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 命中劫(一)(1 / 1)
一切故事的开始都有一个点,由这个点滋生出缠绵悱恻的爱恋或是经久不息的怨恨。
这个点可以是一个地方,一句话,乃至一场雨。
于程月和宋继远来说,这个真正开始的点便是京城山腰的那个破庙,那场突至的大雨,和宋继远的那句,“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没事吧?”
宋继远看着庙的另一头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因离得远,只能看到一个女子一身粉白裙,低头埋在膝盖中,黑色长发如瀑布直泻覆满背部,却全身抖如筛糠。
宋继远喊了声,那女子却仍是毫无反应,突然庙外传来了一声雷鸣,整个庙似乎都被震得发抖。宋继远看了看庙外如泼大雨,俨然已经形成了一道雨帘,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他只是山上道观的一个道士,今日下山去给一个大户人家送信,没想到回山上时突至大雨,只好跑到这破庙中躲雨。
进庙后刚站了一会儿,便发现了庙的墙边靠着那个女子。
宋继远慢慢地走近这个粉衣女子,看她脚边放着一把伞,伞上还带着雨水,看来应该是因为雨太大,暂时进来避一避。
许是很久没有接触过女子,宋继远竟觉得有些紧张,他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又喊了声,“姑娘,你怎么了?”
那女子身体似是颤得更厉害,片刻后便传来她的沉重的呼吸声,她似乎很是痛苦。
宋继远下了决心,伸出了手推了推女子的肩膀。
女子的脸顺着他的力道从膝盖中抬起,一瞬间,宋继远只有一个感觉……
苍白如纸。
她的整张脸都布满了汗珠,脸上几乎毫无血色,嘴巴微张着,沉重地呼吸着,眼睛也紧紧地闭着。
宋继远在道观有些年头了,歧黄之术也懂一些,他轻声哄着她微微起身,看到她手掌紧紧覆在腹部。
想是腹痛。看她这样动也不能动,像是腹内痉挛。
“姑娘冒犯了……”宋继远抬起她一只手,听到她一声痛哼,顿了顿,然后用手在她腹部中间的一个穴道推按起来。
第一次按的时候,女子又哼了一声。宋继远将头扭过去,手有力地按着那穴道,不一会儿女子的呼吸便不那么沉重了,似是得到了缓解。
断断续续大致揉了半个时辰,女子的呼吸逐渐平复。待宋继远扭过头去要换个穴位的时候,却刚好撞到她的目光。
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看着宋继远。两人目光一遇,都突然尴尬起来。
……
他按着我的腹部!
我当着她的面按着她的腹部……
宋继远清了清喉咙,强作镇定地说道:“姑娘,你好点了吗?我在给你按压穴位,缓解腹痛。”
“哦。谢谢……”程月打量了他全身,又道,“谢谢……道长……”
很多年后,宋继远还经常跟程月提起她这一句“道长”。那时,在观里他道行尚浅,很少会有观客喊他道长,自己人自然也不会喊。
人生中的第一声被喊“道长”,竟然来自她,来自这个偶遇的小姑娘,更巧的是,她以后竟会成为他的爱人。
可是,再多年后,却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是一种嘲讽。
外面雨声渐小,程月觉得疼痛也轻了些,呼吸已经平稳过来。宋继远看她已无痛苦表情,倒是脸红不自在,便收回手,站了起来。
“姑娘没事了吧?”
程月也缓缓起身,行了一个礼,盈盈笑道:“恩,谢谢道长。”
待程月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尴尬的气氛还是被程月打破。
“道长……是来自山上青云观么?”
“正是。”
程月露出笑容,“我刚从道观求符下来,到这山腰处雨势突然变大,便到这庙里躲雨。却不想腹内突然疼痛难忍,还好遇到道长……”
当今,道教盛行,从百姓到皇帝都十分信道。小到家宅风水,大到恶疾凶事都喜欢向道观求助,就连皇上也任用有为的道士为国师。
这不,程月所在的宫玉楼内,有女子沉疴在身,有人说是冤鬼缠身,要喝青云观的符水。程月这便是帮她去道观求符去了。
此时,庙外的雨声渐小,天空却仍是乌云密布,天色昏沉犹如傍晚。
程月看了看天,对宋继远行了一个礼道:“小女子回家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今日谢谢道长了,日后去青云观必定再拜谢道长。”
“姑娘客气了。”宋继远笑着答道,便也回了个礼。
程月走到庙前,撑开了紫色的伞,看着眼前因雨泥泞的山路,不禁皱了皱眉。
她刚要迈步,却听身后脚步声渐近,她便也停下,等着身后人靠近。
果然,宋继远已走到程月身边,有些紧张地问道:“雨后山路泥泞,不好走,姑娘……不如在下送姑娘到镇上吧。”
听到这,阿飞不禁插了一句,“雨还在下,我看是他没伞,想送明月姐到镇上,然后借伞撑回去吧。”
步霆对阿飞的异于常人的思考已经习惯了,接着她的话说道:
“未必,青云观那座山我爬过,山路很难走。在雨里下山再上山很是艰难,宋公子如此,想必也是一番心意。”
说到此,明月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等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并不知他那时的想法。但我当时,对他,却并未有那种心思。那时的他,在我面前,首先还是一个道长的身份。我虽在青楼,却从未想过与道长有一番情缘……”
不过当时,程月却立刻拒绝了。
没有其他过多的原因,只因她是风尘女子。
她十岁那年,家乡遭了一场很厉害的瘟疫,她是少数几个幸存者之一。但即便没有死于瘟疫,一个弱女子又怎么生存下去。
所以当她在京城遇到那个穿着艳丽的女子时,她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她进教坊,只因她说:“小姑娘,你想像我一样穿好的吃好的吗?”
从教坊出来后,她顺利地进了宫玉楼,如今也确实衣食无忧了。
可如今,在一个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的道士面前,她却第一次羞于自己的身份。
想来也只是一面之缘,被他知道也无妨,但她心里总觉得别扭。□□还想立牌坊。她想,这话说的便是自己吧。
“谢谢道长。道长在这雨天下山上山实在不便,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宋继远犹豫了一下,才道:“嗯,那姑娘小心。”
程月点头,温柔地笑道:“谢谢道长,日后再去拜会。”
程月这话真的是客气话。正如我们每天不知要说多少后会,再见,可其中真想再见后会的又有多少。
但是程月没想到的是,真的如她所说,五天后他们便再会了,而且还是在京城外的一个村落。
真让人不得不感慨缘分的神奇。似乎命中早有剧本写好,引领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某个将来。
白幔飘飘,这个坟场已经有些年头,坟头上也是长满了野草,搭起白幔的架子已是东倒西歪了。
程月在一片大小不一的坟头前,暗暗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了,看着野草蔓生的亲人的坟墓,心里也是一阵苦涩。
弟弟死的时候才六岁,父母亲去世前一直也未享过福……可活着的她又好到哪儿去呢——每天应酬着那些客人,身处烟花之地,以后怕也是别想找到一个好人家了。
作为青楼女子,却有一颗向往安稳的心,这是程月的矛盾之处,但或许也是这一点使她在众青楼女子中显得气质不凡,奠定了以后成为花魁的基础。
当然也正是这点,导致她日后作出远离爱人的选择,也才有了今天阿飞听的这个故事。
此时,坟场中,正在感怀的程月正准备给亲人烧些纸钱,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姑娘?”
宋继远也是一片惊讶。他远远看到这个背影,便觉得十分熟悉,待走近看到侧脸,方认出是便是在破庙里遇到的那个姑娘。
程月回头,看到眼前的人也是微微一惊。
“……道长?”
今天宋继远并未穿道服,只一身白衫,与正常人家的公子无异。程月这一声“道长”喊的也是底气不足。
“姑娘来这是……”宋继远惊讶道。
程月勉强地笑道:“这里有小女子的家人。”
“可是六年前……那场瘟疫中去世的?”宋继远追问道。
程月点点头,看着他,宋继远继续道:
“没想到这么巧,与姑娘还是同乡。不瞒姑娘,在下的亲人也大多死在那场瘟疫中,现在都葬于此。”
六年前,他的家人大多都丧命于那场瘟疫中,只有外出走亲的他幸免于此。
回来后看到昔日温暖的家此时一片死灰,十二岁的他在父母坟头哭了整整一夜。
后来家住异地的舅舅将他送到了京城山上的青云观,反正那儿早已成为托孤所。他便从此在青云观中修道。
扫完墓,两人因同路便一车回去。
宋继远道:“这么一说,我们小时候或许还见过。”
程月遇到同乡,心中自然也是倍感亲切。两个人经历过同一场灾难,都幸存了下来,自是有种同根的感觉。
“嗯,小时候我还经常在河边和很多哥哥姐姐一起跑呢。”程月道。
“我还记得那条河里很多龟呢,小时候还给那条河起过名字……”
“是吗?我也记得听说过那条河有很奇怪的名字呢。”
……
刚到京城,程月便要下马车去了。
“姑娘家在哪里,在下送姑娘到家吧。”宋继远掀开帘子看着已经下去的程月。
程月浅浅一笑,“就在这附近,麻烦……道长了。”
宋继远回了一个礼道:“在下宋继远。继承的继,遥远的远。”
“哦,宋道长……小女子姓程。”程月话止于此,宋继远也没有再问,与她辞别。
说来奇怪,这段关系当初明明是宋继远更为倾心——从一开始便是他要送她,她委婉拒绝;他告知全名,她也只报上姓。
可这后来,不能自拔、爱碎了心的却是她。
可见感情这事,从未有个准,也毫无公平可言。三分是缘,七分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