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泗水河畔 与君相依(1 / 1)
晨光是柔和的光,是一首诗,更是希望,可是晨光总是短暂的,你永远也捉不住。
木子杨天未亮就醒来了,可是他没有起床,没有去茶楼,也没有去岸边,尽管他将近十年的岁月都在那里,然而要放弃的终是要放弃,为什么放弃呢,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带她回家。
她想回家,即便是想,他就想带她回家,因为他想。木子杨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世上有那么多为什么的话,许多美好就会消失不见。
等到鸡鸣许久,木子杨才起来,屋外已经有炊烟袅袅,是梧木,她蹲在水缸旁,将碧绿的长裙放在腿上,露出白皙细长的小腿,像是玉藕。正细心地洗着菜,菜不多,是够一顿吃的,虽然那边的土地上还有很多青菜。
“梧木,你怎的起那么早?”木子杨很疑惑,梧木第一次起得比他早。其实不是的,他醒来的时候梧木还没醒,他起来的时候梧木就比他先起来,换作平时,这时候是木子杨去往岸边的路上,所以不是梧木早,是他太晚。
梧木显得很开心,将菜放入竹篮,走向厨房,“因为今天木子要带我回家阿。”
木子杨,梧木喜欢叫他木子,她说这样好听。
虽然不知家在何方,可梧木还是很开心。就像去游玩,说走就走,即使不知道去哪里,还是会很开心的,梧木是个傻傻的人,傻傻的人会变得聪明,可能要很久,很久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辈子。
最后是木子炒的菜,木子炒得很认真,梧木看得也很认真,比认真还要认真,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顿,最后一顿家里的菜,于是很认真。到了外面,肯定会想念家里的菜,不止想念,还会害怕,害怕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木子最后一顿饭,娘做的饭,是半颗鸡蛋,半碟青菜,半碗饭,那是晚饭,是中午剩下来的晚饭,他一个人慢慢吃,碗里是泪水,有很多很多,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爹娘没有回来做饭,可是早上出去晚上就应该回来做饭的啊,终于没有回来,也没有说再见。再见,是个简单的词,但是不能轻易乱说,万一再也不见呢?
“为何是饭?”木子看着桌子上的饭,还有两颗鸡蛋。
早上一向是粥,七年不变。
“因为要走很远才会找到家,所以不能吃粥的,而且鸡蛋有两个,就不用一人一半了。”梧木高兴,可是高兴是假的,小孩子也能看出来。
鸡蛋一直是煮一个,不过不是一人一半,是一人一半之后的一人一半。
吃着吃着木子听到轻轻的声音,抬头看,是梧木在哭,端着碗,低着头在哭,是不是低着头哭眼泪就不会滑过脸庞,是不是就不会弄花脸?
木子放下碗,走到她身后,接过她的碗,放到桌上,把她的头搂在怀中,轻轻地说,“不怕不怕的,我能找到你的家。”有多轻,轻到只有梧木听得见。
这是木子第一次抱她,很温暖。
梧木应声,然后不哭了,她一直很乖,都听他的话,七年前,木子成了她的希望,人是相信希望的。不过梧木不是因为这个哭的,她怕会想这里,她怕如果很想很想的话要怎么办才好,梧木不知道要怎么办,有些慌乱,也有些委屈,于是哭起来。
饭最终全部吃完,不吃完是不好的,木子记得娘亲说过,饭不吃完的话就会被小鬼看见,下一次吃饭的时候就会来抢,人是抢不过的,所以要吃完,不然就要饿肚子的。
梧木去洗碗,收拾房间,还有木子的房间,还有厨房,澡房,她全部收拾好,然后盖住,藏住。她想,是一定要回来的,然后变成说不定会回来的,最后却变成应该会回来的。可是这是可能,只要有可能就要做好准备,梧木觉得这很重要。
木子把鸡全部用木笼子关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没错的。”然后又把青菜全部摘下来,放到竹篮里,挎着竹篮提着笼子出门,走到隔壁李婶家,门是开的,李婶在井边洗衣服,看见木子,又看见他提的东西,连忙站起来,双手在围布上擦了擦,跑过来,边跑边说,“木子,你这是干嘛?”
“我要带梧木回家,这是要给你的,可能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会回来吗?”李婶期望回来,回来是很美好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回来。
有两年是在李婶家过的面,这样会比较热闹,热闹了年兽就不会来找你,孤独的人会被年兽吃掉的。
李婶有一个儿子,想要娶梧木,可是梧木不嫁,她要回家,除了回家还有她的小念想在阻拦她。李婶还有一个女儿,李婶想要她嫁给木子,她却不想嫁给木子,木子也是不想娶的,没有为什么,木子心里就是不想娶,理由呢,是要带她回家,可是这是不是理由呢?木子也觉得不是。
情是很奇妙的东西,是前世修来的缘份,有缘无份,是前世的凄苦不够,命运让你将剩下的凄苦全部品尝,直到哀莫成愁。
木子和梧木抱着梧桐树,四只手的手指交叉合在一起,梧桐,再见。可是不是说不能轻易说再见吗,有时候还是要说的,梧桐树是不会不见的。
镇子外面有一条大路,那边是群山,女孩是从那里来的,来栖息在这棵梧桐树上。
木子背着包袱,里面除了其他衣衫,还有一条碧绿的裙子,胸口内全是银子还有铜钱。梧木穿着紧身衣,拽着他的袖子,紧紧跟着他,不跟着她,还能跟着谁?
风是顺的,撩起青丝缕缕,划过他的脸庞,缠绕的是她的心。
等找到家,我穿着裙子转一圈,然后嫁给他。梧木在心里说。
太阳照在两人身上,映出两道紧紧连在一起的影子,镇子依旧如故,并没有在意离去的人,茶楼会有新的伙计,岸边也会有新的人,院子里却不会再有人。当梧桐叶随风飘起,吹到街上,落在心里,碾成尘土,是否会有人想起院子里曾经有人点了一盏华灯,坐在枝丫上看着月亮?是有的,月亮上有人在看着。
那一条大路会穿过山间,通往另一个城镇,就像有一条路连着两个人的心,可是山里有虎豹,心路也会有坎坷。
木子决定去梧木醒来的地方看看,那里不知道会不会有关于梧木回家的线索,那是山林的深处。
走进山,踏上那条古道,没有西风,也没有瘦马,夕阳却是快要西下,两个断肠人在这里,这里是天涯,是山。梧木紧紧抱着木子的手臂,她很怕,是的,她很怕,山就像一片巨大的孤独,紧紧裹住她的心,无尽的恐惧和咆哮是要慢慢渗透到心的深处,然后发芽,心就会枯萎。木子反手半护住她,他知道这里是她内心的阴影,但必须过去,要快一点,要夜晚来临前穿过山群,走到下一个城镇,那里有冰糖葫芦,虽然冰糖葫芦是小孩子吃的,梧木也不是女孩了,可是还是想吃,因为冰糖葫芦里有她的小念想。
木子紧紧看着一棵树,树下是枯枝烂叶,除了枯枝烂叶,还有虫子,没有线索。梧木脸色很苍白,浑身有些颤抖,是害怕,她是在树下醒来的,周围有狼,在夜间会有一双绿水晶一般的眼睛,紧紧看着她,她很漂亮,应该很好吃,很香。木子拍拍她的背,将她散落的鬓间丝挽到耳后,很温柔,仿佛阳光,“梧木,不要怕,天黑之前是可以出去的,有我在你怕什么呢,”然后走到树下,捡起树枝拨开落叶,仔细寻找,哪怕是一点点的线索,“除非我死了,你才害怕。”
如果木子死去,我才不害怕,我会大大哭一场,然后去找你。梧木在心里说。
什么都没有,木子摇头,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向前走去,前面,是陌生的地方。
万丈高空上的剑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青衣老者也不见了。
阳光不再温暖,开始从西边落下,余晖透过厚厚的山,还是照到两人身上,拉扯出两道影子,一只手牵着另一只白皙的手的手腕。木子想牵她的手,可是他不敢,连牵她的手腕都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她始终要嫁人的,不知她喜欢谁,要嫁给谁。
地平线,是城池的轮廓。城池,是有城门的,城门会关,在夕阳落下那一刻。心,也是有门的,门会关,在心碎的那一刻。
木子拉着梧木走得有些快,以至于梧木要微微轻跑着。梧木不累,她喜欢这样,喜欢他拉着自己,尽管不是拉着手心,她还是喜欢这种感觉,两个人在夕阳下奔跑是很美好的事情,美好得梧木的心开始有了悸动,心里面还有一颗心,是木子。
他喜欢我吗?梧木在心里问,少女多情,总喜欢乱想,是多愁善感,可是多愁善感明明是个很好听的词啊。
木子就是一个木头,整个名字都是木头。
夕阳终于落下,城门近在眼前,却是正在慢慢闭合。“等等,喂,等等好吗?”木子拉着她跑得更快了,穿过门缝,像两只燕子,终于还是进城了,强烈的欢喜爬上两个人的心头。人也是这样啊,总要别离,可是如果有人说等等,那终是会等的对么,等的是有人先开口,最终也不开口,所以成了陌生人。
木子看着关上了的城门,然后看着梧木大笑,梧木也笑,但痴痴地看着他笑,悸动很强烈,于是她抱住他,很快就分开。即使再快,也是抱了,怀中会有气息留下。木子脸庞有些红,笑容凝固,尴尬得说不出话,即使不笑,心里是在笑的,梧木像桂花一样香。
梧木感到害羞,于是扭头,背着手向前面走去,步子很轻,像鸟儿,哼着调子,还是那么灵动,头上发髻是男式的,可是心是女子心,情是少女情,意是盼君意。
木子怔怔看着,然后才赶紧追上去,不追上去就找不到了。
家家户户都有炊烟袅袅,饭香阵阵,木子有些低落,他想家了。李婶应该喂鸡吃食了吧,他想。家里还有鸡蛋,藏在木子床下,他想着以后回来煮给梧木吃。梧木很白,像煮熟的蛋清,可是梧木傻傻呼呼总爱乱想。他一直跟着梧木走,脑中想着这些,其实他也在乱想,想有关梧木的事情,他自己也不知道。
“木子,我饿了,请我吃饭吧。”梧木指着饭庄,看着木子笑,宛如桃花,桃花很美,叶叶飞舞。
饭庄内人很多,木子和梧木坐在一张腾出来的桌子旁,很多人偷偷看过来。不是看木子,木子很普通,是看梧木,梧木是清秀的,眼睛大大,比不上倾城的女子,可是她是钟灵气于身的梧木啊。
梧木有点尴尬,低低地拉扯着木子的袖口,小声说,“我们走吧,去别的地方吃。”木子说,“嗯,好。”然后拉着梧木的手腕向外走去,那张桌子很快被人坐了去。梧木被拉着走在后面,看着木子的手,她想拉住他的手,看看他的手心会不会出汗,会不会很温暖,可是梧木不敢,她怕他会尴尬,会挣脱她的手。如果被放开一次,可能再也没有勇气去牵住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饭庄,在城里的某个角落,轻轻站着,木头很古朴,布满时光的刻痕,有沧桑的风霜,里面却坐着两个年轻人,十七岁的人,也只有这两个人,在慢慢地吃饭。桌上有一碟猪肉炒豆角,还有一碟青菜,是菜心。梧木吃得很慢,也很开心,木子当然也是开心的。
“很好吃呢,比你炒的还好吃。”梧木笑得很好看,嘻嘻嚼着一根豆角,看着木子。木子没有笑,豆角在嘴里发出轻微的脆声,似乎很甜,他瞪着梧木,“那以后你自己炒菜吃吧。”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会炒菜给她吃的。
梧木咯咯地笑,古老的饭庄被渲染得有了春意,想要重新发芽。
任谁在异乡游走,找到一个简单干净的饭庄,细细地吃上一顿饭,心里是开心的,不明所以,只是开心。
店主是一对夫妇,四十左右的年纪,诚恳祥和,相互依靠着静静坐在柜台,低低说着话,也无非是家长里短,家长里短有时候很烦,有时候是令人羡慕的。
饭吃得再慢,终究要吃完,也终究要离开的,离开为了带她回家。
“十文钱就好啦。”木子递过银子,妇人连连说,丈夫在一旁微笑,笑容能暖人心。
木子不知道梧木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从哪里找起,梧木在坐着吃水,浅浅的吃,梧木是很温柔的,做什么都很温柔。于是木子问妇人,“抱歉,我想带她回家,可是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你知道要怎么找吗?”
“她迷路了还是?”男人有些吃惊。
“小时候迷路的,长大我就带她回家。”回答很简单,简单是好的。
“什么都不知道是很难找的,你带她回你的家,慢慢的过,是一辈子。”妇人是这样告诉他的。
妇人的回答是对的,可是现在还不可以,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就带她回镇子,看梧桐叶青叶黄,看海边潮起潮落,看天上云卷云舒,最后她喜欢我,我就娶她。木子在心里说。
“梧木梧木,快点走啦。”木子催促,他不喜欢逛街,觉得无聊。
华灯盏盏,是街上的集市,城很大,每晚都有,不是半个月一次。梧木走在他身后,依然如当初一样左看右看,好奇心永远满足不了,“木子,慢点好不好,你看那些玩具,好好看的。嗯,衣服也很好看。”她的声音带着哀求,没人能拒绝,木子更不能。
木子心里认输,他赢不了梧木,只能回身走到她的身边,陪她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回答她的问话,其实不是在问他,梧木只是看到好看的东西随口说出来,“你看,这个好看吗?这个呢?那个也很好看对不对?”“嗯,好看,不错的。”木子只能回答,不回答她就生气了。梧木生气从来是不久的,低着头往前走,不一会看到很好看的又会问,“好看吗?”木子不敢不应,听了木子回答她就会笑,得意的笑。气是不能生第二次的,第二次生气可能是真的生气,会很伤心。
冰糖葫芦,木子看见远处有人拿着一根棍子,棍子上面是绑着的结实稻草,一串串红红的冰糖葫芦插在稻草上,像梧木害羞时绯红的脸,有很多孩子围着那个人,像七年前的木子还有梧木。
“带你吃东西!”木子有些开心,拉着她走快些,那是回忆,回忆很甜,就像冰糖葫芦,回忆不甜的话,冰糖葫芦就是苦的。
“要两串,谢谢。”木子拿出两文钱,这里的冰糖葫芦比镇子的便宜,虽然镇子的冰糖葫芦卖给木子和梧木也只要两文钱。
卖得很快,刚好剩下两串。
“叔叔,给我一串冰糖葫芦。”一个小女孩,站在一旁,伸着手摊开掌心,里面有一文钱。
“卖完啦,明天要早点来。”叔叔笑着离开。
木子看着女孩,手里是两串冰糖葫芦,仿佛看见梧木小时候的样子。女孩很清秀,不同的是女孩扎着小辫子,摇摇晃晃的小辫子。
梧木拿过一串,放在女孩手里,“诺,很甜的,快点回去和哥哥吃。”为什么是哥哥不是娘亲呢,梧木不知道娘亲是谁,她只知道木子,像哥哥,可木子也不是她哥哥。
“哥哥,给你钱。”女孩咬着冰糖葫芦,把钱递给木子,木子摇头,笑,“你藏起来,明天再来买一串吃,吃完要记得漱口,不然会有虫偷吃你甜甜的牙齿。”木子给女孩留下回忆,他不知道女孩长大了会不会记得他,会不会想起这个故事,会不会记得给女孩冰糖葫芦吃的梧木。
女孩点头,跳着走开。木子不能跳着走,他已经长大了。
剩下一串,怎么办,木子看向梧木。
“一人一半?”一如既往。
“去客栈吧?”木子看着梧木,扬起下巴。
街上人影渐散,摊主也在快速收拾物品,夜色开始变深。自从有了火,人们的活动从白天延伸到晚上,晚上是放松的,也是愉快的,但孤独更多。日里的疲劳在夜里消失,人们在夜里相遇,相识,相互对饮,或者倾心,或者孤独到死去。但仍然是要停息的,白天才是最美的,因为只有在白天,木子才可以带她寻家。
这是一个诺言,活着就要完成。
“客栈没有家好。”梧木睁着眼睛,认真地说。家是镇子,不是要找的那个家,梧木想家了,但木子不能去想,木子要找到她的家。想是一杯毒,吃了就不能回头不能认真寻找,所以不能想。
梧木突然拉着木子往前走,城西有一座塔,“我们去那里好不好?”梧木指着那座塔。木子没有犹豫,直接摇头,“秋天的夜晚会冷,不能去。”这是七年后的秋天,而七年前的秋天,梧木来到他家,吃了他迎着逆光捡到的鱼。梧木低头,有些低落,“可是我想镇子里的家,我们去那里看看镇子好不好?塔那么高一定可以看得到的,或许,或许能看到我要找的家。”
她还是赢了,开心的拉着木子往城西走去,赢了他就这么开心吗。
青衣老者拿着一个葫芦,看着两人的背影,咕噜咕噜吃着这个世界的酒,飞剑不知道去了哪里,老者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同世界的人心也会不同吗?老者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一路青石,古老的青石是这座城岁月的记忆,城很老,却没有死去。木子踩在上面如同踩在几百年的历史上,心也变得沉静。人能从心里感到沉静的时候,他就成熟了,木子成熟了,可是孤单还是在的,木子不明白,孩子的时候,梧木陪着自己的时候是不孤单的,为什么长大之后,梧木还在,自己却又感到孤单呢。
孤单是一头年兽,逐渐吞噬着他。
道路很宽,两边是人家,灯火昏黄,是家里的昏黄,路上有微微的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知道月亮是不是在镇子上空,看着那棵梧桐树,照得叶子一片洁白。
梧木没有说话,就这样拉着他走,然后在塔前停下来。塔好像有点破旧,不知是不是原先就在这里,还是这里的人建起来的。塔很高,可是入口很黑,木子不怕,再黑比不过他流泪吃的那一顿剩饭里的夜,那是绝望的黑,经历过绝望的人不会怕黑。
梧木也不怕,捉着木子的手臂跟着他走进去,木子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楼梯是旋转向上的,通向塔顶,白天是通向希望,晚上却是通向孤单。木子慢慢走,梧木也慢慢走,走了很久,走了一生,夜很深,终是走到头。这是最高一层,再往上就是塔尖尖的顶了。檐下是过道,围栏是石头,中间一条一条隔开,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木子带着梧木在拐弯处坐下,那里风要小一些,不会直直地吹。梧木伸手,解开头上的布带,一头青丝瀑布般垂下,风将丝丝秀发带起,落在木子的眼前,有淡淡的香。木子不由自主的深呼吸,很舒服的感觉,就像娘亲的话语,柔柔的,落在心底。
远远的地方有火光,却看不见镇子,镇子被山挡住,但光是无处不在的,像希望。“我看不见镇子。”木子摇头,然后扬起头,“没有月亮。”
“可是星星也没有。”梧木用手卷着发梢,抬头。他比梧木高,所以梧木看到他的侧脸以及黑黑的头发然后才看到天空。“不过还是很好看的。”梧木说,她说的是他,不是天空,因为现在天空一点也不好看。
木子不知道,以为她说天空,转头看着她,不满地说,“胡说,明明不好看。”木子清秀,很干净,可是长相普通,李婶的女儿也不愿意嫁给他。
梧木不说话,痴痴看着他,心里胡思乱想,如果李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我该怎么办?她想不出来。
木子看着她的眼睛,很好看,心中有些慌乱,急忙扭头,看下面的街。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灯光,可是远处的青楼是明亮的,像月亮,勾引着纯情的书生,挑拨着好色的男人。镇子没有青楼,但木子听说过,有些好奇。
“木子。”
“嗯?”
“如果李婶的女儿嫁给你,等她给你生了儿子,我是不是就没地方住了,是不是会赶我走?”梧木不知道木子在想青楼的事,她还是在想李婶的女儿。
木子用手捉住眼前的发丝,绕到梧木耳后,看到她吃过冰糖葫芦的红色的唇,忽然想亲一口,看看甜不甜,是不是比冰糖葫芦还要甜。
“喂!”梧木享受他为自己绾头发的温柔,不过更想知道木子会不会赶她走。
木子惊醒,脸庞一下子发烫,耳朵也跟着发烫,不禁暗骂自己,木子杨,你胡乱想些什么!
“嗯,我在听的,你说什么?”木子定了心神,不敢再看她,胡乱说了这句话。
“你骗我,你在听为什么还问我说什么?”然后梧木低下头,委屈地揉着腰带,“你说不会骗我的。”
“没有骗你的。”木子记起来她刚才问自己的话,连忙安慰,“我记得的,如果她嫁给我,你就嫁给李婶儿子不就好啦,这样就会有地方住了。”
“啊?”梧木一下子抬头,怔怔地,像个傻瓜,“我才不要嫁给他,我不喜欢他。”
“可是这样有地方住阿。”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我喜欢住我的房间,你说那以后都是我的房间。”
木子呵呵笑起来,逗她是个有趣的事情。梧木见他笑,顿时明白,小小的拳头不断锤他的手臂,力道很轻很轻。
两人现在是欢喜的,可是悲伤一直都在,像一张网,慢慢收紧,裹住,然后心就会悲伤,有多欢喜就会有多悲伤。桃花三千叹凄凉,凄凉是比冰还冷的心,冻得碎裂,不复存在。
她的家,看不到。
晨光洒落时,木子醒来,梧木靠在他的肩膀上还在睡,身上披着衣服,是包袱里的衣服。木子轻轻摇她的肩,瘦瘦的肩。“嗯?干嘛?”梧木迷迷糊糊醒来,揉着眼睛,抬头就看见太阳,太阳很温暖,于是木子把梧木披着的衣服拿下来,细细叠好,放到包袱里,系紧,背在身上。
“是不是饿了?”木子问她,看着远方,是北边,有一条河,他知道,是泗水河。梧木摇摇头,跟着他下楼,弯弯的楼梯直直转入心扉。
城门自北向南,大路笔直。
木子吃着包子,走出北门,梧木跟在身后,转头看了一眼城门上的牌匾,泗水城。原来这座城叫泗水城,梧木记在心里,追上去,说,“那座城叫泗水城。”
“我知道,怎么啦?”木子一口吃完包子,含糊地说。
“要记住的,记住走过的每个地方才行。”梧木咯咯笑着。
阳光依旧,还是照在两个人身上,映出两道紧连的影子,一道大,一道小,是两个苦命的人。苦命的人走在路上,映出苦命的影子。
路的两边是草,低低的草可以没过马蹄,前面是泗水河,从西向东,等着两人,孤独的等着,等到孤独。
“木子,我们去京都吧?”
“嗯?”木子觉得梧木有话要告诉自己。
“我觉得我的家在京城,我的直觉。”梧木轻轻地说,语气很轻,但毋庸置疑,她的直觉总是准确的。
“那我们去京都,沿着泗水河走,然后过河,估计就要到京都了。”木子相信她的,她刚来的那晚木子就说过是相信她的。
相信一个人就要相信到底,就算世界崩溃也该相信,否则伤心的,是两个人,两个人都伤心了,那么世界崩溃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河很长,长得像个哀哀的故事。而下一座城,离这里很远,可是一步一步走,迟早是要到的。
梧木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小小的脚丫放进水中,一前一后的踢着水,水花溅起来,在阳光下变得五彩,然后落下去,消失不见。木子也坐在旁边,捧起水,泼到脸上再掉下来,很清凉。清凉不是悲凉,不过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悲凉,悲凉是肉里的刺,很疼却把不出来。
“你快点,还要赶路的。”木子站起来,低下头看着她,皱眉。
梧木就抬头看着他,他的头遮了一半太阳,落下一半温暖,一半阴凉,逆光的光晕散发在他的脸边,变得朦胧,是梧木梦里出现的他,朦胧且美好。
“可是我的脚有水,要怎么穿鞋子…”梧木眨眼睛,变得无辜可怜起来。
木子不满地蹲下来,梧木越来越任性了,可他还是蹲下来,掏出一条洁白的布,放在膝盖上。“木子对我最好了。”梧木咯咯地笑,把白白的脚丫从水里抬起来放在他的膝盖上,惊得游鱼四散。木子把她的左脚抬起,用布仔细地擦,把水全部抹掉,然后是右脚,最后拿起鞋子,是布鞋,扣在脚趾头上,压到脚跟,慢慢穿好。
木子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小腿,站起来,恶狠狠地说,“可以走了吧?大小姐。”
梧木听了,原本开心的脸又笑,似乎没有什么比她的笑好看,也没有什么比她的心要柔。梧木晃着双手哼着调子往前走,心很甜,比冰糖葫芦红色的皮还要甜。木子跟着一边走,一边把毛巾叠好,放到包袱里,取出一个水壶,挂在身上。
河的两边是没有人的,有人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幸好有河,木子不会迷路,只要沿着河往西走,那里有另一座城,有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以及熟悉的梧木。
午时,阳光不再温和,狠狠的炙烤大地,河的边上有小树林,静悄悄的。
树林很静,吹着独有的风,想要吹动梧木的青丝,梧木头上是发髻,风吹不动,只能将鬓角的发丝微微吹起,吹出桂花香,荡漾在林间。
梧木坐在一截低低伸出的树根上,接过木子递来的水壶,唇抵住壶口,小小地吃一口,还给木子,用眸子的角偷偷的看他。木子接过水壶大口吃着,他没有留意壶口的唇,只是看着林外的远方,那里有座城,要到那里去。梧木扬起嘴角,心里偷偷的笑。
这是吻吗?是的。她在心里说。
会有叶子落下,落到头上,肩上,腿上还有手心,也会落到撑在树根上的大小两个手掌之间,像是一座桥,把两个手掌连在一起。也会有风吹过,把叶子吹落在地,桥就断了,手掌也分开了,但曾经还是连着的,尽管短暂,确实连着。
梧木坐在他的左边,心是左边的,跳动着温暖,这样可以离他的心更近一些,自己的心也会温暖一些。
可如果木子的心不跳了,她的心还会温暖吗。
时间过得很快,以至于你留意到的时候,它已经流逝了很久,你在慢慢变老。
莫待青丝如雪,独自俯拾朝花。
独自是一个人,一颗心,如果不是独自,是两个人,你就不会怨恨时光将你抛弃,而是要感激时光,感激她让两人一起变老,像泗水城的夫妇,坐在门口看夕阳,或者看朝阳,家长里短。
夫妇是相同的字,不同的音,心是连着的,不会被风吹断。
天慢慢变灰,慢慢变暗,是夜来到,混沌般包裹大地,引得华灯初上,青灯古佛。
梧木在河边坐下,木子没有坐下,向远方走去,那里是树林。
“你要去哪里?”梧木大声喊叫,她的大声也是温柔的。她很害怕,害怕他不要她,她只有木子了,没有木子,梧木会死。
“安,我请你吃饭。”木子大声回答,只有他听得到梧木的话,因为很在意。包袱是有干粮的,可是不好吃,木子想请她吃好吃的,正如那天晚上他说要请梧木吃饭,他自己也很饿,他说有鱼。现在有河,却捉不了鱼。
梧木看着远处黑黑的树林,身边也是黑黑的,似乎有狼在看着自己,随时会睁开绿水晶一般的眼睛,吃掉自己。梧木越想越是害怕,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轻轻颤抖着,慢慢地,珍珠般的泪珠从眸子直接滴落,滴在碎石上,润湿一片,润湿心间。
这样哭不会哭花脸,不会难看的,她在心里说。
梧木知道木子不会骗自己,可还是会乱想,她是一个小女孩,十七岁的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木子怎么可以这样离去呢,万一我被坏人拐走呢,万一我掉进河里呢,我又不会游水,就算会我也不游,躲在河里,让他伤心。梧木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她很喜欢木子,木子不知道。
可是木子也是很喜欢梧木的,梧木也不知道。
“木子怎么还不回来?”过了有一点点久,梧木抬起头,看着那边,红红的眸子是夜里的桃花灼灼绽放,“木子杨,你在哪里,我很乖的,我不任性了,你回来好不好!”这一下,梧木喊得很大声,也很凄凉,心开始颤抖。梧木站起来,想去找他,也很黑,但他是光,梧木的光。
明天是我们的生日啊,你怎么可以不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木子是不过生日的,自从他为了活着努力之后,但木子是记得生日的,那是心底最柔软的梦,梦里有娘亲,爹爹,还有面条。
木子的生日就是梧木的生日。
“傻瓜,我回来啦,我说请你吃饭的。”木子喊她傻瓜,她确实很傻。
木子的身影在很近的地方才显现出来,梧木呆呆看着,如痴如醉,她的心突然安下来,孤独不再吞噬她,欢喜涌上心头,泪又滴下来,是那么无辜,这次滑过白皙的脸颊,汇到细细的下巴,一滴一滴落下,梧木不管,只是看着他哭。
失而复得的欢喜是开心的,开心很悲伤,为什么呢,因为心悲伤着。
木子连忙跑过去,怀中抱着大堆的枯枝枯叶,还有一只兔子,木子放下东西,用手抹她脸上的泪,可是怎么会越抹越多,手有灰,梧木清秀的脸变得灰了。木子不管,梧木也不会管,只是看着他,不言不语。
“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木子问,他不知道是自己欺负了她。木子觉得心很疼很疼,他很后悔就这样离去,还要去那么久,他早知道梧木是这样的人的,可木子还是那么粗心,像木头。
梧木摇头,一下子抱着他的腰低低哭着,假如这里有桃花山,山上有三千桃花,必然会凋谢成泥,化作满山悲哀。
这是她第二次抱他。
“不要离开好不好,不要离开这么久。”梧木说。木子连忙答应,“嗯,下次不会的。”
要是死了呢,那不是离开一辈子吗。
火,渐渐燃起,木子没有带火折子,是梧木放进包袱的。
直到夜很深很深,两人吃了一只兔子,考得很香,因为木子摘了香草。火堆慢慢烧,温暖对抗着黑夜。
“包袱给我。”梧木有小念想,拿了包袱就走,木子连忙跑过去,拉着她的手腕,问,“你要去哪里?”正如刚才梧木问他。
“安,我给你惊喜。我就在那里,不远的,你在火边看着就好啦。”梧木推着他,让他走开,唇有盈盈笑意,凌晨似乎已经过了。
木子坐在火边,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远处朦胧的人影,他害怕,像梧木刚才那样害怕,所以不敢眨眼。
“好看吗?”梧木捏着裙摆问她,脸上是洗过的,很白。身上不是紧身衣,是一件碧绿的长裙,青丝如柳。
木子痴痴地看,痴痴地点头,有月光落下,照在梧木身上是一道圆弧,她比月光要好看。
月光倾下,一片清凉。
“今天,是生日,我和你,十八岁。”梧木靠着木子,眼微微的红,却在盈盈笑,眸子如月牙,月牙儿。
“谢谢你。”木子的侧脸靠着梧木的头,梧木靠在他的肩头。
泗水河,就在这里。
泗水河畔,与君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