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1 / 1)
乐无异走后,谢衣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去找了清和。
他其实也没有自己徒弟看起来的那么冷静。
好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小心谨慎,即便这方法再安全,清和保证得再好,他也无法完全放下心来。他本来就不是人,能够凭借一点剑心的力量醒过来,无非是希望能好好陪在他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徒儿身边,若是不小心叫他再伤心一次,可真就是罪过了,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先做好准备才行。
清和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也不多话,直接带了人往紫胤真人那边去。
这位来自天墉城的剑者是个铸剑的高人,虽说刀剑有别,却又万宗归一。谢衣虽非刀灵,却总归是寄身忘川这柄刀中,魂魄与刀相合,已有些器灵之态,这些事情紫胤真人比清和要了解得多,既然他正好在太华宫拜访,自然是要讨教一番的。
那位真人面色严肃,是个与清和全然不同性子的人,隐隐给他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不愧为一代高手。
几番交谈之下,紫胤真人对于魂魄之术并无什么其他的建议,只是传授了些维系剑灵魂魄之法,以供参考。这些办法比起从前流月城的法术来,倒是更适合谢衣如今的状态了。
打从紫胤真人那里出来后,谢衣便回了客房歇息,清和也回了自己屋子。
此时天色渐暗,整个太华山显得非常安静,只有偶尔传来巡夜弟子踏过雪地的声音。谢衣一时有些不习惯,与无异他们相逢不过才一日,却已经适应他那热闹的性子,此时在这安静的环境下,便觉得颇为想念。
而同时,取到了雪灵芝的乐无异正站在驿站的院子里发呆,满脑子想的也是他师父。
过了这么多年,他几乎都已经放弃了,而原本以为死了的人却突然再次见到,这带给他的感觉已经不是惊喜两个字可以形容,可同样的,他也禁不起再一次的失去,那会比第一次更痛,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
倒不是他自己说丧气话,只是他那个师父总想着周全他维护他,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来那么两回已经让他心惊胆战,由不得他不留心。这回虽然是喜事,可是谢衣的态度实在叫他觉得蹊跷得很,没法安心。
这样思来想去的后果就是,乐无异一晚上都没睡好,早上天不亮就偷偷出了城,给闻人羽两人留了信,乘着馋鸡就走了。
乐无异到的时候,谢衣已经站在广场上了,看到他来,便冲着他笑了笑,然后走近了:“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我担心。”
谢衣失笑:“有什么担心的,清和真人不是说了,没有危险的。”
“可师父你有事瞒着我……”他说话间有些委屈,“我……听得出来,师父有些东西没有说……我担心……”他说话有点不好意思,脸还有点儿红,但是却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谢衣,一脸正色,“师父我担心你,我……我怕你又走掉。”
无异的表情很是小心翼翼,似乎是在纠结这样说好不好,谢衣并没有回答,只是伸了手将他搂在怀里,将下巴贴着他柔软的发顶。这样的动作让无异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气息,抱着他的这个人应该并没有什么温度,却依旧让他觉得温暖无比,即便没有常人的心跳,但能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无异……你不要担心。”谢衣的声音温和,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我不会离开……”他说到这里话一顿,却陡然想起来清和与他昨夜说的那些话,一时间还有那么点纠结,只是怀里那个少年拿手拽紧了他的袖子,视线所及的手背上甚至有青筋冒了起来,显而易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这么一眼便让他觉得心疼,也就没再顾忌那些,反倒觉得自己以往那些顾虑实在是幼稚得可笑,“不会的,你放心。”
那一瞬间的迟疑,乐无异也是察觉到了,他还当他师父是在安抚他,抬头却见着那人冲着他笑,全然没有一点敷衍或者安抚的意味。
谢衣很认真地看着他,“你若是不信,晚些时候我去跟清和说,让他讲给你听。”
“……我相信……师父……”乐无异低低地应了一声。
清和也到了广场上,远远便见着师徒两个腻在一处就没靠近。谢衣见他现身,便冲着那边道:“清和真人。”他喊了一声,看着清和走了过来,“无异,我知道你无法放下心来,让清和真人与你说说吧。”
清和已经走得近了,见乐无异抬头看他,便笑着道:“这是说完了?如果说完了……就开始吧。”
“差不多,不过在那之前,清和真人,麻烦您跟无异说一说具体的事项吧。”谢衣倒是拦住了他,开口道。
乐无异跟在后头越发觉得紧张,虽说得了师父的承诺,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弄的,总归是心里没个底。听到这句话,便一脸紧张地盯着清和。
清和有些探究地看了一眼谢衣的表情,见他一脸认真不似玩笑,便对乐无异道:“你也别紧张,之前谢大师与你说过了大致的,没告诉你的也不过是关于他转世后肉身的问题,”清河说话的表情很柔和,很明显在安抚他,“谢大师需要一个肉身,而我这里正好有一个。一个缺少了大部分魂魄,并且没有命魂的成熟肉身。”他见乐无异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满是紧张和诧异,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来你也是不信的,你们刚从流月城回来的那几年,逸尘一直有派人手打探流月城残余部族的消息,结果有人在广州那边发现了一个孩子。是被当地的渔民在海边捡回来的,捡到的时候那孩子赤身裸体被水送到了沙滩上,他的腰上,有一个纹章一样的血红色胎记。”
“那……那是!”乐无异觉得自己都不敢呼吸了,“难道是……初……”他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太可能,但是太过巧合让他总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清和摇头,“关于谢衣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故而也不好猜测,只是那个孩子……天生没有魂魄,只有半缕残余的魂魄维持着生命,于是逸尘便命人将他送到了这里,我们用秘法暂停了他的成长,防止那缕残破的魂魄无法维持他的生命。”他笑着看无异越发惊喜的眼神,“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我听逸尘说了谢大师的情况之后,便觉得,这个孩子的身体简直就是为了谢大师诞生的一样,我托好友在那个孩子的半缕命魂上凭借忘川的残气做了记号,不过我想,即便不用做记号引导,魂魄转生术施展以后,谢大师的魂魄定然会与那半缕命魂融合,投身到那孩子身上去。”
“那……那师父会不会……”
“命魂主轮回,其余二魂七魄方是记忆感情这些琐碎之物。谢大师魂魄转生之后,自身魂魄并不受影响,故而不会变成别人,你不用担心。”清和笑了笑,安抚道,“那具身体中还有一缕残破的魂魄,虽说因为残破不存记忆,但多少还是会对谢大师本身的魂魄造成影响,只是顶多混淆了记忆,过些时日,慢慢就会恢复了。”
谢衣站在那里,看乐无异回过头来,眼睛看起来有些湿,依旧是有些担心的样子,却很坚定地看着他,眼神亮闪闪的。
“无异,彼时,就要劳烦你照料为师了。”
“是!”
太华秘术不能与外人知晓,乐无异便站在院子里等着。
这一站便是一天一夜。
他早就撑不住了,只是想着师父还在屋子里不清楚怎样的情况,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好强撑着给自己找些事情做来提神。
天空从明亮的蓝色逐渐被深色的夜空占领,繁星在天上闪烁不定,如同画一样,勾勒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图案。
他在想天边那些星子里,哪一颗是他,又有没有一颗是属于他的师父的。
月亮在太华山顶上看去,格外的大,又大又圆,照得四周亮堂堂的,和他在静水湖的时候看到的一样,也和在广州的那个晚上一样。
静水湖的时候他第一次走近了那个名叫谢衣的人,直到捐毒的诀别,而那一次他还不知道,他真正的师父已经逝去了,这世间只有“谢衣”。
再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他喊做师父的人其实是一具偃甲,而这具偃甲最后成了一把名叫忘川的刀,在最后的时候他被刀击飞了出去,只留下一片残刃,他终于深切地认识到自己原来很早很早就失去了他的师父。然而即便在他离去以后,他的师父也依然保护着他,无论是否出于他的本心。
或许是在静水湖那个初次深谈的夜里,也或许是在捐毒浩瀚黄沙的夜晚,又或许是在分离的那一刹那。短暂的相聚和相识,仿佛把过去十数年敬仰的情感都压了下去,他的敬仰献给了名叫‘谢衣’的大偃师,而最终剩下的执着和眷恋,则留给了他的师父。他满心满眼只有这个人,无论怎样都好,只想要在他身边。
哪怕要他守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守着他成人,他都觉得是件幸福的事情。
天边逐渐显现出鱼肚的白色,然后一线阳光拉长,从覆盖白雪的山巅铺开,那一瞬间的亮光逼得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明亮的世界在他眼前逐渐清晰。
这是个全新的一天,也许对他而言,也是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真正的有师父在身边的世界。
身后的门轻轻响了一下。
乐无异迅速地回过头,他脑子里还残存着熬夜后的困顿,他还维持着被强光刺激所以眯着眼睛的样子,但是,这些都不妨碍他看清楚清和怀里抱着的那个人,小小的,缩成一团。
他也顾不得眼睛还有些不适,蓦地张大了眼睛。
“师父……”
清和怀里那个孩童似乎是睡着了,眉目俨然便是与谢衣一般模样。
乐无异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地方松了一块,鼻子一酸,便有湿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师父……”他的声音几乎是哽咽的,听的有些模糊,似乎还有一半被含在齿间,却依旧是磕磕巴巴地念着,固执地,来来回回,“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清和见他这个样子,也不知该安慰还是如何,便索性将那个孩童放到他怀里,由得他一点点收紧手拢进怀里,紧紧抱住。
天边的日光越来越明亮,照得这片大地,美好得令人沉醉。
“乐公子,谢大师已经没事了,魂魄融合完好,加在孩子身上的封印也已经解开,过一两年他会逐渐恢复到该有的年岁。”清和在边上轻声叮嘱了两句,也不多打扰。
“好,多谢清和真人。”他点点头,手上紧紧搂着年幼的孩童,又哭又笑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师父……师父……”
清和见他如此也就不再多言,“那我便不打扰乐公子了,如要离去当可自便,若要留下也并无不妥,逸尘那边我自会通知,乐公子,我亦先回住处调息了。”
乐无异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站起来冲清和行了个礼,“多谢,真的……真的。”他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词,脸紧张得红了起来,却还在傻乎乎地笑,看得清和不住摇头,“我……我想带师父去静水湖,等安顿好了,我……我再来道谢。”
“没关系,你好生回去休养即可。”清和神色温和,“既然与逸尘是挚友,与我便也不用客气,若真要谢,便多抽空去长安看看逸尘,他……也没几个朋友。”他此时说话的神色,倒不像个修道的仙人,只是个关心弟子的师父,“既然决定离去,那我不多做挽留,乐公子,保重了。”
“清和真人,告辞。”
他看清和真人走远,将怀里的孩童抱紧,馋鸡在他身侧化作鹏鸟的样子,怀里那个人睡得很是安宁,似乎还在笑,连带他也笑起来。
“师父,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