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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三章 - 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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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晚上就是理查的美国队聚会。时间地点是早就安排好的,算作迟到的生日,退役前的庆祝,又同时兼美国队内部的社交活动,让理查履行一回队长职务。结果真到二十四号晚上,来到他们客厅的各国友人总数,是美国队人数的两倍也不止。队友们给足面子,十八个人全到齐了,包括戴安娜和她的范思哲小黑裙。欧洲人基本上都是来蹭酒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则客气至极,还给理查带了礼物,他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临时弄来这些民族风情小饰品,或是早就神通广大地预测到会有这样一场聚会。乔凡尼·克莱蒙蒂提着两支皮埃蒙德佳酿出现,向大家表示东道主的热情好客。

刚过半小时,凯蒂不知从哪里窜到理查身边,死活捉住他手臂对他耳语:“谁把Z叫来的?”

理查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看到伊万·扎伊采夫的爆炸头。他说:“是我叫的。”

凯蒂下巴都掉了:“你叫的?”

“新闻发布会之后我跟他们两个聊了几句。你不觉得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很不对劲吗?我告诉他们我们有这个派对。”

“那姑娘没来。我找过了。他一个人来的。”

“好吧,我正好去跟他说两句话。”

于是理查找到Z——不对,他要习惯改口称他为伊万。理查会用俄语说“你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伊万并不介意跟他说带着浓重俄罗斯口音的英语。结果理查发现伊万是个腼腆又好脾气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前的十年里他们非得这样彼此排斥。他还记得他跟凯蒂没少吐槽俄罗斯人动辄王公贵族的选曲,浮夸的表演服装。现在想来对方也一定看不顺眼他们的法兰克·辛纳屈。简直就像小孩子游戏一样。

“祝退役快乐,”伊万咧嘴一笑,向他举起玻璃瓶子。

理查快活地和伊万干掉了一支啤酒。这比别的一切事情都更让他感觉这段生活要到头了。

稍晚一点他找到那个意大利人乔凡尼。他记起乔凡尼当时的男朋友亚历,但是没主动提。谁都不会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两年前的交往对象到现在还交往着。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乔凡尼问他:

“你还记得亚历吗?亚历桑德罗?有一回我们见过一面。”

“当然,”理查说,“在费城对吧?”

乔凡尼说:“亚历跟我要结婚了。”

他没能藏住吃惊的表情,乔凡尼先笑了。理查说:“我没想到你要说的是这个!但是恭喜你了。”

乔凡尼说:“其实不是结婚,没有什么法律效力。他是博洛尼亚人,那边的市政厅可以注册。仅此而已。”

理查点点头。“还是恭喜你,”他重复说,“我给你倒点酒吧?”

乔凡尼带来的好酒已经被喝到底朝天了。但他们还有下午出去买的廉价葡萄酒,于是理查给他们两个人各倒了一杯。理查问:“你准备好出柜了?我是说向媒体?”

乔凡尼耸耸肩。“还好吧,”他说,“也就是那么回事。你不觉得很可笑吗?考虑到我们这里有多少同性恋和双性恋——这个圈子也太恐同了些。滑联总想要树立某种男运动员的形象给大家看,那个词该怎么说来着?好像我们都必须要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才算标准似的。”

“男性气质,”理查接口说。

“就是这个词。男性气质。真是睁着眼说谎。他们难道想要整个比赛花名册上一半的人都假装不存在?”

“我还没问你是不是也打算今年退役。”

他摇头:“我还想呆一年。一年之后不好说了,如果教皇要把我踢出去的话我也没办法。我主要担心赞助商和经费。”

他们喝完各自手里的酒,交换了联络方式。理查说:“你做的事情很棒。我是说真的。退役之后出柜好像还不是那么难的事情;但我想象不了在我们那里能有人公开之后还去参赛。”

“我还有些计划,现在还说不准,但我很期待,”乔凡尼说得像个政治家,“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会让你知道的。”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克里斯出现了。理查在门口不远的地方跟一个日本女生说话,一转头就看见克里斯,拎着一打啤酒站在门口,目光投向拥挤的客厅游移不定。理查跟那个姑娘说声失陪,转过身向克里斯挥了两下手。克里斯这才对焦到理查身上。

“哈罗,”克里斯挑起眉毛说。他举起两只手上提着的东西。

理查问:“我帮你拿吧?”

克里斯说:“我来吧。你要不拿一支喝?趁它还冰着。”

理查照做了;克里斯好像比他更局促,提着剩下的酒溜到吧台边上去了。他一度以为这就是这天晚上他们两个的所有对话了。将近十二点,有人开始散伙,纷纷来找理查告辞。酒已经上头,人名、国籍和面容都混在一起,他只能跟每个人拥抱,用英语说谢谢和再见。后来他瞥见乔凡尼不可思议地在跟戴安娜·麦凯伊说话,接着是克里斯和乔凡尼聊了好久,再后来乔凡尼也走了。有人开始主动帮忙,把地上狼藉的纸杯和纸盘子收进垃圾桶去。

克里斯来告别时屋子里只剩下三五个人了。他说得言简意赅,接着便离开了。理查送走剩下的队友,他们帮他提走好几大袋子垃圾。随即理查坐回到沙发上去,看着布满狂欢遗迹的公共客厅,想着是否应该再打扫一遍。今晚就算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他就这么想着,思绪随便乱飘,门突然又开了。他没锁门,但门外的人好像只是想试推一下,没料到一下推得大开,于是反而愣在屋外了。

理查一转过头就看见克里斯站在门口。

克里斯先说:“我——我漏东西了。”

“噢,”理查站起来,绕过沙发到门边上去,“你忘了什么?他们刚才带走了好多东西。我帮你看——”

没等他说完克里斯就迈近两步,捧住他的脸吻了他。

这一回克里斯的姿态柔软暧昧,毫不激烈,反倒像是试探,带着小小讨好的意图。理查没能推开他,魂不守舍得太轻而易举。理查跟自己说是因为酒精,大脑和肢体都一样已经跟不上节奏了。一下亲热得太久,两个人黏在一起难舍难分,直到理查感觉大脑缺血,天旋地转,才主动结束了这个吻。

克里斯盯着他看。

半晌后理查说:“你醉了。”

克里斯说:“你更醉一点吧。”

理查吸口气让脑海里的噪声降下去。“我今天喝多了,”他说,退开了一步。

“理查,”克里斯叫道。他的声音沙哑坚决,每个音节都像重重掷在地上一般。理查不得不回过头来看他。

“我是醉了,但这跟我醉不醉没关系,”克里斯说,“我一直都想要你。我不论醉不醉,过去还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是想要你的。又不是我明天会后悔今晚上来找过你。”

理查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喝多了。这话在他耳朵里回响就像幻觉一样,还是噩梦的幻觉,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每次他们稍微互相接近,结果都只是更加惨痛,他都已经建立逃避的条件反射了。他下意识地把上衣领口扯起来擦脸上的汗,一松手,那T恤就歪歪斜斜落回下去,在胸前留下一片难看的褶皱和潮湿。

理查说:“我真不知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明明也想要的。你回吻我了。”

“克里斯——”

“你别否认了——”

“——我没否认。我不打算否认,我不打算骗你,拜托了。但我以为我们已经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

他没心软;这回答足够强硬。克里斯终于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靠到身后的沙发背上,低下头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克里斯问。

“我不知道。”

“因为我还有一点幻想。在这种时候,在现在这种时候你是不是会稍微松一步半步。以前也就算了。但现在真是最后一次了,如果现在也没有,那就真的是以后都不会有了。到这种时候你还是老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一开始,01年,02年的时候,我是觉得你认真得太可爱了。你永远镇定,永远有把握,我忍不住就想看你什么时候能失控。后来我觉得你就是地心引力,你真的就能把你想要留下的人拴在你身边,简,凯蒂,她们都是,我无论去到多远都还想要回来。可是最后我意识到,原来你果然就是地心引力。你想要完成的目标,你给自己安排的计划,你的安全感……你是不会改变的,理查。你是不会为别人改变的。你不可能靠这样永远下去的,你不可能期待别人永远还是会陪你回到老地方去。别人的忍耐也有限度,别人会先离开你的。”

如果说理查在此前辛苦垒下过防线的话——这番话让他彻底失守,所有防线完全崩溃。一半是因为克里斯的话而愤怒,一半又是剜骨一样令人昏厥的痛,混在一起简直悲壮了。克里斯还倚在那张小沙发的后背上,屈着膝垂着手,头发耷拉眼圈发红,他们说到底是没法比谁更筋疲力尽一些的。理查向前一步,伸手钳住克里斯的两臂,把他拽到面前咬住他的嘴唇。

这个吻跟前一次没有一点相似,理查用的力气太大,只有这种皮肤表面的压强能缓解在身体里面游走的疼痛。他的手挪到克里斯的后背和腰上,他能感到克里斯有片刻的木然,全身僵硬一动不动,然后才开始回应这个吻。他偏开头,沿着他脖颈的曲线向下,吮他的颈窝和锁骨。猛然间克里斯把两只手都挣脱,如同一具在水面下快要窒息的身体,紧紧缠在理查脖子上,然后身体靠近,像磁铁一样贴上锁死,让他们变成两个缠绕在一起下沉的溺水者。

一下子他身上就发痒发烫了,这薄薄两层衣物都太厚了。他挡不住他自己;到现在他果真失控了,他的计划和自我劝说都被两个赛季以来的拉锯消磨殆尽,现在他就退化成一只低等动物,只顾索要和标记对方的身体。他们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做过了,到现在这结合好像自动愈合的裂缝,各自破碎粗糙的边缘完全相吻合,绕开理智,直接抵达感官最深处。

那天晚上理查朦胧中叫克里斯的名字,他还是叫他“克里斯”,美国人的发音,不地道的缩写,这称呼再错误蛮横也是他心中唯一名字,他就是他的克里斯,这名字是他们之间萍水相逢的唯一见证。克里斯一点一点亲吻理查的眼睛,理查能感到他是笑着的。他说:“你可以叫我克里斯的。我其实没有意见,上次只是在说气话而已——”

在那一刻理查完全被话里的温存所占领,他真幻想他们这一次是否和上次不同了。但这念头太过渺小,反正他自己是不打心底里相信的,于是在欲`望浮沉中也就一声不响跌落到海底去了。

早上理查一醒来,立即被宿醉所击倒了。他踉跄到浴室去,冲了个热水澡,又拿着刷牙杯子给自己灌了两杯水。他出来的时候克里斯还在睡,趴在雪白的被子堆里,只露出后脑勺和脚。

他头疼得要命,毫无胃口,于是又躺回到床上去。他侧过头看克里斯,克里斯的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他的睡姿总是这样。此刻他呼吸均匀,表情平静。

理查昨晚真是被克里斯的反复无常弄崩溃了。崩溃的结果就是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连线,不论称之为什么都好,依然没有抹除,随时都能再把他们温柔地扼死一回。但这个人现在怎么能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安理得地安眠着?

他又对着克里斯发了五分钟的呆,终于决定胡思乱想是毫无意义的,便翻了个身面朝窗户躺着。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已经过十一点了。他头还是疼,于是闭上眼睛。

他刚一闭眼就被人从后面突袭了。克里斯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他的背,手肘卡在他的肩膀上,又用膝盖蹭他的腿。克里斯在笑,然后把脸颊贴到理查身上。理查摸到他的手按了按。他坐起来,回过身看他。

那时机太巧,克里斯不可能是恰好在此刻醒来的。不过偷袭者现在一脸无辜,朝他瞪着眼睛。

“起来吧。”理查只是说。

他们到外面去找早饭,慵懒的皮埃蒙德周末,快到中午整座城市才好似刚刚在阿尔卑斯山面前苏醒。路上,克里斯问:“你们什么时候走?”理查说:“后天上午。”克里斯点点头,说他也是。然后一路就都无话。

到市中心的小餐馆点菜时,服务生姑娘先问他们要不要饮料,看他俩没精打采的样子,又直接推荐了店里的咖啡。克里斯给理查翻译菜单,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蹊跷食物配料的名称,各种松露各种浆果,或者一头牛身上的不同部位。反正理查胃口缺缺,就随便叫了点面包。最后她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需要。

理查问:“可以多给我一杯冰水吗?”

“没问题。”那姑娘说。

“谢谢。”

她把菜单都带走。但不到一分钟克里斯就又坐不住了。他张望一番,回过头来说:“你说我现在要香槟是不是找死?”

“才一点钟。你头不疼?”

他点头。“算了。我还是喝点水吧。”

很快咖啡和冰水都上来,两个人猛灌一通,灌完狼狈地互相瞪视。他们分享一张小方桌,紧靠窗口,阳光照在脸上都是前一天晚上熬夜又放纵的浮肿。理查自从来都灵就没睡过几天饱觉,一开始是准备比赛,比赛完了又是没日没夜的聚会。他知道克里斯肯定也是类似的日程。

克里斯笑了一声。“你看我们两个现在都成什么了?”

“你老是这么说。去年在莫斯科你就这么说。我从来没弄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真的?我没意识到你那时候那么生我的气。我现在单纯只是想说我们纵欲过度行尸走肉——

“什么叫你没意识到我生你的气?”

“好吧,好吧。我不扯淡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半夜三更跑去找你发脾气什么的。但是你那时候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天,就像你是裁判长而我指责你评判不公一样。你拒绝人的方式太冷暴力了,理查,我真是没办法了。”

他的语气出奇地单纯,毫无怨恨,打破连月的僵局。理查抬起眉毛看他,克里斯歪嘴笑了。事到如今,在以前多么难以想象的剖白,好像都不显难堪了。而且这剖白如果足够诚恳,就能像卸下包袱一样轻松。理查说:“我那时候又累又烦,又忍不住不见你。于是我觉得那样叫你走是最好的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劝你专心比赛,到最后你果然被我气走了,你走之后我还恨你恨得要死来着。”

“哎。没什么好遗憾的。我那天也够难看的了,我也不该跑去找你。不过再让我决定一次我估计还是会去的。”

“都算了吧。不过你该告诉我。你去年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要知道?”

“当然了。你故作什么神秘?”

“因为我有期待。我问你看我们现在变成什么了?我刚发现我开始有期待,我还以为我们接下来会有很长的时间,我以为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能发生。但当我意识到这些时,好像已经晚了,你已经不愿意等了,而我其实还飘在空中。于是就滚雪球一样的全崩盘了。现在比赛都结束了,我们彻底没时间了。所以说到底就是不走运吧。”

“你是永远飘在空中的。你什么时候要降下来的话能不能发个短信通知一下?”

这话让克里斯笑了,还带着点讪然。他抬眼:“所以真的还是这么不可能吗?对你来说?”

理查的声音也轻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克里斯把头低下去。两秒后他推开他的咖啡杯,重新看他。“我不知道,你问对了,”他说,“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两年前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我有太多事情要准备。有一部分生活在发生变化,我们都在应对。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大概就是失去未来的可能性。我不想在这个节点上把门都关了,把我自己锁死在里面。所以我是不可能安定下来的。”

“我猜到了。”

“你还有什么计划?你有演出合同不是吗。”

“至少还有一年。凯蒂要去做NGO,我打算把学位读完。我们先回芝加哥,我大概会长期呆下去。”

“我也要回去的。我不可能——”他没说下去了。

所以即便他们能这样重逢,能小心翼翼不去打破那份亲密感,整件事还是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如今即便愿意承认愿意坦白,却无力战胜环绕世界的路程,以及四年又四年的光阴。这念头让人反而容易释然了。

“但你还是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克里斯又说,“我们至少还有一年,商演什么的。”

理查摇头。

“好吧,”他耸耸肩。

“那些演出也赶不上几天,克里斯。”

“我知道了。那我再不问了。可是——这么说吧,但你愿意接受的可能性究竟还有什么?我搬到芝加哥去?”

这问题让他猝不及防,有一只隐形的手摸进他潜意识深处,倏忽一下拉扯出一长串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的白日梦的胶片。“这些——”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好像把那些泡影都拨走,“这些都是说起来容易而已。”

“可为什么不是你搬到巴黎来?”

理查的第一反应是“我有计划了”,然后他猛然惊醒,明白到这理由有多自私。他没接话。克里斯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知道回答了。

“我是心血来潮,我老是一意孤行,从来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克里斯说,“可是你也不可能为我改变,我们谁都不会为谁改变。这之间没有中间地带,只有两个极端,要么就是我妥协,要么就是你妥协,但是我们谁也不愿意妥协。所以真的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就只是没有时间了。”

他点点头。“是这样的。”

他终于必须承认,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鸿沟不可逾越,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昨天晚上克里斯说“你是不会为别人改变的”,他当时有多愤怒,现在就有多无力。在克里斯那句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有段时间他竭力想证明克里斯是错的,但这段时间——大概也就只是那么几个小时而已。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他的求而不得,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里只有一个人失误。克里斯不愿意做的事情,理查他自己也一样不愿意。在二十五岁上,许多事情就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他看着这个人——再挣扎,压抑,或者拿着刀子想要互相逼退,也都是没有意义的了。他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办法的,他缴械投降得太早,到现在根本已经不用挣扎了。只要另一个人还活着,还在这浩渺世界的某个角落,他就是不可能死心的;唯一残酷的只是,他们两个现在同样不可能在一起。他得到他也好,得不到也罢,这感情都不会改变,因而自己跟自己的持久战才是最漫长的。

“不过——假如,就只是假设,”克里斯突然又开口,把理查从脑海里拽出来,“你真的想要我去吗?芝加哥?”他这么说的时候皱着一点眉头,死死盯着他看。那一刻太过锋利透亮,像一把水晶刀,而他无处容身,连犹疑和自我建设都不必了。

“我是想。但——算了吧。我想什么已经没用了。就当是做梦吧。”

奥运会也将闭幕;分别无可避免。只不过理查一开始以为他们到早上就该一拍两散了,结果没有;他又以为吃完早午饭总该告别了,结果也没有。快回到住处,他们在岔路口停下,谁也没有再踏下一步。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理查问。

克里斯没有计划,但他可以就地创造计划。于是那天下午他们都没回去,在城里逛了半天。最后的半天,对这比赛、以及对他们的生活都一样。老城的商业街生意兴隆,多亏奥运的带动。路两侧的大厦的底层就是人行道,廊柱延长至一个街区那么长,像密歇根湖边上的某几条街,但这里的楼房远更历史悠久,霓虹灯招牌挂在巴洛克窗上。

他们中途进了一家墨镜店,小屋被游人所挤满,老板娘是个身材丰满深色皮肤的意大利女人,声音沙哑得很有风情,用来来回回那几句英语打发各国来客。克里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顾客,答了她两句话,她发出低沉的笑声来。理查只听懂那一长串意大利味的“是的是的”。

克里斯试了一副巨大的方形镜片,蓝塑料镜框,跟以前夏天里那副飞行员墨镜完全不同。理查在镜子里看他:“话说我的墨镜在哪里?”

克里斯大笑:“你还记着。我没丢,在我家放着呢,这次没带出来。”

“……我还真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这么没有信誉了?我没弄丢,不是骗你的。等我回去就做一个神龛,把它放在里面供着。”

理查哭笑不得。克里斯把带着价签的墨镜从脸上推到头顶,转过头来面向他。克里斯说:“神龛的部分是骗你的。但是这个没有你的好看。既然没机会还给你了,我会好好戴它的。”

克里斯把试戴过的墨镜放回架上。闲逛的最后一站是市中心的城堡广场。游人如织,巴洛克建筑庄严肃穆,从三面包围广场中心的蚂蚁人群。积雪化开露出猩红的屋顶,在这阴云天气里意外露出一种恹恹的赭色。地面湿滑,有的是冰有的是水。倏尔太阳从云间露出一角,大簇的光直落向广场中心,像突然出鞘的利剑,而地面水迹顿时亮如明镜。人群纷纷惊呼,掏出相机。

克里斯抬头看那阳光,眯起眼睛。

他回过头来说:“以前巴黎站的时候我说要带你们去玩的。结果从没去成对吧?一转眼又都过去了。我好像是信誉不太好。你们再来吧。”

但是理查其实不能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去巴黎了。这不像以前签大奖赛表格的时候;以前那聚少离多到现在看起来都成一种奢侈了。至少在2006年,在都灵的十七世纪广场上,他还没有想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还要花接下来的好几年才能摸透自己的心意。

他们的最后一点时间在都灵的雨夹雪中消磨殆尽。前几天过得太昼夜颠倒,下午时两个人都在街上猛灌咖啡,但到凌晨反而清醒回来。房间的隔音太好,大概是简陋运动员宿舍的唯一好处,彻夜笙歌全被挡在墙外。这夜晚,蜂巢一样密集住所里的狭小空间,枯燥洁白的床单,乃至性`事中升起又逐渐消退的盲目愉悦,都同三年前如出一辙。只不过即便是旅途情人,也有旅途到头的时候。于是每一出挑`逗,熟稔的伎俩,滚烫舌尖的挪移,在此刻都加倍缠绵,好比最后一场告别比赛,做足一百二十分的完美表演,因为下一次——就没有下次了。

深夜里克里斯翻出他阔别已久的旧把戏来。“弗朗索瓦·特吕弗,”他说,“他在《四百下》后面一个续集里说,不要把艺术作为手段去反省你自己的过去,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艺术就不是艺术了。但是他自己就在这样做,不是吗?”

理查没回答。克里斯又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导演这个词,在法语里的意思是变成现实,在英语的意思是指示方向,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是转动。”

还是特吕弗。从02年到现在,就只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不曾改变。理查觉得再说下去他自己要先忍不住了。于是他叫住克里斯:“别说了。”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只有这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叫他别再说了。克里斯蓦地完全安静下去。连他原先用手指来回揪床罩花边的簌簌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这告别真要到来的时候,克里斯毫无征兆地暴躁起来。“你为什么非得这样?”他不停问理查。“我们本来还可以有多一点时间的,”他这样说。大概这么些年来克里斯始终恨理查这一点。他是相信及时行乐的,但是理查只贪图切实可见的前景。说白了是他不肯冒一点的风险,他不愿意再赌,他牢牢握紧他那一点点安全感。他不愿意改变,只懂得逼别人妥协,如果不奏效就全都丢开。大概克里斯到今天都始终恨他这一点。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理查说。他声音先哽咽了。

“为什么?”

“就跟现在一样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变出新的主意来,我一个人是不可能成为你想要的所有那些东西的。所以——所以就算我不走,你也会走的。”

“可是我不会的,”他突然说,跟他昨天清醒时的话又不一样,现在听起来简直语无伦次了,“我保证,我不会的。”

“你会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为什么?”他像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执拗。

“因为没有人能让你停下来,”他说。他在发抖,这下他确定了。“没有人能让你停下来。我也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你是个懦夫——”

“——我做不到,克里斯,我做不到——我爱你。让我先得到你,之后又再失去你,这种折磨我不想再来一遍了。让我走吧。”

“你是个懦夫!”克里斯吼道。

所以他,理查·柯森,他是个懦夫。他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那是他最后一句听见他说的话了。

在都灵的最后一天晚上理查去了冰曲队的一场聚会,人数是他们自己派对的好几倍,在一个巨大的宴会厅里面。冰曲队的男队员人高马大,抱着说各种语言、各种发色的姑娘们,而他感觉格格不入,就像乔凡尼说的,无法表演正常的男性气质了。他没呆多久就想离开,这时候凯蒂从人群中向他招手。

“你想出去走走么?这里太不习惯了,”她问。

他答应了。她又说:“我去找找简。你还有想叫的人就一起叫上吧。”

“我没有谁还想叫的。我跟你去找简吧。”

他们在人群中找到她,凯蒂问她要不要一块出去。简盘着一个发髻,把脸两侧的卷曲碎发捋在耳后,正在跟另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女生说话。

“噢凯蒂,理查——”她轮流拥抱了他们两个,但是却没给他们介绍她的同伴。“好久没见你们了,”她说,而事实上两天前的派对上他们才见过。“抱歉我在这边还有点事情想说。下回吧?”

于是他们又被拒绝了。到最后只有理查和凯蒂两个人溜出去,到奥运村的夜色里去。道路宽敞,夜灯明亮,各处的房子里都传来欢声笑语,也偶有在路上握着啤酒瓶子东倒西歪走路的行人。

“简究竟是怎么回事?”凯蒂问。

理查给不出回答。“她还和他之前那个男朋友在一起吗?”

“好像是的。可是我没见他来都灵。”

“你见过他?”

“有一回。一面之缘,在芝加哥,特别匆忙,没说上几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简从来不带他出来。”

“好像我们都在怪他似的。其实也许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可能我们真做错了什么。”

“那更糟糕,”她说,“可是她为什么不说?我宁愿相信只是因为她有了新的朋友圈。这种事情难免的。恋爱中的人,不是吗。”

这个话题到了死路上。他们转了个弯,往有座椅和纪念雕塑的小公园的方向去。“我那天跟伊万·扎伊采夫聊了一会儿,”理查说,“他人挺好的。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没留联系方式什么的,但是如果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一起见一面。”

“你们聊什么了?不过他看起来像个经常脱线的无害类型。除了肯定很能喝。我觉得肯定是那个姑娘更难缠。”

“她没来,我不知道。就说点特别没意思的话题,当时喝得那么多,什么话题都觉得有意思。他说他们夏天要到日本演出,我说我也去,可能还能见到。他给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女朋友也在都灵了,但她不会说英语,所以他没带她来。你能相信吗?我们认识他们十几年了,对他们一无所知。居然到现在退役前的最后一天,反而跟他说话了。人真的是要到最没有退路的时候才愿意承认弱点吗。其实我们头一次世青赛那次就可以跟他们自我介绍来着。说真的,如果能重来一遍,有好多事情我都会犹豫的……”

她好一阵没接话,等理查说完她也沉默着。他转头看她,在路灯下,这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全湿了。有两秒钟他被突如其来的同感袭中,眼眶发酸,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哭了。但眼泪还是没下来。“好了好了,”理查说,把手放在她肩上,“我们回去吧。”

凯蒂哭了一路。理查至少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凯蒂哭了,上一次好像还是他们青少年组时期一场滑铁卢的比赛,在等分区她就有点绷不住,到后台哭了两声,冲去洗手间洗脸,再回来就又已经是无坚不摧的犀利模样了。他从没见过她抽泣这么久,即便是以前他们三个在芝加哥一起去看催泪悲剧电影,理查和简都用纸巾猛擤鼻涕,她还是那个给他俩递纸巾的人。但这一刻——他理解——又是另外一种情境了。并不是有什么毁灭性的悲剧。而是默不作声的时间流逝,无恙地,就结束了。

他呢,他觉得他应该也有理由哭的,但他没有。走近宿舍楼,他听见屋子里传来的音乐,在恍惚之间好像就是辛纳屈的歌。那音乐绝对不可能是辛纳屈,但在此时此刻听起来完全就是辛纳屈,宣布大幕快要落下,终结一刻就在眼前。

春天过早地来临,都灵的雪全都化尽。等到七个月以后,芝加哥的下一个冬天又复开始的时候,他穿上他刚从都灵脱下的旧大衣,看见密歇根大道上的行人套上与去年同样的帽子、围巾和手套,孩童踢散路边积雪。他想一个冬天和下一个冬天之间的间隔怎么会如此短暂,春去夏来,人们怎么会如此容易就重新又回到上一个冬天的模样。而对他来说,他的一部分已经永远遗留在前一个冬天了。这短暂的间隔是最为残酷的:一转眼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再也不一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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