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记(一)(1 / 1)
一惊魂
夕阳西下。
在这寂寞而荒寒的深秋里,黑夜总是来得非常快,那近乎惨白色的太阳刚落下去,夜色就已完全笼罩了大地。夜风呼啸着掠过山岗和丛林,发出仿佛群鬼出更时的声响,那些怪石枯木扭曲着身体森然而立,像是地狱中的狰狞怪兽。
在半山腰里,有一座破败的神庙,庙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裂开的大缝几乎能钻得进狗,窗子上糊的纸七零八落,在寒风中“噗啦噗啦”直响,似乎是蝙蝠在振动翅膀。屋顶蛛网遍布,地上满是灰尘和杂草,一个大铁香炉倒在大殿正中,锈迹斑斑,却还依稀记刻着当年香火的鼎盛。
柳开拥着他的剑,坐在神庙的一个角落里,看着面前那堆跳动的篝火,听着刮过屋檐的风声,感到深秋的夜竟是如此漫长,如此寒冷。
如果你是一个钟鸣鼎食的高官公子,或是歌楼舞榭中的才子佳人,就绝不会有他这种感觉,你可以偎红倚翠,调丝弄竹,捉酒谈棋,投壶作诗,如果你是一介草民,也可以顾妻盼子,呼卢喝稚,可是柳开不能,因为他是个浪子。
没有家乡,没有亲人,他最亲密的就是他那柄剑,这柄剑陪着他去过沙漠,到过海岛,上过高山,也下过深潭。虽然剑柄和剑鞘都已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但剑锋却还是明如秋水。就像柳开的人一样,他的脸虽然憔悴,他的衣服虽然破旧,但他的眼睛永远都是明亮的。
门外的风声更响了,柳开蜷了蜷身子,拉了些干草盖到身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
篝火仍在燃烧,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爆响,和着门外呼啸的寒风声,更显得寂静而诡异。
突然,不知从那里传来了一阵歌声,这歌声如泣如诉,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但却始终围绕着神庙不肯远去,伴着这歌声,从门缝里飘进来一条丝带,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直向篝火上飞了过去。只听“噗”地一声响,那条丝带烧了起来,发出一股令人眩晕的惨碧色,立时神庙里的一切,包括那堆火都变成了惨碧色。
柳开猛地睁开了眼睛,在他眼前呈现的是一幅犹如地狱般的图景,那条丝带在篝火上方旋转飞舞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人形,仿佛地府中的精灵在舞蹈。柳开睁大了眼睛,握紧了他的剑。那惨碧色的人形丝带随着歌声飘舞。越飞越高,慢慢向着庙后飞去,一边飞一边回头向着柳开招手。柳开冷哼一声,将剑抱在怀里,跟着那丝带走去。
那丝带拖着一缕惨碧色的火焰,飞过一个小小的天井,来到一所屋子前,屋门应声而开,那丝带飘进屋子里,柳开怀抱宝剑,看了四下几眼,见没有什么异常,便大步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画之外,室内再没有别的东西。
莫非那见鬼的丝带带我来这里就是要我看这几幅画?柳开想着,不禁抬头看去。
第一幅画画得是个天井,一条青砖砌成的小路,路边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地上满是落叶,两边各有一所房子,左边的房子里亮着灯,一条伛偻的人影映照在窗子上。整幅画看起来透着些闲情逸致。
第二幅画可就不一样了,室内灯烛倾倒,桌子裂成两半,地上躺着一个人,看上去是个老太太,可是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第三幅画更加可怕,一个老头子双眼血红,两手大张,似乎在大喊大叫,而他身上到处都在淋着血,在老头子身后,两个小孩子被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出老长,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
柳开定定神,再看第四幅画,这幅画倒没有血腥气,画得是一个大堂,高挂着明镜高悬的木匾,一位官员当中而坐,下面左右排开两队衙役,一色的青衣红帽,显得威严肃穆。
柳开看得糊里糊涂,不明所以,再看第五幅画时,只见又是个大殿,殿堂正中光彩夺目,不知是什么东西,周围画着一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一个个面露惊骇。等他再看最后一幅时,那条燃烧的丝带飘过来,一下子将那几幅画全都点着了,柳开只依稀看到最后那幅画上画了个女子,却没看清楚面貌衣着。
那火越烧越旺,顷刻之间火苗就已窜上了屋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整间屋子连同前面的神庙都烧了起来,就如同天神震怒,将一把无明业火,全都泼在了这里。
柳开看着那熊熊烈火,苦笑了两声,随即背着剑走下了半山。
风越来越冷,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柳开想找个栖身的地方,他跃上一块高高的岩石,举目向四下望去,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全无一点亮光,柳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泄了气,正要跃下来,突然发现在无边的黑暗中,有一丝灯光亮起。
亮灯的地方是一所很大的宅子,可是四面种满了树木,如果不是风摇树叶,可能柳开还看不到灯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凛冽的寒风。柳开一边想,一边扣响了院门。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在外面?”声音十分苍老,柳开道:“我是过路的,捱不住寒冷,想在您这里住一晚,不知方不方便?”只听门一响,一个老人伸出头来,打量了柳开几眼,道:“你是要借宿?”柳开点点头。那老人突然笑了:“这荒山野岭的,你这小伙子就不怕住进黑店,送了小命?”
柳开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这荒山野岭的,你老人家就不怕住进强盗,失了家财?”
老人笑得更加爽快,大开院门,对柳开道:“四方门,迎四方,贵客临门,我老头子是欢迎得很哪。请进请进!”柳开谢过,随后老人挑着灯笼,将柳开带进了院子,一直走到一处小小的院落,迎面是三间小屋,老人点上灯,对柳开道:“小伙子,你就睡这里吧,这里原来是我女儿出阁前住的地方,已有一年没人住了,但还不算很脏。”
这里当然不脏,柳开看得很清楚,屋子里无论是墙壁、地面、桌椅、床铺,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柳开犹豫了一下,道:“老丈,我住您女儿的房间不好吧?如果有一天您女儿回来看您……”老人嘴角抽动了几下,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回来看我了,你睡就是了。”说着也不等柳开答话,挑着灯笼出去了。
柳开还想说什么,但一看老人那悲哀的脸色,也不好再问了。他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将剑压在右手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柳开在睡梦中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歌声,这歌声悲戚戚,哀惨惨,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柳开一惊,翻身坐了起来,见窗外夜色正浓,侧耳细听,那歌声虽微弱,却清清楚楚的回响在耳边,正是他方才在神庙中听到的歌声。
柳开轻轻走下地来,紧握长剑,一步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而那歌声也停顿了,柳开站在门口向院子里看去,只看了一眼,他的头发几乎都要立了起来。
院子里很静,一条青石板铺的小路伸向大门,路边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此时秋深,落了一地的叶子。不住地在夜风中飘荡。两边各有一座房子,左边的屋子里亮着灯光,一个身影在窗子上来回晃动。
这岂不是他看到的第一幅画上的情形?
柳开睁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一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没错,一点也没错,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从画上见过的,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想到了第二幅画。
左边屋子还在亮着灯,却看不到人影在动,莫非里面的人真的已经被杀了?柳开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猛地推开了屋门。
屋子里果真有一个人,一个老太太。此时正在用调羹在碗里搅着,发出清脆的声音。见到柳开闯进来,那老太太吃了一惊,差一点把碗掉在地上,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什么人?”柳开松了口气,连忙笑道:“老人家,实在对不起,我是来您家借宿的,半夜……半夜睡不着,起来找点水喝。想不到惊了您。”
老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眼角边露出一丝笑容,道:“原来你就是我家老头子说得那个年轻人,不要紧,我不怪你,年轻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我家那个老头子年轻时呀,做事比你还鲁莽一百倍。”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碗递到柳开面前:“这碗松子桂花粥是我家老头子让我为你做的,这地方寒气重,喝了它就不会再冷了。”
那碗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柳开感激地接了过去,道:“这么晚了,您老人家还为我煮粥,您这地方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好客?”老太太道:“你先喝了它,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