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梧木相约 一生不忘(1 / 1)
宇宙浩瀚,自有大能人。
一柄飞剑自宇宙深处电射而来,留下一道永无尽头的蓝色霓虹,剑上有一个老者,道袍青翠,浑身浩然正气,仙风道骨,脸上满是皱纹,似乎历尽沧海桑田。
老者踩着飞剑一直飞,拖着霓虹如练飞了一百年,终于停了下来,细细打量着眼前这颗蓝色的星球。
“人有六道,唯情道难斩,想我数万年来,历经无数人世,终不得斩去情道,成就羽化飞仙。”老者闭上眼睛,心中算计起来,许久才睁开眼睛,“答案或许便在此处。”
天空中,有飞剑自天外而来,停在万丈高空里,青衣老者盘坐在飞剑上,隔着万丈白云看着下方。
顺着厚厚的云层下去,是一片古老的大地,大地东南方有一片无边的海洋,海岸上,人们建造了一座小镇。镇子很小,人也不多,由于靠近海边,大人们捕鱼为生,过得也不算差,温饱有余。
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正在院子里拿着水瓢,浇着一块小小的土地。其实院子里除了一条碎石路通向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其他全是厚实的泥土,这一块小土地是用松软的泥土堆砌而成,要高出地面不少。土地靠着东面的墙,上面是翠绿的青菜,有水滴在菜叶上,是男孩浇的水,在菜叶上变成晶莹的水珠,浑圆欲滴。旁边是一棵梧桐树,不高,却很挺拔,枝叶茂密。
听说凤凰栖于梧桐。
男孩浇完水,把木瓢扔进水缸里,快步跑到西面,那里有座小棚。他跑进去,坐在矮矮的木凳上,将木头熟练的放入灶中架好,又拿了一些易燃的枯枝放在架子底下,拿起火石,用力划了好久,终于冒出火花,点燃了枯枝。枯枝慢慢燃烧,渐渐点亮了整个灶台,炊烟缓缓升起。灶台上放有一口锅,锅里早已放了米和水,随着火气渐热,慢慢融合。
男孩仔细看着火,火光照亮他的脸庞,青涩且平淡,却具有十岁孩子不具备的成熟。
外面的天方才朦朦亮。
粥开,咕噜咕噜的翻滚起来,男孩连忙用铁钳夹出木头放到一边,将其吹灭。然后揭开锅盖,舀了一碗,放到盆子里,赶紧甩了甩微烫的小手,盆子里面有清凉的井水。
粥不多,还够中午吃一顿,也没有菜。
趁着粥未凉,男孩又跑到井边,握着绳索,慢慢将桶放下去,浸满水,又咬着牙使劲地拉上来,提到水缸旁,倒了进去,直到缸满。
做完这些事情,他急忙跑到厨房,端起碗,几口喝光,然后又舀了一碗放在水里,跑到墙角,提起一个小小的木盘,回到棚里,舀了两勺木糠,用洗米水拌开。
墙角围了木栏,里面除了空地,还有一间鸡舍。
男孩把木盘放到木栏里面,蹲下身子仔细看着鸡舍,“一二三四五六七,没错的。”
他起的早,鸡还没有起床。
喝完粥,就着盘子的水洗了碗,他才打开家门,走出去锁上门,细心检查一遍,这才向着巷子外走去。
他的家,是巷子口第一家。
他走到远处,鸡啼才逐渐响起来,他不知道,有个青衣老者在天上看着他,看着他做的一切。
这一切很寻常,即使是十岁的孩子来做也是很寻常。
男孩是去工作的,工作是为了活下去。
老者面无表情,这一切他看得太多,早已麻木,于是又转眼看向镇子北边,离镇子数里外的北方,有一个女孩正酿酿跄跄向着镇子走来。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头发垂肩,很凌乱,满是油污,衣衫褴褛,脚下的绣花鞋已是破烂不已,露出脏兮兮的脚丫,整个人无精打采,眼神带着绝望。很难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会有这般绝望的眼神,可老者不喜不悲,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明白命运为何指引自己来此看两个小孩。
许久,小镇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女孩灰暗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神采,想要走快些,却没有力气,只能慢慢走,小镇是希望。
是希望吗?是的。她在心里说。
她的身后是山,群山。
男孩工作的地方是一座茶楼,茶楼是喝早茶的,所以要起得很早。
日头升起来,慢慢有人走进来坐下,男孩就赶紧小跑过去,朝阳从大门照进来,镀得他浑身金黄,暖洋洋的,小女孩也暖洋洋的。
很快过了早茶时间,掌柜结了三文钱给他,他小心翼翼放入胸口的内袋里,接着走出茶楼,跑到码头,帮出海回来的大人抬一网一网的鱼虾还有蟹,他是吃不起的。
大海很大也很蓝,人们靠海吃海,而大海也很凶,它把男孩的爹娘还有很多人都关押在海底。
一天很快要过去的,男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夕阳的余晖还在,人们开始散去归家,男孩迎着逆光捡到一条大人漏掉的鱼,还没有死,而且他的怀里有十文钱,所以他很开心,笑嘻嘻地向家里走去,虽然家里没人在等他回来。
女孩终于来到小镇外,她偷偷进了镇,胡乱走着,眼睛看着地上,想看到一些吃的,可是没有,地面很干净。她很饿,头也好晕,就这样乱走,在一条巷子里,一户门前倒下,那户家门,是巷子的第一家。
老者看了一天,也坐了一天,见到女孩倒在那里,神色终于变得有些惊讶,喃喃地说,“这便是命运的羁绊么?”
夕阳西下,男孩走在街道上,一手提着鱼,另一只手在空中晃来晃去。炊烟袅袅,从家家户户的烟囱直直冒出来,被风吹歪,吹散,飘向天空,不知是变成风还是变成云。
走到巷子口,男孩拐弯,想要快些进门,他在想着鱼是蒸还是煮着吃呢。然而他拐弯太快,一下子被绊倒在地,鱼滚落在一旁,轻轻地弹跳着。男孩吃痛,哎哟地爬起来,想要看看是什么挡在门口,却是看到一个乞丐躺在那里。他有些吃惊,这镇上向来是很少有乞丐的,因为人不多,外来的不多,外出的也不多。
男孩上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乞丐的肩膀,“喂,你是谁?怎的躺在这里?这是我家门口,不能躺人。”
没有反应,想来是晕了过去。
男孩又抬脚跳到另一边,伸出手探了探乞丐朝着石阶的鼻子,“还有呼吸,没有死。”于是他用力把她翻过来,一看,顿时有些慌了,蹲在那里不知所措,“怎的还是个女乞丐?”
男孩除了见过邻里街坊以及到茶楼吃茶的小女孩儿之外,还没有见过女乞丐,不知道该扶她进去还是把她放到一边不去管她。
那条不知什么名字的鱼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再不吃就真的成死鱼了,夕阳快要不见,天黑的话鸡就看不见,吃不了木糠了。
“这当真是……”男孩捡起鱼,托着女孩的膝弯以及后颈,重重的站起来,然后想起门还没有开,又慢慢把女孩放下,取出怀中的钥匙将锁打开,然后才蹲下身子抱着女孩进去。
女孩虽然瘦弱,但对于男孩来说还是有些重的,他快步走到屋子前,踢开门,差点跨不过门槛,险险跨过,身体也是要差点跌倒。屋里是一个大厅,两边摆着桌椅,中间是主位,主位后面是墙壁,挂着一幅大大的画,长长方桌上摆着两个牌位,下面有一个小小的香鼎,再出来才是主位。这是很寻常的大厅,几乎每户都是这样。大厅两边各有一间房子,一间是男孩的,一间是大人的,但是,大人不在了,虽然男孩迟早也会变成大人。男孩抱着乞丐犹豫了一下子,便走向右边,那是大人的房间,不过现在是女孩的房间。
将她放在床上,男孩赶紧提着鱼跑出去,将鱼丢到水缸旁的木盆里,里面有早上洗碗的水。
五只母鸡两只公鸡在木栏里走动,见到男孩过来,咯咯叫个不停,还一边跑向男孩。男孩移开挡住木栏的一块栅栏,是用木条横一块竖一块穿插织成的。他拿起木盘,惹得木栏里一片混乱,木盘早已空空如也,于是他赶紧搅了木糠,放到木栏里,鸡群顿时低鸣,围着吃了起来。
然后他洗锅煮饭,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又放多半碗米。男孩最终决定蒸着吃,这样比较简单,因为天色有点暗了。等到木柴燃烧起来,他将锅放入灶中,又把一个四方竹台放在中间,才把碟子中腌好的鱼放在竹台上面,盖上盖子。竹台不大,刚好撑住碟子。确认柴火旺盛,男孩跑到东墙摘了一些青菜,用水洗了,放在竹篮里拎到厨房,等着饭熟炒菜。厨房是很宽的,里面什么都有,米缸,木糠缸,油,碗筷,木柴,盐巴等等。盐巴是那种很粗很咸的大块盐石,用的时候擦一点点下去就可以了。
现在还看得见,不用点起煤油灯。男孩加了柴,想到乞丐,又走进屋里看,还在睡着,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昏死过去,反正他没有办法。屋里已经看不见了,男孩从主位后的长桌底下摸出一条火折子,扭开吹着,然后把主位中间桌子上的油灯点燃才吹灭火折子,放回原处。用手抖了抖灯芯,屋里顿时明亮许多,男孩看着满屋的昏黄,觉得很好看,以前这个时候都是娘亲点亮油灯,叫院子里玩耍的男孩吃饭,现在油灯还在,也是那么昏黄,只是没有人再叫自己回来吃饭了。
饭香夹着鱼香传来,男孩用力嗅了嗅,像隔壁李婶家养的馋猫。又看了一眼女孩,还是没有醒来,男孩走到屋外,将锅端起来放到地上,然后把炒菜用的锅放上去,到了很少很少的油,等到油噼啪作响男孩就把菜倒下去,用铁铲翻炒,青菜易熟,很快男孩就把火除掉,盛起青菜放在灶上,舀了一点井水倒进锅里,这才端着青菜进屋。大厅右边有一张圆桌,是吃饭用的,男孩把菜放好,又去把饭锅连同碗筷搬进来,全部放到桌子上,揭开锅,把锅盖放到一边,然后双手摸摸耳垂,以极快的速度捏住锅中的碟子放到桌面,吹着双手,跑进屋子里,走到床前。
“喂,醒醒好不好?我做饭了,你吃不吃?我好饿。”男孩推着她的肩膀连连摇晃。
朦胧间,女孩闷哼了一声,眼神迷离,转而看见一个男孩子站在自己面前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她忽然感到很害怕,一下子坐起来,撑着床被缩到床脚,眼睛大大的,正无助的看着男孩。男孩倒是被女孩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然后慢慢地说,“不要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方才煮好饭,现在是来请你吃饭的。”
女孩跟男孩差不多大。
男孩伸出手,笑着说,“走吧,我请你吃饭,有鱼。”
饭菜香味传来,正合时宜。女孩也闻到了,使劲咽了一下喉咙,看着眼前那只稚嫩却有茧的手掌,还有那张笑得纯真的脸,女孩缓缓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
青衣老者只是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从清晨到现在还是在天空中静静看着,似乎他便是这天,而他确实强得像这天一样。
屋子外的梧桐树叶子被习习的晚风吹得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在欢喜地唱歌,是凤凰栖息在这里吗?
夜晚,来临,像年兽恐怖的大口,渐渐吞噬着大地。
饭桌旁,女孩静静坐在椅子上,她不知道要干嘛,或许会被赶出去,或许会被卖掉。而男孩什么也没说,正收拾碗筷,他吃了一碗饭,女孩吃了三碗又吃了一大碗水,肯定是很饿很饿才能吃那么多。菜和鱼已经没有了,只有菜汁和鱼骨,连鱼汁都没有剩下。
“你等等,我要把碗筷洗了才行。”男孩把碗筷全部放到锅里,端着锅跑出去。
女孩很乖,男孩进来的时候她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你要洗澡么?身上很脏定是不舒服的。”
女孩听了,看着自己的身子,确实很脏,但她过了很久才说,声音很轻柔,是小女孩特有的声音。
“我没有衣服……”
“我有,你与我差不多高,我的想来也适合你穿的。”男孩不假思索,坐在一旁。
女孩终于抬起头,看着男孩,眼中绝望的灰暗已经消失殆尽,有了神采。
“嗯,东面是洗澡的屋。”男孩指着东方,而后又指着西方,“西面是茅厕,水在水缸里,桶在澡房里。待会我把衣服放在门梁上,你大致可以拿得到的。”
女孩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现在是秋季,却不是深秋,天气还不凉,所以还可以洗冷水。
孩子是怕孤独的,突然有了一个同龄孩子出现,男孩的心情有些高兴。
人总是独孤的,所以要有情,而我们也需要情,没有情,孤独就会慢慢蚕食着你,无处可逃。
当女孩洗完澡进屋,男孩连忙看去,衣衫正好,几年前的鞋子也正合适她的小脚丫,湿漉漉的长发过了肩膀,脸庞是很清秀的,眼睛很大,皮肤有些苍白,没有一点乞丐的样子。
“恰恰合适。”
男孩看着她,她有些害羞,低下头,径直坐在椅子上,觉得双手没有地方放,于是绞着腰带,可是布的腰带怎么也绞不断。
“我叫木子杨,你呢?”
“我不知道。”女孩摇头,昏黄的灯光又暗了一些。
男孩赶紧去用竹签挑亮,灯芯似乎快烧完了。
“啊?那你为何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女孩摇头。
“你爹娘呢?”
“我不知道。”女孩摇头。
“那你家在何处?”男孩一头雾水,女孩不似说谎,因为她很柔弱,说话也很轻柔。
“我真的不知道,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女孩眸子一片晶莹,“我醒来在山里,山里有很多怪兽,要吃我,我一直跑,跑了出来然后就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这里,好饿,没有吃的。”说完女孩终是没有忍住,嘤嘤啜泣,很是委屈,也很害怕,昏黄的光照在屋里,照在两个人身上,像是一幅永恒的画。
泪珠像是珍珠,很贵的珍珠,落到青砖上,润了一地。
山外有条大路,直直通向小镇,而山的那边,不是仙境,是其他的城池,和这里差不多。
“你不要哭,我是相信你的。”木子杨拍了拍她的背,安慰起来,“以后,嗯,好像是长大以后,会记得很多东西的,我娘告诉我的,所以不要哭,长大了便不怕的。”
女孩慢慢停了哭泣,抬起头,婆娑的眼睛很可怜,她看着木子杨,这个普通的男孩,问,“你会赶我走吗?”
命运是很奇怪的东西,时常捉弄已经被它捉弄过一次的人,直到悲伤能让它感受到,可是命运也能感受到的悲伤会有多么悲伤呢。
“自是不会赶你走的,其实我也觉得孤独,很久很久都是我一个人做饭洗衣服吃饭睡觉,刚开始我很害怕,可是想活下去。”或许是相同的孤独落在这两个人身上,散发出相同的悲哀以及独孤,木子杨决定让她住下来,她住下来孤独是要被赶走的。
他的眼圈有些红,像桃花,无意间,染得桃山纷飞,但是终于没有哭,他习惯了,而习惯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你很难摆脱他。
女孩的眼睛很漂亮,这时有些泪痕,她眨了眨,泪痕越来越浓,于是用手抹去,看着男孩问,“你爹娘呢?”
你爹娘呢?刚才是他问她,她不知道,现在变成她问他,他却知道,所以想起来很悲伤。
“在海里。”回忆是个奇怪的东西,能让你笑,也能让你痛,笑得幸福洋溢,痛得撕心裂肺。
“啊?!”女孩轻轻捂住嘴唇,似乎问了不好的事情,但那是事实,事实无法改变。
世间诸生多别离,莫道尚存长生法。
答案是没有的,就算有,也是那万丈高空上的老者有吧。
十月的秋很美,梧桐却青翠,夜风开始有些凉了,不用多久寒冷便会袭来,她的到来会不会让这个冬天变得温暖一些,哪怕一些。
木子杨是个好听的名字,但是不是幸运的名字,他摇头笑,说,“没事没事的,诺,今晚你睡那里,以后也睡那里。”他之间刚才她睡的房间,“我要去洗澡的,你肯定很累的,去睡觉才对。”
女孩听话,嗯了一声便默默走向房间,关上门。
或许,我还有希望回家。女孩没有说出来,她脑海中记得一个身影,很高大的身影,她想找到那个身影,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要她,把她扔在山野间任由野兽咆哮。
木子杨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很简单,一张床摆在墙角,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还有一个木头柜子。
慢慢走到床边,木子杨蹲趴着,伸手在床底摸出一个小木盒,上面有个锁,然后又从床的缝隙挑出一把钥匙,打开木盒,里面有很多很多铜钱钱,也有几两银子,铜钱是自己赚的,银子是爹娘留的,他摸出怀里的十文钱,放到掌心,跪坐着,一文一文放到盒子里,然后数了一遍,把锁锁好,放回原处,钥匙是长长的那种。
然后他跑出去,提着木桶倒水洗澡,洗衣服,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似乎又不简单,是的,不简单,多了一个女孩。他轻轻打开门,沿着门缝看去,女孩已经睡着,睡得很甜,裹着被子,侧身缩成半月,不过不是月亮,是女孩。
木子杨放下心,走到院子里。满镇华灯,昏黄的光照亮整个小镇,远处响起阵阵欢笑。很久以前,这个院子里也有孩子大声欢笑,不过现在没有了,所以很安静,对于孩子是不合适的。月亮爬到一半停住,很圆,也很亮,月光倾下,一片清凉。木子杨走到梧桐树旁边,很熟练地爬上树去,坐在枝丫上,抬头看着月亮,但是他只能看见月亮,他不知道,也看不见月亮之上有个青衣老者在看着他,将要看着他很久,或许一生,或许十年。
有人说,月亮圆满的时候,故去的亲人便会在月亮上面看着你,所以木子杨爬到树上去,那里比较接近月亮,接近爹娘,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们的面容。他很怀念,听说远在他乡的游子也会常常看着月亮,思乡念人,凄然无比,但是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可以回家,可以拥抱,但是木子杨不能,现在不能,未来,不知道。
一个十岁的孩子承受这么多,似乎每个时代都在发生。
不知多久,月亮已经挂在高空,晚风有点冷了,木子杨动身,双手握住树枝,一晃就跳了下来,小小身子很有力量,他必须有力量,不然活不下去,如果死了,那么他会去到月亮上,见到爹娘吗,他不知道,所以他要活着,活着至少可以看月亮。
他轻轻进去,想要帮女孩盖好被子,因为小时候娘亲也是常常这样半夜起床看他,帮他盖被子。可是女孩裹得很紧,密不透风,木子杨放心,回到房间,摊开叠好的被子,躺着,慢慢睡着了。
梦里,是美好的。
早晨天尚朦胧,木子杨就醒了。他看了眼女孩,还在睡,于是轻轻出去,洗漱,煮粥,拌糠,打水,浇菜,一切如同昨日,唯一不同的是,他摘了青菜,炒了一碟,很清甜,而且煮了一个鸡蛋,圆圆的。
他吃过之后,将菜和粥放到饭桌上,用碗盛着鸡蛋放在一旁,是剥了壳的,然后出门,顺着晨风,发丝扬起如柳。
鸡啼阵阵,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木子杨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这样做,但木子杨不知道她醒来后会不会吃早茶,会不会离开,就算知道他也没有办法,人是留不住的,心却可以。
或许,人可以留住,但是心不可以。
阳光还是明媚,女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很安静,像山里那么安静,可是山里是有虎豹的,于是她猛地坐起来,紧紧抱住被褥,瑟瑟发抖,许久才发现这里很温暖,不像深山那么寒冷。这是房子,遮风挡雨的房子,她又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是男式,天蓝色的,像天空,穿在身上显得英气勃勃。是他的,女孩想起来,于是不怕了,心感到很安全,比什么时候都安全。
这是希望吗?是的。她在心里说。
女孩穿着他的鞋子,慢慢走到大厅,看着对面的房间,门是开着的,没有人,被褥叠得很整齐。她又走到门口,探头望去,没有人,只有鸡群在木栏里踱来踱去,咯咯叫得很是欢喜,装糠的木盘跌倒在地,里面什么都没有。女孩轻轻喊叫,“木子杨,你在吗?”没人回应,于是女孩回到大厅,看见饭桌上有粥和菜,还有一个鸡蛋,已经凉了,闻着还是感觉很香。女孩出去洗漱一番,回来坐着,慢慢吃,不像昨晚,吃得那么狼狈。
而木子杨,自然是在的,只是不在家,在茶楼跑上跑下,然后接过三文钱跑去岸边,重复昨天的生活,虽然多了个女孩,但生活还是这样的。
海风吹得很舒服,木子杨显得开心,一袋一袋提着鱼虾,远方海天相接,成了一条线,有船如黑点,朝阳已经起来很久了,挂在那里照着大地,是温暖的。
女孩吃完,鸡蛋还剩一半,是用筷子切开的,青菜却剩有很多,粥只是吃了一碗,然后她将碗筷拿到外面认真仔细地洗干净,放到厨房。
水缸是满的,于是女孩趴在水缸旁,探出头,清澈的井水映出一张小脸,是清秀白皙的脸,还有一双大眼睛,睫毛扑闪如同蝴蝶纷飞。头发洗过之后是干净的,她把手指摸入发间,滑下来,像柳絮,摇曳轻吹。
这是我吗?这是他抛弃的我吗?
女孩声音很细,没人回答他,似乎没人听见,但是是有人听见的,而听见的那个人不会回答他。
泪水感到无辜,因为她在山间开始就总是哭,哭泣就有泪水流出来,落下,离开眼眸,消失不见,所以泪水很悲伤。
泪水是女子的心,落下,摔碎,心便跟着破碎。
可是泪水是落入水缸,缸有水,泪珠不碎,融化在水里,再也分不出来,也不会消失。
女孩不敢出去,也不想出去。人们总是这样,到了陌生的地方,是陌生的人,所以自己也变得陌生,喜欢逗留在熟悉里。而这里,是女孩在镇上最熟悉的地方。
梧桐树会有叶子落下,是青色的,被风吹起,在空中轻轻摇荡,像绿色的天,偶尔落在菜地上,偶尔落在水缸里变成绿舟,但更多的是落到树下,铺了一地青黄,无声腐烂。
落花无情,化作春泥,更是护花。
女孩站在树下,抬头看满树翠绿,心也有了春意,虽然是秋天。叶子黄的便落下,在她身边落下,也有少许青叶落下,她伸手接住一片,是青叶。
她不知道她今后的人生,但她心里有个影子,她好想找到影子的主人,这成了梦魇,折磨着她。手心的叶子被风吹起来,飘飘忽忽,非常不舍那白皙的手掌,却也无奈落下,只是慢了一些。家,她会找到,只是会久了一些。
中午,木子杨回来,第一眼便是见到厨房烟雾浓郁,急忙冲过去,却是见到一个女孩在生火,可是她不会,点了的枯叶正冒出许多白烟,像云,然而白马非马。
“我想把粥,把粥煮热…可是它”女孩尴尬看着手中的火石,双手变得黑黑的,脸上也有灰烬,想来弄了许久。
木子杨为了省些时间,向来是早上煮多些,中午回来吃两碗冷粥便出去的。“我来,你去洗手,还有脸。”木子杨笑起来,然后架柴,点火,很快便熊熊燃起,粥片刻就冒出热气,木子杨又把青菜炒热,女孩站在一片等着,看着,然后把青菜端进去。
有半个鸡蛋在饭桌上,木子杨问,“你怎的不吃呢?久了不好吃的。”
“一人一半?”
于是一半鸡蛋又变成两半。
木子杨吃完抹抹嘴,“我要出去啦,是要干活,你等我回来,今天晚上我带你逛街,有很多东西的。”
下午,木子杨就回到家,升起炊烟,锅里烧着热水,然后走到木栏边,一弯腰便捉了一只公鸡,提着走到厨房旁边,女孩好奇地跟着他。母鸡是不能杀的,因为可以下蛋,鸡蛋可以卖,公鸡是过年杀的,但是现在要杀了吃,过年还有一只公鸡。
“你帮我捉着它的脚,可不可以?”木子杨抬起头,一手握刀,一手捉着鸡的双翼,望着女孩询问。
“这,我可以吗?”女孩从未杀过鸡,也没见过,即使见过,也是忘了。
公鸡似乎知道将死,双脚不断蹭动,要捉住有点难。
女孩伸出双手,大眼睛很是专注,颤颤巍巍的想要捉住鸡脚,可是待她想捉的时候,鸡剧烈颤动起来,吓得她一下子收回双手,尴尬看着木子杨,“好像,不行,捉不住。”
木子杨被他的动作逗得直笑,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然后他放下刀,手一握便握住鸡脚,“诺,快点捉住。”女孩被笑得有些脸红,可是见到男孩伸到面前的手,顾不得害羞,两只小手紧紧捉住男孩的手。木子杨见此,慢慢抽出手,提醒道,“要用力,不然定会挣脱掉的。”
公鸡一阵翻腾,脖子割开,血滴到碗里,碗中有一点清水。女孩目不转睛,很好奇,怔怔看着。
华灯初上,现在的夜色方才暗了下来,街上灯火通明,各种声音传来。
热闹的街,是孤独的人喜欢行走的地方,因为热闹,人不会显得孤独,可是心始终是孤独的,纵使孤独,也不愿在冰冷的房间直到天明,街上,很多邂逅。邂逅,一个美好的词。
“我就这样出去吗?”女孩指着身上的衣服,眼眸灵动如花。
木子杨想了想,说,“这样好不好?你盘起头发,像我这样。”他头上是男式发髻,长发盘成一方,用布条包紧,很精神。
女孩看着他的发髻,以及真诚的眼,低下头,嗫嗫细语,微不可闻,“我…我不会。”
女孩怎会盘男人的发型呢,正如男孩怎会盘女孩的发型一样。
“你坐下,我帮你。”男孩按着女孩坐下,走到她身后,细心地绾起来,青丝如絮,男孩觉得秀发柔顺,有女子淡淡的香。
在佛前颂多少佛经,在世间积几何功德,方才换来一人为自己轻轻绾一场青丝。
女孩突然想起这句话,这句话就这样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她觉得有些害羞。
两个男孩走在街上,好奇的四处打量,两边是两行摊子,有吃的玩得穿的用的。
这是小镇的夜集,半月才有一次,可是木子杨很久也没来过,因为他很忙,忙着活下去。一个几岁的孩子活到十岁,有多简单?很简单,饿不死,冷不死,不死就可以活着。
“看,是冰糖葫芦!”木子杨拉着女孩的手一路快跑,女孩惊呼,看着眼前的红色糖果,她问,“这是什么呢?”她从没吃过。
木子杨不答,他问大人,“多少钱一串?”
大人呵呵笑着,说,“三文钱两串。”价钱掐得很精明,而精明,是天下最多的东西。
“叔叔,可不可以两文钱卖给我两串?”女孩声音透着灵气,很是好听。
大人一怔,见得一双大眼睛,愣道,“可以的。”说完取下两串,递到女孩手中。
大人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谢谢。”是木子杨说的,他付了钱。
“诺。”女孩递过来,然后张口咬了一点,“好甜,果子有点酸,很好吃的呢。”
木子杨一口咬下一个,“我小时候天天都想吃的,娘不让,说会有虫来吃我牙齿上留下的糖,于是我吃完总是要漱口。”
小时候,什么都是小时候,那现在呢。
“我带你去买衣服,女孩子的,我看见别人穿裙子很好看。”裙子是长裙,会随风纷扬,衣带如练,所以好看。
七年后,是十七岁。
女孩不知自己生日,所以也是十七岁,她和他同一天生日。
木子杨还是那么平凡,还是早上去茶楼,还是去岸边抬东西。女孩不一样,她会做饭,会浇菜,长发及腰,眉眼满是灵动。
木子杨经常想,天下还有这么灵动的人吗?
十七岁是个美好的年纪,这两个人却不美好,苦了很久,也幸福了很久。
这天夜里,她站在梧桐树下,还是像七年前的秋天,伸手接住落叶,像是想要接住如实的梦,青丝如布,垂下一片天空,但她不是女孩了,是少女,可是那个影子还在,还在折磨着她。
裙裾飞舞流星夜,衣带如练梧桐下。
“想家了吗?”木子杨常常见她这般站着。
“你说我的名字叫梧木,为什么你不叫杨子木呢?”少女转身,浅笑,藕藕莲花绽放。
木子杨,杨子木。
“我陪你回家好不好?”木子杨不理会她的话题。
梧木一怔,脸上笑容如花凋零,有些凄然,看着木子杨,说,“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我会带你找到的,我可曾骗过你?”少年笑意连连,他心里不愿意梧木总是这样。
梧木摇头,走上前去,纤细手指轻轻弹开少年头发上的落叶,温柔如水。
“明天就走,好不好。”
“嗯。如果找到了,你会走吗?会忘了我吗?”
“不会的。”
“拉勾!”少女伸出白皙手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是,真的会不变吗?
月光倾下,清凉一片。那里有个青衣老者,看着一切,看了七年。
华灯上,青花夜。
梧木下,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