝的内衣——妈妈的老家有个风俗习惯，男孩子二十岁之前，每一年的生日都要穿上由女性长辈绣制的正面绣有八卦图的白色内衬衣，以保佑整年平安健康，妈妈谨遵这个习俗，第十六件内衣早已绣好。不过他不怎么想穿就是了，因为穿上那个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搞笑。
小区附近的公交车不远处有个书报摊，此时还在营业。
他走上前去，摊头几种成人杂志的封面甚是夺人眼球。“……喜欢看漂亮女人是男人的天性，你再长大点也会这样！”哼！干脆地掏出钱包，一种拿了一本，一共五本，将三千元钞票递到摊主手里，摊主几乎没抬眼皮看他，神情漠然地将零钱找给他，大概是他的身高加上没穿制服看不出是高中生，所以不吃惊吧。
第一次买这种书，回家的路上心里竟有些惴惴不安的兴奋，感觉就像是偷偷拿了家里的钱买玩具，生怕被发现的同时又按捺不住喜悦。
回到家中，妈妈仍在厨房里忙碌。他打了声招呼，一溜烟蹿回二楼房间，并把房门反锁，心脏怦怦直跳。
不待坐下，他就翻起摞在最上面的那本，一半以上彩页都是封面上那个金发，上围丰满的穿着暴露泳装的女郎摆出的各种诱人姿势，如此直观的刺激……
啧，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这不是正验证了仙道所说的话吗，男人的天性……他合上杂志，一股脑都塞到床底下，坐在床上愤愤喘气。
嗯，好！彼此都是天生喜欢女人，为何搞在一起？何必搞在一起！各自去找女人岂不皆大欢喜？
*
仙道百无聊赖地在小公园投篮。
依流川的习惯，放假了肯定要来这里练球，于是一早便带着篮球过来了，独自打了大半天，却也不见他的人影。
这小子气性也太大了吧，脾气真不好。
他所想的和流川枫所认为的完全是两回事，觉得对方之所以甩手走人就是因为他没守约，没去找他，加之在他公寓碰到越野，先前就不大乐意他和朋友过于亲密的来往，又被越野的话刺激了，便生气了，这么简单而已。谁知流川枫竟连续气了这么多天，还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有点过分了哦，还要他怎样做呢？
车票已经买好，明天的这时候恐怕他已经坐在东京的家里了。再不想点办法，新年期间就完全失去联系了。虽然觉得多分开一段时间，让对方有更充足的空间整理情绪，彻底冷静下来，过后双方都在平和的态度下畅谈一次更有利于增进关系，但是如此一来，新年的那些美好计划岂不都不能实现了？
他也是有尊严的，怎么道歉，哄劝都OK，不过前提是他确实犯了大错，尽管很喜欢流川，可对方要老是像这两次一样，动辄为一点事赌气闹脾气，还要他主动跑过去低三下四求原谅实在教人为难吧。
关于人际关系的问题，圣诞节那天和田冈教练吃饭，教练笼统地说，人这东西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可困扰的！年轻人就爱追求什么至真至纯，实际上，社会上存在这种东西吗？凤毛麟角而已。等你上了岁数自然而然就意会了。打球遇上坎儿，观众一加油，我们当教练的一提点，过去了！思想上遇上坎儿，那就只能等着岁月来化解，总之，想把凡事都看清楚，折腾明白，到头来都不过一场空，别白费劲为好。
他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至真至纯的人，以后是否会变化不敢保证，但现在流川真的就是这混沌世界中少有的光亮，身上散发着空性少杂念的气质所以尤为澄澈，能让他生存在这个讨厌的世界上感受到温暖。他也明白，人无完人，只要是站在这地面上的人，身上必定有缺点。太纯粹的人就容易走向极端，世界不可能非黑即白，可流川的世界是那样，不存在，也不肯接纳中间的不同程度的灰色地带。说白了，流川要的是一切极简，而人是复杂的感情动物，受各种各样情绪驱动下的行为有时连自己也搞不懂，更不可能总是教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都满意，不然怎会有矛盾呢，甚至连犯罪都能消失，可他不会包容、接受他不满意的。
“啪”这个三分球失准了，球磕在篮圈边沿，滚落下来。
嗨，继续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流川不会出现了。
*
流川枫拿着杂志，在仙道公寓门外徘徊。
敲过门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屋内没有任何动静，那个人真的不在家。
他来不是为了原谅，而是质问，讨个说法，然后做出最后的决定。不能这么不清不楚纠缠下去。
仙道抱着篮球来到四楼，一眼瞅见板着一张煞白的脸的流川枫，登时愣在原地。
对视几秒，仙道眨眨眼，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先进来，坐下说吧，来。”他低声道。
“我说完就走。”流川枫盯视着他。
“嗯，那你说。”仙道站在玄关，等他开口。
流川枫翻开手里的杂志，将画面上姿势撩人的泳装女郎摊到仙道眼前，这家伙……从他的表情变化中果然察觉到他的兴奋，再也忍不住了，将杂志扔在他身上。
“你这么喜欢女人，就去找女人好了！”抢过他手里的篮球，一转身跑下楼去。
喂……喂！这……究竟怎么回事啊！仙道被这突然而来的一些列举动搞懵了，反应过来时流川枫已经跑远了。
他拿着篮球……仙道八成猜到他会去哪儿，跟着跑下楼。
公寓建筑物对面的空地上，流川枫的自行车还停在那里，这小子！
他猜对了，流川枫果然是跑到了那个他刚离开的小公园。
“流川——”仙道喘着气走进公园。流川枫正疯狂地将篮球砸向篮板，球当然没进，捡回来用力扣进去，已谈不上什么技巧了，可见他心里是多么气愤，不然他不会这么对待如此心爱的篮球，心下不禁着急。
“滚！”流川枫将篮球掷向他，他一侧身躲开了，篮球打中铁丝网，滚落到一边。
“是我还是球啊？”仙道半开玩笑道，“球的话已经在滚喽，我不是圆的，滚不了。”
哼——！流川枫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伸进头发里狠命挠。
仙道本能地感到，贸然触碰他，一定会被揍。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沉吟片刻，俯视道：“明天，我回东京了。”
流川枫肩膀稍微一颤，手停下来，低头抱着膝盖。
“那个，我们之间，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明明没有什么大事……不如，新年期间暂时分开也好，保持距离，有助于冷静地思考。然后，你或许就愿意静下来听听我的解释了。”
“……还考虑什么！事实就是你喜欢女人，我不是，少骗我！”
“你！”怎么这么蛮不讲理了！“好呀，那我倒也想问问了，那本书是怎么回事，嗯？你买的，还是从哪儿捡来的？既然出现在你手上，是不是说明你想看，为什么想看，你也喜欢女人啊！”
“！”流川枫蓦地扭过头，无比愤怒和震惊的目光投向他。
仙道毫不畏惧，迎上他的目光，吊着眉毛道：“不然那是怎样，能否给出合理解释？”
为什么要买那种书？流川枫自己也不甚明白，冲动之下就买了。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只觉得自己越变越奇怪了！
“流川，”仙道缓和了口气，叫他的名字，“我真的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拿女人的问题说事？我没有女人，从来就没有过，那种书我也几乎没买过，只在别人那里偶尔借借，看看，我不知道你在气哪一点？”
“你有，你就是有！平安夜还去找女人了！”
什么？！他误会的竟是这个！真是乌龙了！仙道哑口无言半晌。
“事先声明！这件事必须言明！平安夜我和越野的确是跟踪了一个女生，但那是他的意中人，不是我的，要怎么说呢，我就是陪同，最后发现那个女生喜欢的竟也是个女生。结果是挺震惊，越野受到了打击，作为朋友，我便陪着了他一晚，这就是你要的真相。信不信由你。”
“……”流川枫身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怎么，你今天来找我，难道是为了……分手？”
“就为这么个你自己所妄想的荒唐理由，给我冠以妄想的罪名？你，根本不相信我，或许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你就没相信过。”
流川枫舔了舔嘴唇，但没说什么，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坐在地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阵寒风刮过。
他为什么不相信我？意识中那个纯真诚挚的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吗？原来他也和世上所有的人一样，猜忌，怀疑……到底还能相信什么呢？仙道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心里顿时混乱一片，浑身冷到不行。
“行，如果这真是你的决定，我选择尊重。”
仙道转身，脚步飘忽，动作僵硬地慢慢朝公园入口走去。
流川枫忽然意识到什么，霍地站起来，想从后面抱住他，却只伸手拉住他的外衣。
“怎么……？”
“……”流川枫低头咬住下唇，额前的刘海儿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仙道说，“头发长了，该剪一剪了。”
“嗯。”流川枫一忽抬起头，双唇翕动。他想说什么呢？
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想分开。”
“可是，”仙道缓缓转过身，对方轻轻放开他的衣服，“你并不相信我，和一个不信任的人在一起，无论他做什么，不都是值得怀疑的，你自己也会很难受的。”他垂头叹了口气，“尽管……我也不原离开你，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过，而你……喂，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明明互相喜欢着，为什么忽然变成这种局面？”
黄昏的寒风吹过。
四下无人的公园，仙道蓦然轻轻抱了他一下。真的不想分开，就算他拥有世人身上所有的缺点和毛病，仍然是喜欢他，舍不得分离。流川枫一口狠狠咬住他的肩膀，他不禁“咝”一声但并没有躲开。
我也没办法！我太在意了！恨不得把你变成贴身的衣服，一天到晚不离身，我要独占，就是要独占！不能容忍任何人一丝一毫的侵占，所以才不由自主疑东疑西！如果做得到，流川枫非常非常想将这些话吼出来。
“平安夜那件事，我道歉只为爽约没有及时和你联系，其他的我并没过错。如果你觉得还有哪点不爽，今天索性一次说痛快吧。”待他松开嘴，仙道稍稍拉远两人的距离说道。
流川枫抬起胳膊用衣袖抹了下嘴，轻哼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又抱膝坐在地上。
“起来，地上凉。”
对方没有动静，仙道蹲下来将他拦腰搂住，他没有挣扎。“对不起，现在我心里也很乱，可能有很多东西没法表达清楚。”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一直都有打电话啊！可你根本就不肯接，你妈妈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安慰我，我怎么好跑到你家去闹别扭，那岂不是太让她操心了。万一她看出我们的关系不正常，那就更糟了。”
“学校呢？”
“学校？难道我们要在你学校里吵吗？当着你队友还有那么多同学的面？”
“流川，你来我的公寓，真的是为了那件事？分手……”
“是了断。”流川枫说，“做个了断，我讨厌拖拖拉拉。”
“还不是一个意思！你要怎么了断，和我绝交？就为那种理由？”唉，真糟，说了半天竟又绕回来了。
“不分。”
“喏，说了断的是你，说不分的还是你，我呢？考虑过我的感受没？”
流川枫稍稍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一会儿，“我想，和你一起住。”方便看管，他做什么都在自己眼皮底下或许就能安心了。
怎么……仙道动动嘴唇，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什么逻辑？变化太快了。
“那，你妈妈会同意吗？住我那边？可你也看到了，教练啊，越野啊，总会跑过来。”
“……”
仙道仰头望了下天色。“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等到你高中毕业再说。眼下现实状况不允许。”
那就晚了！那时就要去美国了。到了美国，距离更远……岂不是更不能安心了？
“来，先起来。”仙道拉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我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要不要……再到我公寓看看？”
流川枫没言声，算是默许了。
仙道本打算明天用邮寄方式，送流川枫一件生日礼物，挂着他公寓钥匙的银链。买了这条银链和车票，差不多口袋空空了。
他将扔在门口的杂志捡起来，流川枫正坐在沙发上仔细端详着那件礼物，坐在旁边翻着那本书。
“唉，要是你摆出这种姿势，铁定比她诱人诶！”流川枫一肘直击他胸口，好在及时用手掌挡住了。“我说的是事实啊，你比她好看，对我来说，看你就够了。”说着，他把杂志随手扔在沙发底下。
“还满意吗？我想买点更贵重的，可是……没有那么多钱。”
“白痴。”
“干吗骂我啊？”仙道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流川，刚才回来的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你看，我们交往之前，你就是个男生，一目了然，我提出交往之后也不会改变，对吧？要像你认为的，我就那么喜欢女人，何必非得和你交往不可？当然，如果被你抓到了实质性的证据，我确实有和哪个女生有什么不正当接触，你大发雷霆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啊！天大的冤枉诶！”
“你还真是‘女朋友’，和女生一样小心眼儿诶。”
“混蛋！”
“嘁！”仙道冲他皱皱鼻子，又用食指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
“明天我去送你。”
“啊，没事，车站人多，没什么好送的。你怎么安排的，新年要来东京姐姐家不？”
流川枫把妈妈的计划告诉他，前三天肯定在家中度过，之后要过问姐姐的意思才能去，也许要一起回妈妈的老家。
“这样啊……”仙道沉吟着。
“不能来的话真遗憾，我挺想带你逛逛东京，看看那些我喜欢的有意思的地方。”
“你哪天回来？”
“大概……说不好，最迟15号吧。”
“早点。我不跟妈妈回老家了。”15号流川枫要去参加青年队的集训。
“嗯？”
“你来我家，”流川枫顿了顿，“我家就我一个人。”
呵，仙道不由得笑了。“噢，这回有机会参观‘女朋友’的卧房喽！”
流川枫翻了翻白眼，“那就定了。”
“喂，”仙道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我们，不是还在吵架吗？现在怎么又……”
“蠢材。”流川枫把手搭在他脖子后面，“我等你回来。”
“嗯，一到神奈川我就打电话给你。”
“这一半天的抓紧剪剪头发，过几天我要看到清清爽爽的‘女朋友’哦！”
望着他的笑容，流川枫攥紧了手里的钥匙。
“今天，得回家吧？”仙道问他。对方点点头。
“那就快点吧，这会儿回去刚好吃晚饭呢。”仙道拉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歪头看着他的脸，不论何时，这张脸表情不多的脸都是那么漂亮。
“你怎么办？”
“我？我一会儿随便吃点，然后还得整理下东西，明天拿上直接去车站了。”
“我送你下楼。”仙道招呼着，敞开公寓门。
“路上小心点。但愿过个好年，还有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流川枫跨上自行车，点了点头。
仙道和每次一样，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融在路灯下的街道，才一步一步走向公寓。
两人间的这场风暴，暂时算是平息了。可被打破的心灵缺口不可能这么快便愈合，有了裂痕的镜子，得用多么巧妙的手法才能修补得完好如初呢？随便用黏合剂粘粘肯定不行，丑陋的裂纹横亘中央，照出的是扭曲了的景物。
信任和包容……真应该学着像田冈老师说的那样，凡事都尽量不去看清，不尽信也要不信，差不多就好？无论面对怎样的苛责和不理解，都不应该去深究，放任自流，等着变成历史，直接翻过这一页就好？到底还是自己太年轻，所以潜意识里——即便不承认，总是在谋求这个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呢？
仙道摇摇头，再过一个多月他就十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