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五味杂陈(1 / 1)
平心而论,这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宋启明在心里想着,抬头又看了她几眼,她现在的岁数看上去也不算太大,但是实在过于老态,弯曲的背脊如同虾米般直不起来,满脸的皱纹如同百年老树的树皮般推推挤挤地挨在一起,抖一抖似乎都能掉落开一地碎屑。
那双手似乎在冬日里泡过了太多浮着洗衣粉的石水,掌纹和指肚上都是厚茧,粗糙干裂的似乎能随时绽裂开来。
陆筝一直闷声不响地替她收拾残渣,把呕吐物装在簸箕里运出去,又用拖布来回擦了好几次地面,在此期间看不出他有半点不耐烦的感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在走动间被甩得四散飞出,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老太太一直眯缝着眼睛看他,眼里的混沌时请时淡,时有时无,在一个转瞬之间不知为何突然站起身来,挥手就给了陆筝的脑袋一巴掌:“从来没来看过你妈,你妈都白养你了!你还真是个白眼狼!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
这一下真是清脆的可以,也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陆筝的额头很快红肿了起来。
赵姐连忙过来拉着她:“王姐您又记错了吧,小陆每个礼拜都来看您几次,也是他把您送到这儿来的,每次过来都带好多东西,您再仔细看看,可别认错人了啊。”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要扑上来打他:“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骗我!欺负我老糊涂了是不是?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你个小白眼狼,天天就知道给我找晦气,真是白养你了!”
眼见着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从外面也跑进来几个人帮着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即使被按住她也不消停,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吐着脏话,骂骂咧咧地好像不是对着自己的亲人,而是对着哪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般尽情发泄着怒火。
赵姐连忙要把陆筝拉走,陆筝却站在原地没动,他微微佝偻着背,脖颈有青筋浅浅地浮现出来。
宋启明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先回去吧,你在这儿站着,她的情绪只会更激动的。”
陆筝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他别过脸飞快地从眼角处抹了过去,再站直的时候,连微微涨红的眼角也消失不见了。
把房门关上的时候,赵姐长长叹出一口气去,她跟随着陆筝他们的脚步将他们送出门去,但走到门边的时候还是嗫嚅着道:“小陆,赵姐是真的想帮你,但是我们这儿人手实在不够,你们家老太太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她身边根本离不开人,但是这儿又有这么多病人要吃要喝还得买药,好多人把病人送过来就不管了,我先生本来是凭着一番好意挂上了这个疗养院的牌子,谁知许多支出还得花我们自己的钱······你看这个······”
“我明白了”,陆筝毫无感情地接道:“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您了,您想涨价多少?”
赵姐的脸慢悠悠地红了起来:“不是钱的问题,小陆,我和你说——”
她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咕哝了几句就没了声音。
宋启明拍拍额头,只得了然地摊手:“我去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你们慢慢聊。”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赵姐才抬起头,仿佛鼓起勇气似地道:“前几天又有人来要债了,我能不能知道,王姐她到底欠了别人多少钱?那些人凶神恶煞地过来吓唬了我们一番,我们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些病人你也知道,他们根本受不了惊吓,再来几次我们就真的受不了了,所以你看······”
陆筝没有说话,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虽然赵姐的话在他耳边漂浮着旋转,似乎也没能让他从那种冥想中解脱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张口,声音就像拿起一把沙子塞进了喉咙里,嘶嘶啦啦得如同倒带时的摩擦:“我知道了,我会很快找到其它地方的,在此之前还是要麻烦您一段时间了。”
赵姐忙不迭地点点头,快走几步把他送出了门,脸上也露了些许不好意思的羞涩来:“对不住了小陆,我们是真的想帮你,但我们是真的没有办法······”
“您已经帮助我们很多了”,陆筝在离开前还是回头望向她,慢吞吞地打断了她的自责:“我打从心底里感谢您。”
他这句话说的没有半点起伏,平铺直叙地像用熨斗烫过一遍,但却像跟钉子似地扎进了赵姐的心坎里,她的眼圈也一下子红了:“小陆,赵姐是真的觉得你不容易,每次来也不见你带着老婆孩子,你难道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的吗?赵姐劝你再找一个吧,现在年轻还看不出来,等岁数大了就知道自个儿过日子的艰难了······”
“谢谢赵姐”,陆明宇低下头去系鞋带,只留给她一个带着些许落寞的背影:“我会考虑的。”
他站起身来笑了一下,眼角下弯眯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月牙,陆筝平时很少露-出复杂的表情,这一笑真是如同春风化雨,绵延千里的冰海从中间开始断裂,延展开的裂纹划出了一道长弧,仿佛连这冰冷的屋子都被春天的暖意点染出了色彩。
赵姐还未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陆筝已经起身走远了,他在告别的时候从来不会说一些“再见”这样的话,在别人想要客套些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戴上了无形的手套,厌恶似地在虚空里和不存在的人握了握手,在那个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就已经起身离开了。
宋启明觉得自己这一趟过来完全就是没有价值的,陆筝仿佛把他当成了空气,可有可无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甚至相信,如果他这道人型的“空气”当真没有实体,那么陆筝真的会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去。
想想······就觉得恐怖。
在等待公交车过来的时候宋启明识相地一句话都没说,明明满腹疑问也同样半句话都没问,他只是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哼歌,把那些烂大街的三俗歌曲从头到尾地哼了个遍,引得路过的人纷纷对他侧目。
宋启明当然不是会就此退缩的人,陆筝却是实在忍不住了:“你可以回去了么?”
“嗯?”宋启明甩着耳朵装作没听清:“你说什么?麻烦你再说一遍,我刚刚在那个屋子里被熏得头晕脑胀,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用了哎。”
陆筝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这次已经夹杂着恼怒了:“不要得寸进尺。”
“冤枉啊大人,这可真是冤枉!”,宋启明立刻眨着眼睛哭天抹泪,一副六月飞霜的表情:“请你理解一个活在当下的新媒体工作者生活的不易啊大人!纸质的稿件还没有过审,网上已经铺天盖地的都是闪瞎眼的消息了啊大人!忙起来写版面的时候连采访带写稿子一天要一万字啊大人!即使是这样主编还在不断地给你施加压力啊大人!我被磨练得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事情都会刨根问底也是因为这个啊大人······”
陆筝被他装模作样的哭嚎挤兑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半张着口看着远处的公交车如上了岁数的老人般行驶了过来,然后迷迷荡荡地停在了面前。
宋启明吸溜一声就把鼻涕抽了回去,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就大摇大摆地挤上了车,司机强忍着怒火才没有把这个看起来精神不正常的人赶下车去。
不过好歹在换到第三辆车的时候,宋启明终于大赦天下似地拍着头准备下车,临走之前还不忘转头对着陆筝邀功:“从这里下车离我家比较近罢了,小筝千万别难过啊,下次一定一直陪你坐回家去。”
陆筝只是盯着窗外,连眼神都欠奉地就对他略略挥了挥手,那动作活像是扇走了一只苍蝇。
宋启明在心底里咬住小手绢痛哭,面上却装得好一副不动如山的镇定模样:“那我就先走了啊。”
司机师傅在前面实在不耐烦,只得啪啪地拍着方向盘:“你还下不下车?再不下车就和我一起坐到终点站吧!”
宋启明“嗖”地一声就滑下了车,拉门发出撕拉的一声巨响,然后被恶狠狠地关上了,
陆筝神思恍惚地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然后又淡然地转过了头继续盯着窗外。
好不容易到了小区附近,下车走了一会儿,快到单元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直起身来翻了一会儿手机,通讯录上的“明宇”两个字似乎正对着他张牙舞爪地咆哮,他的手指在通话键上磨蹭了一会儿,却最终还是没有按下,
自家单元门外不知何时停了辆普普通通的东风日产,挡风玻璃是那种看不太清里面的灰蓝色,陆筝原本就有些魂不守舍地往自家单元门那边走过去,路过的时候随意扫了一眼就想转头,车子里面的那个人却慌乱地按了一下喇叭,那声音似乎在拼命制止着他的离开。
那一声尖锐的啸音真是刺耳到了极致,陆筝觉得自己薄脆的耳膜像被人拿根细针从外面捅破了,无形的鲜血沿着耳蜗汇聚成了小小一滩。
车门被里面的人打开的时候,先是一双细白的长腿飞快地迈了出来。
然后就是PRADA的经典风衣和GUCCI的手包,DIOR的墨镜将那个人的面容遮挡了大半,HERMES的头巾将她的发色完全覆盖住了,虽然众多奢侈大牌傍身,但她给人的感觉却十分憔悴,扶在车门旁的手甚至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小筝?”
那个女人迟疑着开了口,把墨镜摘下了一半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她伶仃的身体楚楚可怜地靠在一旁,手指下意识地抠进了掌心里,通红的甲油被她划掉了一块。
明明天色如此暗沉,却好像漫天的日光都化成水银灌进了陆筝的头皮,往事呼啸而过,好像有什么人扒着他的耳朵对他呼喝着什么,又好像让他活生生地尝试了一遍扒皮剔骨的酷刑,剥开外层的肌肤,将通红的染着鲜血的内里暴-露在空气中。
割裂开的时光好像银河系断裂的尾带一样漫长。
已经不知多久没再见过面了啊。
他僵直在原地,来回哆嗦了一会儿嘴唇,那单薄的一个字“姐”却咯在了喉咙口,说不出来而又咽不下去。
是恨还是怨?是开心还是感激?是喜悦还是恐惧?
已经分不清了。
他的姐姐。
陆琪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