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最短的夏天(1 / 1)
To 木木:
你看见过“爱情”的模样吗?潘迪说,世界上没有人看见过。但如果我说,在十四年前,幼儿园的小花园里,我见过了,你会觉得我在说梦话吗?
昨天,我陪潘迪去逛街,她看中一只戒指,但不便宜,她舍不得买,可是离开以后却又还是心心念念那只戒指,费了一番功夫找回那家店,可是戒指已经被人买走了。潘迪很悔恨。结果当天什么都没买,因为在没什么东西比得上那戒指入她的眼。
潘迪说,遇上心仪的东西一定要当机立断,不然错过了,就无法挽回。
有时候,恋爱讲的就是“时机”两个字!
木木,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吗?对我来说,你就像张爱玲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的那个人。
知道我为什么无法当机立断吗?
因为我知道你就是我要遇到的那个人,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遇对的那一个……
Form 诗诗
文诗如总是回想起夏天的故事。
没有哪一个夏天,会比童年的夏天更短暂了。
短暂的美好,总是分外让人难以割舍。
但在说夏天的故事之前,要先说明她的近况。
文诗如,就读于崇扬艺大模特系。身高175cm,三围33,23,34,本月体重52kg,比上一个月又轻了1kg。目前正在努力增肥中,被好友兼室友潘迪大骂是大逆不道,对不起模特界的列祖列宗。她不聪明,记性特别差,脑容量有限,因为几乎正片脑海都被一个人占据,他叫木木。
木木的原名叫穆子文。
文诗如叫他木木,这个昵称是她帮他起的,这样子叫他,让她感到是某种程度上的拥有。
文诗如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木木,也不记得一切是怎样开始。这就好像开着跑车在夜色中穿行,不知不觉,车子已经开到了海边,眼前突然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温柔得恍如幻听的浪涛声中,在海天相交的地方,黎明就静静降临了。
木木是文诗如静静等候的黎明,早一点是夜色昏沉,迟一点是白昼将至。
他总是站在让她辗转难安的转折点,那么安分守己,她甚至想怒斥他:“你怎么能让我如此痛苦”,都苦无证据。
她宁愿他处心积虑让她痛苦,起码证明他对她的在乎。
小时候,木木是在乎她的。他们一同长大。
你以为他们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般浪漫?你错了,现实世界中没有童话。
小时候,高头大马的文诗如在女孩子堆中显得很怪诞,口吃的木木在欢声笑语中很沉默。
这是两个孤独的孩子,在孩子群中同样是透明的颜色,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谁。
那时候女孩子喜欢玩跳橡皮筋,文诗如常常是沦为当柱子的角色,等到人家都跳了一轮,轮到她的时候,全都一哄而散。
文诗如敏感地觉察到女孩子在暗暗排斥自己。
她很难过,于是逃到幼儿园的植物园中。
植物园是整个闹哄哄的幼儿园里最安静的地方,孩子们都不屑在泥地里打滚,顶多就是在春季,由老师带着,小苗圃里象征性地洒下几颗生菜种子,聊表对大自然的热爱。
就在她以为人迹罕见的植物园,她看到一个小男生蹲在苗圃中埋头苦干。文诗如站在他身后观察他有一会儿了,但他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依然心无旁骛。
终于,她按捺不住,也蹲到他旁边。理着小平头的男孩显然被文诗如吓到了,眼睛瞪圆,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你在干什么?”
男孩挥了挥手中的塑料小铲。
“那是干什么用的?”
男孩指了指苗圃,再用小铲翻了翻土壤。
“你在种东西?”
男孩点点头。
“种什么?”
男孩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话,在那里指手画脚,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你是哑巴吗?”
男孩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连你都讨厌我吗?”
“不、不、不是……”
男孩终于开口。
“你明明就会说话,刚才怎么都不开口回答我?”
“不、不想开、开口,我说话、话很、很讨人、人厌。”
男孩说话的顿点很有意思,文诗如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男孩的脸涨得通红。
“你讲话不讨人厌啊,很好玩。”
“可、可是同、同学都笑我!”
“你上中班吗?”
“我已、已经上大班、班了。”
“我也上大班,可是我没见过你。我是一班的,你呢?”
“六、六班。”
一班在走廊头,六班在尾,怪不得没见过。
“我叫文诗如,你呢?”
“我叫穆、穆、穆子文。”
文诗如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他念自己名字的时候特别有趣。
“你还没回答我你在种什么?”她锲而不舍。
“玛、玛格丽特。种子是、是我爸、爸爸给我的。”
“为什么不在家种,要跑到学校种?”
“没、没人陪我、我玩……”
文诗如当下就明白了,因为他的口吃,他的同学都不喜欢和他玩,所以他只好躲在植物园种花打发时光。
虽然那时文诗如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同病相怜,但她本能地觉察他跟自己是同类。
“不如我们做朋友吧!”
男孩一个劲地点头。
“那穆、穆、穆子文,你种的花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
“别、别取笑我。”男孩的脸更红了。
“可是我真的觉得你说话很可爱。”
“如果我也、也叫你文诗、诗、诗如,你也、也觉得可爱、爱吗?”
文诗如的确觉他这样称呼自己很可爱,但问题是他喊她名字时舌头都要打结了,看上去怪累人的。
“那我以后叫你木木吧。”
文诗如从小就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法。
“那我、我也叫你诗诗吧。”
当他第一次叫 “诗诗”的时候,文诗如感动了。
那时的孩子之间都有亲密可爱的称谓,例如小明、小红啊,但从来没有人叫文诗如“小文”、“小诗”或者“小如”。因为她身材的缘故,好像一块材料有限的橡皮泥被人使劲拉长一样,注定和可爱无缘。但是她却一直真心希望有人能这样喊自己,让她觉得自己也可以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不只是跳橡皮筋时的柱子和联欢会小品表演中装背景的大树。
亲密的称谓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从此以后,每到活动时间,文诗如和木木都很有默契地到植物园集合,悉心照料他们共同栽下的玛格丽特。期间,他们说的话不多,但气氛却奇异地轻松愉快。即使这样文诗如也已经很满足,但很快,文诗如发现这个木讷的男孩有鲜为人知的一面。
就在他们翘首以盼,等待玛格丽特开花的时候,木木提出一条建议。
“我爸、爸爸说,如、如果你对植物讲、讲话,听、听音乐,植物也、也会听得到,会长、长得更快。”
“真的吗?那我们来试试看。讲什么好呢?”
文诗如翻开书包,拿出小画册,念了三只小猪的故事,然后迫不可待地看看玛格丽特。
“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嘛!”她抱怨。
“要、要有耐心。”
木木拿出自己的日记本,他从种玛格丽特的第一天开始就有写日记的习惯。
“今天是9月12号,天气晴,”他开始念日记,“爸爸出差回来带给我一包种子,他说这是玛格丽特的种子。我们在植物百科全书上找到玛格丽特的图片,原来是一种白色的小菊花。爸爸说当漫山遍野都长满这种花的时候,会很漂亮、很漂亮。爸爸在说话的时候很激动,他还说妈妈最爱就是这种花,所以他也很喜欢。现在,我也很喜欢玛格丽特。我们全家都喜欢玛格丽特。我要把玛格丽特种得漫山遍野都是,那时再让爸爸来看,他一定会很高兴。”
听他念日记,文诗如呆若木鸡,彻底被吓到。但吓到她的不是他要漫山遍野种玛格丽特这个宏伟的目标,而是这整一段话他居然能顺畅无比地说下来。
“木木,你再跟我说说话?”
“说、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不然再念一次你的日记。”
“啊?好、好吧。今天是、是九月十、十二号,天、天气晴。爸、爸爸……”
“等一等,”文诗如打断他,“为什么你一对我说话就又口吃了?你刚刚跟玛格丽特说话时明明说得很好。”
“有、有吗?我没、没有注意到。”
文诗如开始充满怀疑。
但之后好几天情况都一样。木木和别人对话时依然口吃,可是对那些花花草草说话时,完全是一个正常人,讲话讲得比溜溜球还溜。
老实说,当时文诗如特别妒嫉木木照料的植物:那些不会回应的东西凭什么得到木木那么细致的关怀,尤其是玛格丽特,木木对它们的照顾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自从开始对它们讲话之后,即使她再到植物园,木木好像再没有以前对她的关注了。所以不能怪她心眼小。
终于有一天,文诗如受不了木木的忽视,也没有提前跟木木讲一声,就不去植物园了。但不去植物园,她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整个学校到处溜达。
就在放学时间快到的时候,木木气喘吁吁地跑到文诗如面前,看样子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这里。
“玛、玛格丽特开花了!”他大叫,然后拉起她的手就跑。
他们穿过安静的教学楼东大廊,直奔植物园。
文诗如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景色。
昨天还是色调沉沉的小苗圃,像变魔术一样鲜活起来。小小的、光洁的玛格丽特在香槟色的近暮阳光照耀下,像夏日新娘一样,娇弱而清爽。
文诗如感动了,忘记前一刻自己还在嫉妒这些小花。
她知道木木和自己一样,他的眼眶里有隐隐的泪光。
“我希、希望在天、天堂的妈妈能看到这、这些玛格丽特。”
木木是单亲孩子,他的母亲在一则交通事故中离开人世。
文诗如轻轻握着木木的手。
“诗诗,谢、谢谢你一直陪、陪我种它们,我觉、觉得,你就像、像玛格丽特一样可爱。”
玛格丽特,那么娇弱的花朵,遍布在小苗圃里温柔地绽放。一直害怕自己得巨人症早早死去的文诗如,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可爱,连她的父母、哥哥也没有,她在他们眼中是个小大人。外表早熟的文诗如,高挑的身材一直是她的自卑。但因为木木,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并非异类,她也能像其他女孩一样如花绽放。
木木的手微微汗湿,却异常温暖。
如果有人从6岁开始就迷恋一个人的体温,是不是太痴傻了?
文诗如从小就在女孩子堆中驼着背,但从那天起,哪怕要承受别人的讥笑,她还是挺直腰杆走自己的路,因为她心中有一朵玛格丽特,在木木有阳光温度的笑容里得到庇佑,茁壮成长。
直到现在,缺点变成了优势,当年的嘲笑变成而今的赞叹。但在无数惊艳、爱慕的眼神追逐下,唯一能让文诗如牵肠挂肚的,只有灯火阑珊处,安静得像水仙花一样的木木。
有时候,她希望时间能够永远静止在6岁的夏天。
可惜,最美好、最纯净的东西,总是最短暂,童年夏天的轨迹,等到他们长大后,就再也寻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