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细叶(1 / 1)
晨雨绵绵,暧昧朦胧。
雨停之后,云净天空,正是海棠开后,杨柳浓时。
秦深打开门锁,张知起正在床上睡懒觉,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边,手上脚下还扒拉着一只毛熊。他从很早就发现,张知起睡觉时或许会换很多种姿势,但早上起床前却一定还是现在…安静、温和而似乎充满安全感的模样。
孩子的玩具其实都是十分强大的力量,因为,他们并不是没有生命的物质体,而是孩子的家人、玩伴。我们可以想象,在寒冷而寂静的冬季星夜,张知起抱着于他而言将会越来越小的毛熊爸爸,盖上厚被单,温暖一整个冬夜。
安全感...秦深间或会思考,一个从来不知道何谓安全感的大人,如何抚养出一位充满安全感的孩子。
早些年,张知起抱着的不是一只毛熊,而是秦深。
今天是星期六,张知起只需要下午回学校排练,秦深打算上午不上班,因为他早两天答应了小孩儿,要一起看电影,当然,不是到外面看,而是看家庭影院,年前他买了一套设备放在书房。
而学校的上课时间是7点40分,因为学校与家里距离不远,而公车7、8分钟就能等到一班,但张知起平时6点就会起床,因为他和大人的早饭时光有些缓慢悠长,即使是假日,依然。
今天已经7点多了,小孩儿还是没有起床,大概是因为打了一架,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萎靡了。秦深把毛熊拿开,抓住少年的腰腹把人翻了个身,撩起格子睡衣,露出原本是少年时独有的光滑白皙而骨骼分明的,现今斑斑驳驳着青紫的背部,便开始涂上药油用力按揉。
张知起在家中都是睡得很沉的,被秦深按的第一下,被嘶哑着起床后的未开的嗓音痛呼了一声,而秦深被没有减轻力度,张知起身上的瘀伤明显比昨天更严重,因为经过一晚上沉淀,所有的淤肿才算是真正显现出来。
秦深从来都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有些时候,张知起也不是一个特别就坚强的人,他哭了。昨天在医院上药的时候,医生已经给他按过一遍,力度并不比秦深的更小,但是他没有哭,一来是因为许青鑫在场,二来是他自己明明可以忍受。但他现在就是哭了,把头埋在枕头里像小鹿一般低泣,他自以为秦深按起来比昨天医生的痛多了。
过了一会,秦深还在按揉,张知起撑起身体把手吊在秦深的脖颈上,把头埋在大人的宽阔的似乎永远不会垮下的肩膀上,似乎只要这样,疼痛就变得可以忍受,心里不再惴惴不安。
这样的姿势其实是有些阻碍了秦深的手势,但感觉到肩膀传来的濡湿感,秦深叹了口气,问道:“痛吗?”
“…嗯。”
“现在痛一些,伤就好得快些。”
“…嗯。”
大概按了一刻钟,秦深边让张知起准备吃早饭,结束了可怕散瘀过程的张知起开始耍赖,瘫软的躺在床上,把毛熊盖在自己头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行了,我没力气了。”
秦深拽开碍事的毛熊,看着少年紧紧闭上,又时而打开偷瞄一下的眼睛说:“那我先吃早饭了。”随后便转身离开床铺。
张知起,突然使劲,扯住了秦深的左手不放,耍起小脾气:“你不帮我穿衣服,我就不去吃早饭。”
秦深听觉好笑,用力按揉了几下少年的头部,把把张知起翘起几根的头发换了一个时髦的充满凌乱美的发型,便拨弄还便笑道:“你是奶宝宝吗,还让我帮你穿衣服。打架的事我都还没教训你,就开始使唤我。”
捏了捏张知起的脸蛋,便走出了房门,最后还说道:“牛奶要凉了,快出来。”
张知起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很快便在困倦与早餐之间做出选择,他已经闻到了榴莲蛋糕的味道。
两人看了电影,吃好午饭后,到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张知起带去上学的粮食,秦深便把张知起再送到了许青鑫家里,今天早上谭梦溪通知了所有人,集体到许青鑫家中排练。
张知起是第三个到的,因为高林峰和李载勤已经到了,这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许青鑫是主角,如果他不能参加排练,那简直每个人都可以收工了,但他的膝盖虽然并不是特别严重,但也不能随便走动,所以定点在他的家中。
许青鑫的妈妈的小公务员,他们家也是中产阶层,今天星期六,许妈妈还是要上班的,她周日才放假。张知起来到的时候,高林峰和许青鑫正默然坐着,气氛不算尴尬,但也并不算活跃,只有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昨天的事。
张知起的到来明显让许青鑫开心了许多,他让张知起自己到处走走,锁上的房间就算了,可以打开的都可以看一下,最里边那个是他的房间。张知起认真地参观起来,如果算在学校中,他从来都很听许青鑫的。
张知起自觉许青鑫在那么多同学中是最聪慧的,听他的话总是没错的。当然,其实许青鑫的话也不是全都对的,但人类之间的感情总能带来无限的信任。就像,张知起从来都认为秦深的衣着是最有品位的,他的吃相是最优雅的,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如此这般;虽然,这些信任中,有着外人难以察觉的不同:对许青鑫的信任是自愿的主动的,对秦深的信任,是潜意识的,深入骨髓的。
等人齐了之后就开始了排练,并不是每个人都被许青鑫叫去参观一下,就像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认真的记住这间屋子的布局,了解这个主人的生活。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或者同龄的男孩子都不会想到这些事情,但许青鑫是想到的,谁叫他是张知起眼中最聪明的同朋友呢?
其实这台歌舞剧也不困难,只要真有会唱歌和和会跳个小舞的,编剧是谭梦溪自己,她说过主要是表现学生下课之后的活力与幽默。宋晓燕带领的女生在3幕中跳三小段不同风格又切合主题的舞蹈,在合适的时候做出夸张的或可爱的表情,而男生们则是分别负责花式篮球表演和歌词台词。
有了张知起的配合后,许青鑫虽然身材优势欠缺,但球技也精尽不少,但他的主要工作还是歌词和部分台词,而今天李载勤的漏嘴,致使,张知起的任务从一个主要负责门面的小喽啰变成了可能会为将节目加分的钢琴配乐。在参观的过程中,张知起碰了一下许青鑫妈妈的钢琴。
众人藉此机会一说才知道,胖子从前竟然是少年宫男高音部的成员,张知起会弹钢琴但没考过级,程度不知道,但节目中的曲子都力所能及就是了,宋晓燕竟然一直在参加舞蹈培训班等等。
这年头的城市,已经不是只注重成绩,是连小学生都要求有个技能拿得出手的与农村相异的另一个时代。
高林峰是因为担心许青鑫的伤情才来的,跟着胖子到他家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点郁闷,要是别的哥们受伤,他去看望,即使不是身边的那些,但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相互挤兑,谈笑风生了。
矛盾的是,如果是别的不太熟的哥们受伤了,他可能压根不会去探病,更何况即使相熟,也不会傻到擦伤膝盖都特地看一下,那样太矫情了,最多就是等人回学校的时候跑到那人的班上座位上关心几句。
他觉得自己今天逗比了。
胖子还能扶一下许青鑫走位,而他自己则是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什么也不用做,隔壁是只需要回家练琴的张知起。
“知知,你们两个平时都聊些什么?”
“我们?”
“就是你和老三。”
“聊…你。”张知起不是开玩笑的,其实许青鑫平时都跟他抨击这个抨击那个,他不明白为什么就问一下,明白了就哦一下,只有胖子在的时候,他才转为抨击胖子,而最近这其中被说得最多的人还真要数高林峰。
“他说我什么?”高林峰听到张知起的话愣了一下,心中却莫名升起些期待。
张知起想了一下:“最近说的…一个男人若为了一个女人而沉迷不能自拔,这人..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也不必去同情他,他看着你上周段考的成绩说的。”
高林峰小学开始就有女朋友了,他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最近那个神烦,总是要求些月下漫步,小惊喜,小浪漫,他当初也不过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且倒贴才应下的,没想到那女生进来得寸进尺的功夫学了不少…可是,虽然是这样,但在背后这样说他,而且这个人是许青鑫,他有些不爽,立刻黑脸。
但还是依旧问道:“他还说我什么了?”
“有一天,你不是发脾气了…一个人难受的时候,只有拿好朋友出气,因为,如果连好友都不能谅解他,那他后面就再也没有其他朋友了。”
高林峰的脸由沉了沉,他记得最近他因为输了球骂了谢云廷几句,要不是他迟到那么长时间了,把配合打乱了,一开始的比分就不会拉开那么多。
其实,表面上再多么大大咧咧宽容大量的人,也会有小肚鸡肠的时候;反而那些平时看上去尖锐深刻、不易接近的人,其实根本就不把那些个事放在心上。
排练完,其他人都陆续走了,而张知起留在屋子里等秦深。许青鑫洗了两个个苹果出来,递了一个给张知起,然后有点随意地问道:“你跟高林峰有什么好聊的?他就一纨绔子弟。”
“他问我们平时都聊些什么,然后我告诉他。”张知起也拿起苹果吃起来。
许青鑫皱眉,粗鲁地咬着一大口苹果问:“说什么了。”
听完,许青鑫现在已经不佩服张知起的记忆力了,也不生气张知起,他只是有点鄙视高林峰的三八:“我的知爷啊,以后不许把我的话说给别人听,会很麻烦的。”
“哦,那好吧。”许青鑫说很麻烦,就一定很麻烦。
“我那只是看了武侠小说有感而发,而高林峰自己又作了,才吐槽几句。我不是特意说他的,知道不。”
“这样啊。”
“我单独跟你说的话,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胖子也不要说,他口风不紧。之前有人像高林峰这样问你这样的问题吗?”
“…没有。”张知起说没有就是没有,许青鑫相信他的记忆力和话语。他们是同桌,平时又经常走在一起,还真没有什么张知起的学校生活他是不知道的。
“你膝盖好点了吗?”
“不动就不疼…你拉开衣服我看下。”
说着,许青鑫就自己动手了,看到张知起背上的伤,就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昨天他们同时上药,他没看到张知起的背,但在去医院一起坐在后座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姿势别别扭扭的,但碍于司机叔叔还在场,也不好拉他衣服。但他知道那八成是伤的,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痛吗?”
“不动就不疼。”
晚上睡觉前,张知起说起了今天的事,他永远都是把记得的话都说上,包括许青鑫的,许青鑫说他们的事不能告诉别人,其实他是会好好遵守承诺的。只不过,在张知起眼中,秦深从来不是别人。
秦深对每一个人的评价直接关系到张知起对他们的态度。每一天张知起把零零碎碎的片段说出来后,秦深也会说点什么。他总是要让张知起接近某些人,而远离某些人的。
像是张知起说了对许青鑫的承诺之后,他会说:“这样挺好的,答应了别人的话要好好遵守。”
“放学是回家练琴吗?”
“不是,要跟他们一起的,音乐室有琴。”
“练好之后打电话让我接你。”
其实秦深并不愿意张知起太过频繁接近钢琴,但却阻止不了。就在张知起还不能利索说话的那段时间,张知起却要求他买了钢琴。他曾经的两位监护人都是混迹在酒吧舞台的歌者,张知起从小就接触钢琴,他的手指十分修长。
在学业补习那段时间,他没有给张知起请过音乐老师,他故意的。但上一年,在学校上了音乐课之后,张知起就模模糊糊提出了这个想法。他就答应了,让秦菲菲找了老师,每个月上一次课。
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张知起弹琴,一次也没有。
秦深忍了忍,还是问了出口,“弹琴的时候,会想起妈妈和阿姨吗?”
“以前…会…现在不会了,是你让我想你的啊。”
秦深不知道张知起是不是真的不再想起,但他倒是觉得自己今晚唐突了,他很少提起张知起的妈妈和阿姨,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提起,张知起就会去想。
秦深并不是反对痛苦。痛苦的力量是强大的,他刺激着人们的神经,痛苦的人反应会变得敏锐,潜力更可能被开发。就像一匹马驹,当你用坚韧的绳索鞭打它,让他痛苦,他便会飞奔的更快。
但是,张知起还太小,他还不懂得如何面对痛苦。因为,有时候,痛苦只会适得其反,正如负了伤的野兽只会比平日更疯狂残酷,正如有些人会被痛苦击败,从此一蹶不振。
现在,秦深还舍不得让在几年前突然就闯进他生活的小精灵,承受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