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父与子(1 / 1)
把文诗如送回学校后,陆成川破天荒地不再纠缠她,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银色的跑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奔驰上了高速公路。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驾驶之后,来到了城市交界的地区。
郊区的空气很清新,虽然是炎热的夏天,但气温比市中心稍低,湿度也上升,感觉上比市中心繁华地段更加怡人。
这里适合疗养,离群索居。
太久没有回来过了,陆成川想。对这个在他童年记忆里占了重要位置的地方,他总是近情情怯。
郊外是大片的菜田,为城市供应每天的必需。在往远处,是一座挨着一座的低矮瓦房。陆成川一路穿行过去,并不在意坑坑洼洼的小碎石路把他的名贵皮鞋磨损得失去光泽。
越过低矮的瓦房之后,竟然有一座与这里的风光迥异的欧式庭院。
陆成川站在黑色的围栏外面,往里面看了很久一会,才终于按了门铃。
“来了,来了,是谁在这个时候过来啊?”
从大屋里头传来一个妇女叨叨念念的声音,伴随着小碎步时拖鞋踏着地面的声音。
“天啊,我没有看错吧,是小少爷!”
“管家太太,是我。”陆成川笑笑。
“天啊,天啊,小少爷回来了!”
圆圆胖胖的管家太太神情激动,直觉要跑回大屋通知大家,差点都忘了要为陆成川开门。
“小少爷,怎么一声不吭地就回来了,害我们都没有做什么准备。”管家太太明明就是喜上眉梢了,还不忘叨念一下陆成川。
“我回家还需要准备什么,就像平时一样不就好了吗?”
“怎么能随便?你都不知道你多久没有过来了?来让我看看,我的小少爷长大了,越来越帅气了。”管家太太突然停下来,举高双手捧着陆成川的脸左瞧右瞧,充满了身为长辈的自豪感。
“之前太忙了,所以没有回来,我现在不就过来了吗?”
陆成川被管家太太看得不自在,别扭地挣脱她的手。
“我……妈妈最近怎么样了?”陆成川问。
“你瞧瞧我,都老糊涂了,看到你太高兴了,都忘记通知太太了。”管家太太说话的同时,人已经跑着进主屋了。
真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陆成川摇摇头,开怀地笑了。
陆成川慢慢地踱步在通向主屋的长长的走廊。两边的墙纸已经换过新的,是温暖的香槟颜色带着金色的花纹,墙上挂着的画基本上还是他记忆中的风景和人物油画,可是也有几幅新的作品。
陆成川伫足在其中一幅他没见过的画作面前,仔细看着。
那是一幅人物油画。画中是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是两鬓头发微微斑白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的西装,坐在欧式的红色扶椅里面,姿态优雅又霸气;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好看的年轻男孩,穿着白色的休闲西装,头上戴着贝雷帽,脸上是一抹肆意的微笑,好像拥有全世界的淡定的神情。
多么熟悉的两张脸。
“这是你和你爸爸,成川。”有一把温柔的声音说。
陆成川扭头看向声源。
“妈妈!”
站在陆成川面前的高挑瘦弱的女人笑了。
陆成川深深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深棕色的长发一如记忆,如云一样披散在身后;她还是那么喜欢穿鹅黄色的衣服,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女人能像她一样把鹅黄色穿出这样的优雅的韵味。她实际上很年轻,刚刚四十岁出头,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年轻上几岁,所以能把鹅黄色这样的少女颜色穿出质感。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动人。
拥有二分之一的法国血统,让她的五官轮廓很深,鼻子直挺,眼窝深邃;而二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又柔化了那些深刻,让她看上去温婉可亲,皮肤也是白皙细致得近乎透明。
有她在的地方,气流总是变得柔软。
女人抬起手柔柔地抚向陆成川的脸,鸽子灰的眼瞳里投射出一片氤氲的温柔。
“妈妈,我回来了。”陆成川不自觉声音都沙哑了。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还是微笑。
“太太,小少爷,干嘛都愣在那里,赶快过来坐吧。”管家太太吆喝着招呼。
陆成川扶着母亲走到花园中,其中一处摆放着镂空雕花的桌子和椅子。等到大家都坐下,管家太太已经把茶和点心都准备好,然后退回大屋里面了。
“最近身体还好吗?”
这是陆成川首先关心的问题,他的母亲身体一向不是太好。
“最近很好,只是上个冬天支气管炎发作了一下,可是没什么大碍。”
“什么没什么大碍,生病了怎么都没有跟我说?”陆成川大有谴责的意味。
“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好说的,况且展森说你正忙着比赛的设计,所以我就不想打扰你。”
陆展森是珩川成衣老董的名字,也是陆成川的父亲。
女人的法国名字叫乔凡娜•埃蒂耶,中文名字去烦取简,叫做乔凡娜。二十岁前的人生都在法国度过,直到二十岁,遇到了少年得志的陆展森,人生从此改变,以后的岁月都在中国度过。
听到母亲的话,陆成川下意识地抿抿嘴。
“当听到展森说你的作品得了最优秀奖,我真的很高兴。”作为母亲,总是以子女的优秀为自己的骄傲。
“遗传了你优秀的艺术才能嘛。”陆成川用近乎撒娇的声音在说。
乔凡娜开心地微笑。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她主修的就是美术,这么多年来,一切都物随境迁,只有手中的画笔还是一样,不管她是少女还是少妇,在法国还是中国。
“当展森拿着你的作品图纸来给我看的时候,我实在太喜欢了,‘幻夏之恋’实在太美了,尤其是出自你的笔下。”
“很高兴你喜欢它。”
“然后,我就画了刚才你看到的那幅油画。”
在画里,她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都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也是影响她最深的两个男人。
“病了,不照顾身体,还那么操劳地画画?”
“没事的。展森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有才华的服装设计师,他要为你组织一场大型的展示会,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你的才能。我听到了太高兴了,实在是控制不住这种兴奋的心情。”
陆成川听到她的话,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你不高兴?”看到儿子的表情,乔凡娜惴惴不安地问。
“的确没有什么值的高兴的。我早就该猜到是他插的手,不然凭着学生作品,不可能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展示会。”
很明显,F&B一定也是被他拖下水的。
“他的本意是想让大家都看到你的才华。”
“只要有才华,迟早被人看得见,他无须这样费尽心思。”
“他只是想给你最好的,他太爱你了。”
“如果他用这种方式来表现他的爱,他这辈子都不用期待我会感恩戴德。”
“你太敏感了。”
“是他太霸道。”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你是他的儿子,应该试着谅解他。”
“为什么我们必须都为他改变,为什么他自己不去改变,改变一下这样强人所难的霸权主义?对我是这样,对你也是这样!”
陆成川暴怒地咆哮出来,把母亲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失礼了。”陆成川连忙冷静下来。
“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乔凡娜温和地说。
从第一天遇上陆展森开始,她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天资过人,霸气十足,凭着强硬的手腕,一手打造下珩川帝国。
他相信自己,有时候太过相信自己,难免会自我中心。
乔凡娜和陆展森初遇的时候,她还是个大学生,而陆展森的公司已经初具规模,正在法国和当地的服装设计工作室磋商公事。
他们俩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那时陆展森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傍晚的时候,他悠闲地信步酒店外面的广场,适逢乔凡娜和她美术系的同学结伴出来想赚些零花,就在广场设了个小摊,专门替人作快速素描。
东方人到欧美旅游,都特别舍得花钱,尤其对于这种艺术感浓厚的事物。拥有一半中国血统的乔凡娜从小就有学习汉语,看到了陆展森,想都没想过他不一定是中国人,直接就用普通话对他说:“先生,要来画一张素描吗?”
陆展森看向长得像洋娃娃的法国女孩,没有预料到她竟然能将这么流利的普通话,虽然也不能说是他乡遇故知,但他感到相当亲切,然后就真的坐下来让女孩替他作画了。
平时只消十几分钟就能做好的画像,硬是拖长了两倍的时间,原因是被画者异常炙热的目光,让作画的女孩两颊都快要烧红了。
终于画好了,女孩仓促地在素描纸的右下角留下自己的落款,不过她没有用法文,而是用汉字写下:
“乔凡娜”。
“你叫乔凡娜?你的中文名字?”陆展森拿着素描仔细地看。
“事实上那也是我的法国名字。我妈妈是中国人,姓乔,我爸爸帮我改名字的时候就考虑到了。”二十岁的天真女孩,有问必答。
陆展森点点头。
“你帮我画了这么漂亮的素描,我觉得我应该要好好感谢你。”
“可是你已经付过钱了。”陆展森给的可是画作本身好几倍价钱的大钞。
“可是我坚持。”陆展森笑了。
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笑容。
是的,到最后,乔凡娜都没有能够抵抗得住他的笑容。
这本来是个很美丽的恋爱故事,但一涉及到跨国恋情,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当乔凡娜坚持要嫁给陆展森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告诫过她。
“跨国婚姻最苦的还是女人。因为总要有一方离开自己的家,投向另外一个陌生的国度,而这一方通常都是女人充当的。你要做好忍受寂寞的准备。”
当时坠入热恋爱河,已经冲昏头脑的乔凡娜没有在意母亲语重心长的一番话。然而嫁到中国之后,她完完全全明白了。
原来单单只有爱情,是没有办法维持完美的生活的。
而且乔凡娜比她母亲有三点更大的不幸。
她的母亲从中国嫁到法国这个自由的国家,来自丈夫家庭的压力并不多。然而在中国,陆展森的背后是一个大家族,即使陆展森长大后已经独立地搬出来住,可是家族之间的联系还是很深。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是,陆家的长辈并不喜欢这个外国媳妇,虽然她精通中国文化,可是她还是一个外国人。
最初来到中国的乔凡娜是寂寞的,幸而还有丈夫的关怀与爱护。可是这样无微不至的陪伴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陆展森就投入他的事业中去了。他一向是个对事业很有野心的人,他热爱他的事业胜于一切。
这是乔凡娜婚姻的第二个不幸。
最后一个不幸是,即使有这么多的不幸,可是乔凡娜还是爱陆展森,她无法放弃他,从那些不幸中解救自己。如果无法放弃,她就必须学会忍受。
她是多么晚才发现,太爱一个人也是种痛苦。
然而否极泰来,她迎来了在中国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她怀孕了。
对于一个锁在深闺中寂寞的已婚女人来说,孩子的到来是天使的号角。
她生了一个儿子。按照族谱是“成”字辈,欣喜若狂的陆展森取珩川成衣的“川”字,为这个天赐的男孩起了名字。
孩子叫“陆成川”。
孩子得到了陆家长辈无比的宠爱,直言是陆家有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乔凡娜能母凭子贵的时候,陆家长辈却以要让孙子得到最正统的中国教育为由,让乔凡娜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处于半隔离状态。
寂寞,冷眼都可以忍受,但是血肉分隔却是万万不能再忍气吞声。
乔凡娜坚决捍卫自己的权利,和陆家吵得天翻地覆,她以为丈夫会站在她这一边。可是陆展森说了一句让她彻底心寒的话。
“让老人家他们带孩子不是挺好吗?你也不用受累,我也不用每天被他们叨念,烦得我都无心工作了。就当是为了我,你就迁就一下老人家嘛。”
冰寒蚀骨!
乔凡娜没有再和陆家斗法,不是她不想斗,而是她已经弹尽粮绝,她还凭什么去斗!
她对陆展森失望了,这种失望让她离开他的身边,选择在市郊定居。然而他们没有正式离婚。
真是个傻女人不是吗?失望透了,偏偏不死心。
自从陆成川有意识以来,他就感到了他的父母的关系和别人不同,他们没有投身离婚大潮,可是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他和父亲家族的人一起生活,但也常常接触自己的母亲。
这算得上是正常的家庭关系吗?
他不知道。
然而当他懂事了,终于知道了父母的关系为什么如此怪异的时候,他开始同情自己美丽的母亲,也开始对一直尊敬的父亲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恨意。
如是就演变成今时今日的境地。
陆展森和陆成川,说是父子,却又不亲密;说是仇敌,却又不僵化。
永远处在平衡和不平衡之间微妙的位置。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对你的爸爸有恨意。但是如果连我自己都能原谅他,继续爱他,那么你的恨意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乔凡娜纤细的手指轻轻梳着儿子的柔软的头发,好像他还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
“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他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能容忍?”
“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只是知道,如果离开他,我肯定要比现在更加痛苦。我只是选择一种让自己比较快乐的方式而已。”
这是一种痛苦和更痛苦之间的抉择而已。
“你可以弃权的。”
乔凡娜笑了。
“我爱他,所以不能弃权。当你遇上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的话。”
“如果我已经遇上了呢?”
“那你就明白,都是因为有爱,所以她给你的痛才会那么深刻。你会恨她,可是你会更加感激她。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让你痛,让你刻骨铭心的。绝大多数人,你遇见了,说一声‘你好’,然后一声‘再见’,这样就会结束了。”
陆成川突然想起文诗如,想起她在他的面前注视着穆子文的温柔而痛苦的表情,她的痛总是双倍地附加在他的身上。
乔凡娜静静地看着儿子,看他想起某个人时专注的神情。
那就是思念的表情。
“你真的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孩了吗?”
“我想是的。”
“那你就放手去爱吧。”
陆成川终于笑了,终于展开了今天最开怀的笑容。
“是哪个幸运的女孩,我能知道吗?”身为母亲,乔凡娜不免想知道儿子心仪的女孩究竟是怎样的。
“她是我模特系的学妹,也是我的‘幻夏之恋’的模特儿。”
“是个怎样的人?”
“很天真,率性可爱,而且有别于迷人的外表,是个爱得很单纯的人,可是她有一个最让我无法忍受的缺点。”
“什么缺点?”
“她现在喜欢的人不是我。”
乔凡娜抽了一口气。
“可是我有信心,我会取代那个人!”
乔凡娜点点头,看着儿子,好像从他身上看到和丈夫相似的霸气。
当天晚上,陆成川留在了母亲的家中晚饭,畅快地聊了些细碎的家常,然后他就驱车回到市中心。
在高速公路上,他带上了蓝牙耳机,拨打了珩川老董办公室的电话。他知道以他父亲工作至上的性格,他一定还在。
“什么事?今天你还气我不够吗?想要再来气我?”陆展森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
“我不是打来吵架的,我是要说,我答应回珩川。”
“什么?”声音里明明白白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
“你听到了。”
“你有什么目的吗?”不能怪陆展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之前陆成川拒绝的姿态太强硬了,不可能朝令夕改。
“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吧。”
“帮我得到一个人。”
“谁?”
“文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