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雨云(1 / 1)
如果日光舍弃了向日葵而爱上玫瑰,如果玫瑰享受着万千宠爱在一身却羡慕着单纯的玛格丽特,如果玛格丽特思慕着沉默的水仙花,如果水仙花却独独追随着热烈的、燃烧着生命的向日葵……那么,这样的故事会有什么结局?
文诗如觉得自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这对她小小的脑袋而言,太复杂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解过三次方程,枉论四次方程。
当她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刚才的那些思考全是在梦中。
梦是一种不完全睡眠的产物,人在睡觉,可是大脑还是有一部分活跃着,想起那些清醒时一直执着的事情,所以才有了梦。
她笑了一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木木了,喜欢用植物来比喻人。
“你醒了?”
文诗如扭头一看,看见的是陆成川担忧的脸。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但是当文诗如睁大双眼看,才发现自己身处的病房里站着满满的人。
有木木,文亦伦,尉迟曦,潘迪,勒氏兄妹,还有马利安老师,章择言教授和珩川成衣的老董。
文诗如真想再次昏迷来逃过这次厄运,可是她不敢了,不敢想象她此刻如果假装昏迷会有什么后果。
一时之间,偌大的病房,没有人开口讲话。情况好像陷入了某种僵局。
终于,终于有人来打破沉闷。
“这不是你第一次昏倒了。”马利安老师说。
声音里像夹杂着西伯利亚一月的狂风。
这不是文诗如渴望的开场白,因为她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
她不敢回话。
“是因为心理素质不过关,还是身体条件不允许?” 马利安老师步步进逼,并没有在众人面前让文诗如好过的打算。
“老师,她才刚醒,能让她先休息吗?”潘迪小小声地询问。
马利安老师的回答是给她一记犀利的眼刀。
潘迪噤声。
“突然之间说要彩排,当然会造成压轴的心理压力,而且我的‘幻夏之恋’对女孩子来说,的确不是个容易的负担。”陆成川帮腔,没有把马利安老师的气势汹汹看在眼里。
“但是,既然担当起这个身份,就要有那样随时接受挑战的能力。”珩川成衣的老董沉着地说。
陆成川直视他,正想反击,尉迟曦打断了。
“我看,文诗如的确缺乏压轴的能力,都瘦成皮包骨了,当然负担不起‘幻夏之恋’。”
“可是我的‘幻夏之恋’本来就要求模特这样的身材,她本身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如果有错,错也在我。”
“成川,别维护她了,谁都知道量体裁衣的道理。她要是硬要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样,你的维护反而会害了她。”
“尉迟曦,你这是什么意思?”
“文诗如一而再地昏倒台上,一定是不健康的生活习惯造成的。模特们不是流行减肥吗?巴西还有模特减肥减到成厌食症,最后死在舞台上的。”
马利安老师,章择言教授和珩川成衣的老董听到尉迟曦的话都明显地皱了眉头。
“喂,尉迟曦,你不清楚情况就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听到尉迟曦刻意的误导,火爆的潘迪马上甩开了刚才的小媳妇姿态。
“我是不是危言耸听无关紧要,我是为了展示会着想,现在是彩排,或者我们还能容忍失误,但如果是展示会当天压轴昏倒呢?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尉迟曦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章择言教授说。
“就一个健康的模特而言,文诗如的确有点过瘦了。”珩川成衣的老董也说。
情况好像发展向着尉迟曦的希望发展,她的脸上闪过快意的笑。
“可是文诗如的情况非但不是因为不健康的减肥,反而是她一直在增加体重。她的生活方式是正常健康的,有这样的意外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陆成川辩解,“而且我的‘幻夏之恋’除了她,再找不到合适的演绎人选了。”
“你的言下之意是不用她的话,你就不展示你的设计了吗?”章择言教授沉下声音问。
陆成川没有回答,只是坚决地抬起下巴,毫不逃避章择言教授锐利的目光。
这仿佛是在零下一度的僵持。
“成川,你何苦这样子激怒教授……”尉迟曦轻声地劝陆成川。
陆成川瞟了她一眼,很冷漠地。
“看来你很维护她嘛,年轻人!”珩川成衣的老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算了,择言,我们也走吧,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而且今天我们的确来得太突然了,这是我们的不对。不过见识到崇扬的创造能力和组织能力,我对展示会还是充满信心的。”
老董像长辈一样拍拍章择言教授的肩膀,教授温和地回应他,然后跟在老董的身后离开了。
大家目送两位男士的离开,然后马利安老师转向文诗如。
“你好自为之,想爬到压轴位置的,大有人在。”
这是一个威胁。
马利安老师说完之后,很干脆地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最年长的就剩下勒雷和文亦伦。
因为还有很多后续工作,同时也不想再施加压力,文亦伦拍拍妹妹的肩膀鼓励鼓励,也离开了。
而勒雷,有一番话,他不得不说。
“对F&B公司来说,你是最大的期待;对于我个人而言,你也是最大的期待。我希望你有更好的表现,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勒雷说完,也带着勒蕾走了,本来还想陪着文诗如的潘迪,也被勒氏兄妹拖着带走。
病房里人少了,空气变得更冷。
文诗如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
“尉迟曦,你太过分了!这一切本来都可以好好解释的,你偏要把局面弄到最难收拾的地步。”
“我也是为你好,我不想你和教授还有珩川的老董有口角之争,他们对你的看法关系到你的前途。”
“说得那么动听,你根本就是落井下石!”
尉迟曦只是哼地一声冷笑。
她的冷笑却让陆成川义愤填膺。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事实就是,她当压轴还不够格!”尉迟曦直指文诗如。
“够不够格,不是你说了算!”
“成川,事实就摆在那里,你为什么一定要维护她?”尉迟曦声音软下来。
“我为什么维护她,你还不明白吗?”陆成川嗤笑。
尉迟曦的脸猛地一片苍白,她看向文诗如,眼神里有一种称作“怨恨”的成分,让人心惊。
陆成川厌恶她的眼神,他的厌恶,尉迟曦又岂会感觉不到。
“好、好了,尉迟,今、今天也够了,还是先、先离开吧。”
一直沉默的木木终于开口,挽起尉迟曦的手臂。
尉迟曦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像甩开什么世纪大病毒,用陆成川对她的绝情一样,用绝情的方式对待他的关心,一声不吭地离开病房。
“木木……”文诗如叫着自己的青梅竹马。
“诗诗,你好、好好休息吧,我下、下次再来看你,我先、先看看尉迟怎、怎么样了。”
木木对着文诗如温和地一笑,那么有礼貌,又是那么的疏远。
文诗如觉得身体很冷,当她看着木木追着尉迟曦出去的时候。
明明身体不适的是她,为什么木木关心的,却是尉迟曦?
文诗如看着他们离去的门口,觉得自己像是石化一样。然后,然后觉得脸庞一片湿意,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摸。
“呵,竟然流眼泪了,明明不想哭的。”
她是真的不想哭的,想着木木一直是一件快乐的事,可是眼泪太不听话了,还是拼命往下流。
脑袋里空空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哥哥以前对她说的一句经典的电影对白,是他敬爱的导演安东尼奥尼电影里出现的:
“如果我说爱你会怎么样?”女主角问。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点上蜡烛。”男主角回答。
她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她从来对文艺电影没有兴趣,但此刻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么悲哀的对白,好像是对现实无奈的注释。
我爱你,你知道了,但对你来说,我的感情无关紧要,你甚至无需拒绝,就能让我受伤。
那应该是一部黑白电影吧,在悲伤的眼睛里,整个世界都如同是一部黑白默片。
只有眼泪才有声音。
“诗如……”陆成川轻轻摇摇她,好像要把她再次摇醒一样。
他不想看见她悲伤的表情,更准确地说,他不想看到她悲伤,但那种悲伤却不是为他。
在陆成川的字典里,没有占有和私心,爱情本来就是不完整的。
而他的爱情,全因为文诗如而存在。
他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有一天,会有私心占有某个女孩的愿望。在他一帆风顺、无往不利的生命中,他从来无须渴望什么,一切最好的,都早已恭候在一旁让他挑选。
不是他选择最好的,而是最好的总是选择了他。
他从来没有尝试过得不到的滋味。
然而事情总有第一次,而且这种第一次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第一次遇见文诗如,只是觉得她真的太美了,而且有一双干净却又不安分的眼睛。他只是觉得有趣,所以开始接近她,就如同从前接近那些他相中的东西。
然而文诗如的反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陆成川刻意的温柔之下,文诗如一点都没有软化的迹象,没有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迷倒在他的脚下。他承认,他的在意是从文诗如的不驯开始。如是,他开始了进一步的攻势,前所未有地关注着、追逐着这个女孩。他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如既往,他不想打破自己完美的记录,无论用什么方式。
但久而久之,一切都偏离了最初预设的轨道。
他越来越想靠近她,总会想起她,拿起画笔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她的一颦一笑,从此,画纸上的每一套服装,好像都是为她而设计。一切不是出于刻意的,完全是无自觉的渴望。
他人生里头一遭遇到“渴望”这种感觉,当他意识到得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渴望”是一种廉价的情绪,他一直认为,人是因为懦弱和无能,才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渴望”才会出现。“渴望”于他而言,是一种堕落的沉沦。
但自从文诗如的出现,陆成川自愿在爱情的感觉中沉沦,即使是堕落也是一种快乐。
但是,文诗如从来没有满足他的“渴望”,对于爱情的“渴望”。
大多数的相处中,文诗如都不给他好脸色,喜欢吐槽,唱反调。他一直以为那是她率性的可爱,以为她天真,没有忧愁。
但他错了。
文诗如会烦恼,会难过,会流泪。
但那些忧伤,全来自一个人。
不是他,而是一个叫穆子文的、傻乎乎的男生。
为什么?他有什么比不上穆子文?他比他高,比他好看,比他富有,比他有才华,他甚至不会让她流眼泪。那么为什么文诗如温柔的注视,他却从来得不到?
“你这个花花公子不可能懂什么叫做‘真爱’的。”文诗如总是这样对他说。
原来在文诗如眼里,他始终是个花花公子,好像是烙印一样,刻在身上,一直抹不掉。
“诗如……”
陆成川再次摇摇文诗如,她终于看向他,泪眼蒙眬。
陆成川伸出手,轻轻抚上文诗如的脸,好像是抚摸娇弱的花瓣,用拇指擦干她脸上的泪痕。
原来我还会心痛啊,陆成川自嘲地想。
文诗如总是打破他的自以为是。
“可不可以从今以后,只是注视我?”他问,像是在进后台的时候问她的一样,“可不可以从今开始,别为我以外的男人流眼泪,我也答应你,我不会让你伤心的。”
“你在说什么?”文诗如吸吸红通通的鼻头。
“文诗如,我喜欢你,你难道从来没有感觉到吗?我早就该到巴黎进修了,但因为你,我舍不得离开。不要再用我是花花公子这样的借口来拒绝我,从认识你开始,我和其他女生都保持着距离。因为她们都不是你。诗如,别再推开我了,好吗?”
陆成川的脸上,是难以言喻的脆弱,那是不应该出现在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的脸上的。文诗如看着他的表情,好像在解读与自己相似的伤心。
仿佛要掩饰自己的脆弱,陆成川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有着和木木不同的宽厚的肩膀,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不像木木身上总是带着青草和汗水的味道,文诗如发现。
“我会努力让你快乐,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不会让你伤心,不会让你流眼泪,接受我,好吗?”陆成川多情的声音从文诗如耳边传来。
文诗如没有回答,她只是枕在陆成川的肩膀上,眼泪好像自己有意识的一样,安静地滑过她的脸颊。
她多么希望说这句话的,是木木,即使他说得结结巴巴,她还是会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动听的话。
可惜不是他……
在拍摄《风的问候》的时候,文亦伦常常暴燥如雷地指责文诗如不会流眼泪。
“我都用了大半瓶眼药水了,流的眼泪还不够多吗?”文诗如反驳。
“不是眼泪多就是感情深刻了。有一句诗:‘我的眼睛在为你下雨,我在心里却为你撑伞’,当你领略了那种感受,你就真的会流泪了。”
文亦伦当时这样说。
现在的文诗如,终于懂得流泪了。
原来心碎了,就懂得了。
在她只有黑白色的心中,一直下着雨,那片远在天边徘徊不去的雨云,就叫做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