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隔生谱(1 / 1)
又过两年,恰是岑英作为秦淮第一琴师声名鹊起的那一年。这位少年琴师才貌双全,加之难得的随性,从贵胄到市井,但凡能弹琴之处几乎无所不往,是以沧州一带人人皆知,无论雅俗贵贱,都以一睹其风采一闻其琴声而荣。很快,岑英便拥有了一批热情的追随者。
而郁新柳便是其中一个。
桓子柯是在一个娇阳似火的苦夏和郁新柳闹僵的。还是那个湖心亭,菡萏成韵,烈日炎炎。郁新柳却一反常态,用冰冷的口吻质问他:
“你跟踪我?”
“跟踪?”桓子柯回以冷笑,“是又如何?我跟踪你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才被你发现而已。”
“为何要这样做?”郁新柳道。
你问我为何?两年了,整整两年。痴妄了十六年,挣扎了两年。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感情一事,谈何收放自如?从来都是拿得起,却放不下!
这些话,桓子柯最终也没有说。
“不这样,怎知新柳你也是那龙阳之君呢?怪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无意婚姻大事,原来你……哈哈,郁新柳啊郁新柳,可笑你看不上我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挚友,却偏偏看上了那个卖艺的!”
蝉鸣声起,一浪高过一浪。
“你……胡说什么?”
桓子柯道:“近日我一直留意着你和那个琴师,发觉你对他可真是不一般。昨日里他在皓月馆弹琴之时被人纠缠,你掏了两块银元帮他解围,还说什么‘日后若再有人为难,就说礼部尚书府郁公子是你的朋友’,可有此事?”
郁新柳黑着脸道:“有没有,与你何干?”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思瞒不住我。你看那个琴师的眼神,比看任何人都热切,就连我……都不曾得到过那样的眼神……”
桓子柯的失落溢于言表,却未能动摇郁新柳一丝一毫,反教他下定了决心:“没错,我是喜欢岑先生,但并非因为他是男子。我之所以孤身多年,是因为一直没遇到洗心相对之人。树仁,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挚友,但也仅止于此——而岑先生……无愧为一介奇才,处事为人不拘一格。他曾说,音乐无论高低雅俗,只要有人喜欢,便自有价值,即便是流民乞丐也有资格去聆听欣赏。你说,这番话听着新奇,但的确在理,是不是?”
桓子柯冷笑一声道:“我打听过那个岑先生的身世。他娘是青楼女子,从小他就在青楼长大,靠他娘的卖身钱活命。到了十九岁,他娘得病死了,不得已才出来混。他的那些琴艺,都是在青楼里学的,你以为这种人能有多干净……”
“够了。”郁新柳目光一寒,令桓子柯一阵胆战。那一刻,郁新柳视他若仇敌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自记事起,他二人从未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而如今……二十二年的友谊顷刻泯灭,尸骨无存!
蝉声如雷,震耳欲聋。郁新柳却偏偏提高了音量,教桓子柯听得个一清二楚。
“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回屋歇息了。外边太热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郁新柳毅然站起,转身,一如两年前那般决绝。可这一次,桓子柯不会再让步。
他发疯似地拉住对方胳膊,扯破了布料,却也将人扯了过来。顺理成章地按着郁新柳脑袋强吻,又顺理成章地挨了打。
桓子柯碰了碰左边脸颊,一阵钻心刺痛,那里已肿起老大一个包。可他没有喊疼,反而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拔出随身佩剑,狠狠割断了一截衣袍,最后负手大笑着步出了尚书府。
这是桓子柯最后一次走出郁府大门。一个月后,他从边墙翻了出去,身后是一片火海。
再然后,他就疯了。
“那你又是如何找到郁公子的?”许主事问道。
桓子柯深深呼吸了两下,方道:“家父一得到郁府失火的消息,立马亲自率人扑救,可是……太迟了,大火已经把整个府邸烧得干干净净……不过他们却在、却在后院湖边发现了新柳,因为靠近水源,所以捡回了一条命……”
许主事问道:“你又怎知他是郁新柳?”
桓子柯一怔,道:“他……腰间配着一块蓝田方玉,刻着他的生辰八字,这是新柳的随身之物。”
“我再问你,令尊是何时告知你郁公子尚在人世的?”
桓子柯支吾道:“那时候我正发病……也记不清了……”
“我告诉你吧。”许主事道,“桓都统见你整日疯疯癫癫,不食不眠,急坏了,遍寻名医替你看病。后来,张怀锦大夫给了他一张方子,上面却并未写明任何药材,只写了一句话。”
不知为何,桓子柯忽然紧张起来,问道:“什么话?”
许主事竖起一根手指,一字一顿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桓子柯茫然:“心药?什么心药?”
许主事转而指向郁新柳,道:“他就是你的心药!”
见对方仍不明所以,许主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扬手道:“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桓子柯起身接过,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双手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
谁都没能留意道,岑英空洞无神的眼中渐次亮起的清明。
桓子柯一行一行地看,冷汗也一串一串地淌下来,湿透了半身丝袍。到最后嘶叫一声,竟昏死过去。
许主事立刻吩咐下人抢救。掐了好一会儿人中,桓子柯才幽幽转醒。许主事轻声问道:“桓公子,这可是令尊亲笔所书,亲自画的押,必然不假吧?”
闻言,桓子柯居然浑身发抖,满眼惊惧,似乎许主事是一个怪物。他呐呐了半晌,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许主事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桓大人用自己的命换下你一条命,供出了杀人灭口的实情。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纵火之事,待本官秉明皇上,再作定夺。”
那厢,陈康正自迷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磕着他肩膀。扭头一瞧,原来是边上的岑英在用脚不停地碰他。
“他是要下马。”陈康会意,略一迟疑,伸手抱他下了马。岑英双腿俱残,份量便全部压于陈康臂上,后者却并未感到多重。真是清减到什么程度了。
陈康还在感叹,耳边平地炸开一声怒吼,引得他又回过头去。
“这不可能!他……他……他怎会不是新柳?!”桓子柯怒目圆睁,指着郁新柳朝许主事大喊。
“桓公子,这是令尊的亲笔供词,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许主事两边环顾了一下,道,“真正的郁新柳郁公子,早在三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陈康脱口而出,见许主事一眼扫来,赶紧闭嘴。
许主事继续道:“但他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不只是郁公子,郁尚书一家七口都被灭了门。可巧的是,灭门当晚郁府就失了火,将罪证烧得一干二净!这场大火来得真够及时,桓公子以为如何?”
“我……”桓子柯一张脸全无血色,双唇颤动许久,方吐出几个字来:“我爹他……”
许主事道:“令尊为官不廉,横征暴敛,贪得无厌。上任十年以来,收受了大量贿赂。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料那郁尚书是个心思比针眼还细的主,凭着世交的这层关系,近水楼台,暗中掌握了桓都统的大量罪证,打算借此牵制桓家,外加讹诈一比。嘿,所谓世交,不过是先祖传下的人脉,儿孙手中的筹码罢了!
不过这桓都统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得知了郁尚书的企图后,便茶饭不思地想尽对策。到底是个武将,手段泼辣,与其拖着夜长梦多,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雇了个杀手,在三年前的一个深夜——就是郁府失火当晚,把郁尚书一家老小都杀了。
桓公子,你放的火,其实并不足以烧毁整个郁府,乃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而此人,正是那个杀手——我想他多半得到了桓都统的授意。知子莫如父,你那一日的种种表现,令尊定看在眼里。可那凶手也太倒霉,居然引火烧身,把自己烧了个半死不活——这跟令尊是否相关也未可知。不过,他没想到郁公子的死对你打击会那么大,因此,就听了张大夫的建议,用另一个人假冒了郁新柳的身份。而这最佳人选,莫过于被火烧伤的那个凶手了。面容声音尽毁,谅谁都无法觉察,还可避免节外生枝。那人,就是你了,对不对?”
许主事目光如电,盯住担架上的郁新柳。那郁新柳一个劲地哆嗦,手脚乱挣了半天,硬是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沙哑难听的呻.吟:“饶……饶命……”
这一声求饶宛如当头棒喝,桓子柯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
“桓公子,你也别怨恨令尊,其实郁公子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你一心爱慕郁公子,悖逆天伦,令尊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彼时只不过正好得了个借口将他顺手除去罢了。”许主事看着桓子柯道。
“新柳,新柳……”桓子柯似乎根本没听见许主事这番话,只垂了头反复念叨。
“这个桓子柯,当真是自作自受。”陈康如是想着,忽然鼻尖飘过一丝淡若烟尘的香气,自己的手不知被谁抓住了轻轻一握,本能低头看去,却见一只葱白如玉的手正覆在自己手背之上。是岑英!登时满脸臊热——敢情自己抱了人家半日,却浑然未觉?
岑英倒是毫不在意,伸手指了下边上的轮椅。待陈康扶他坐了上去,便推动轮椅缓缓前行。
“许大人,草民岑英恳请大人饶他不死。”
一片寂静。
陈康目瞪口呆,傻了一般。桓子柯猛然抬头,望向岑英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还是许主事最先回过了神:“你……没哑?”
“张大夫配的药,让我这个哑了三年的人终于得以开口。”岑英道。
“原来如此。”许主事点头道,“难怪连皇上都对先生青睐有加,果然不同凡响。”
岑英似乎没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淡然道:“皇上那边,草民自会交待。许大人,那张琴可曾带来?”
“岑先生放心,琴在这儿。”说着许主事击了两掌,立刻有人抬来一架琴案,上面放着一张七弦琴。伏羲制式,深栗漆色,泡桐木纹自然清晰,是一款好琴。
看到这琴,岑英双眼一亮,有些急切地来到琴案边,探出半个身子将琴抬起托于两腿之上,双手来回轻抚,从琴身,到琴弦。
“岑先生,本官尚有一事不明。”许主事顿了顿,见岑英全神专注于木琴,只好自己接了下去,“这三年来,桓公子为何……要囚禁你?”
岑英放慢了动作,却仍是不肯抬头:“许大人可曾听过换皮之术?”
此话一出,莫提众人,便连许主事也不寒而栗:“……换皮?”
“将一个人的皮肉通过蛊虫的嗜咬分离开来,再剥下移植到另一人身上,这是西域苗疆一种失传已久的巫术。具体的,就要问他了。”
许主事清楚,岑英口中的“他”,指的是桓子柯。这次搜查桓府,确实搜到了一些蛊虫,就养在后院泥潭的三口大缸内,却不料,竟是要派这等用场。
陈康犹在惊骇不已:“原来这、这疯子竟是要用岑英的皮换郁公子的皮……”回想桓子柯对岑英柔肠百转的痴迷模样,只觉胃里翻江倒海,阵阵作呕。
“断肠草……若以滴血溶之,则毒性不会发作太快……一曲的时辰……正好……”岑英喃喃自语,谁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眼见那个琴师将右手食指放入口中,咬破了皮肉,指尖绽开殷红一点,在他洁白肤色的映衬下,犹如雪中红梅。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没有太阳,也就没有霞光,世间一切都灰蒙蒙的不甚分明。然而,唯独那一点红梅似的鲜血,是那般耀目,刺伤了桓子柯的眼。
“不要!你——”
一语未毕,岑英已落指拨弦,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这一声琴音仿若一声惊叹,震荡了在场每个人的心神。仅仅只是一个试调,却宏亮透远,好似直达魂灵最深处,涤濯万物,返璞归真。这是桐木琴特有的音色,令每一位听者过耳难忘。
三年不抚琴,手感有些生疏了。岑英黯然了一刻,终于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在桓子柯身上。
四目相对,桓子柯吃了一惊:岑英的眼神澄亮如初,三年来熟悉的空茫,此刻竟是一丝也寻不着了。跟着便听那人道:
“桓公子,我似乎还没有专门为你弹奏过。等你听完了这支曲子,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你……你为什么?!”桓子柯嘶声大吼,他也不知自己是该愤怒,还是哀伤,抑或只是心痛三年的心血即将付之东流。
趁一群官差奋力拦住想要冲上前来的桓子柯之时,岑英又转眼对许主事道:“许大人,皇上若执意要见,将草民的尸身抬去便是。如此也算不得草民食言。”
“你……”许主事气极语塞,张口欲言又被岑英堵了回去。
“这琴上涂有断肠草汁,沾血即溶,草民已身中此毒,无药可医。”说罢再不多言,垂眉信手,七根丝弦齐拨,流出一串悠古之音。
陌生的曲调,即便似许主事这等好弄风雅之人,也说不出是什么曲子。可是,很好听,幽雅怡然,旷达快意。
宛然舒尽苦忧,教人畅怀。
天愈发黑了,人世间仿佛独留了这琴声,以及那抚琴之人。
“你是为了报复我吗?!”
这一句喝问回荡在空气中,久久无人和应。
“你是为了……替郁新柳报仇吗?”
音律骤然转疾,铿锵如斯,已然进入高.潮。
“我岑英,从未真心喜欢过任何人,今后也不会。”
一缕红线顺着岑英开合的唇角蜿蜒而下,他却依旧专注于琴瑟,不管不顾。
“岑先生,那你这是何苦?”许主事不禁叹道。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也不在乎多死这一回。”
从前的那个岑英,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但不是死在桓府,而是死在机关岛,死在机关楼,死在那个叫桓子柯的人手里。
当第一锤落下时,岑英知道自己是定然受不住第二下的。他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看见自己攥出血痕的手抓住对方簇新的茶色丝袍,也看见那个人似笑非笑,皱着一对俊朗的剑眉将衣摆一把抽开。
“果然是个美人,哭起来都那么好看。”月光下,桓子柯放大的脸庞不存半分怜悯,只带着淡淡嘲讽,嘲讽这个身份低贱的琴师居然还妄想着攀附权贵。
月华灼灼,烧得天地失色,褪成一律惨白,照着岑英同样惨白的面色。他只着了一件中衣,早已透湿。身下自膝盖始被木靴牢牢套住,用铁圈固定了,半点动弹不得。
第三锤过后,反而不那么痛了。脸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嗓子也哑得再也喊不出声。
“刚好断了膝盖骨,行了。”耳边桓子柯的声音模糊而遥远,“知道吗,你的这身皮囊真的很不错,非常适合新柳呢。不过,本公子却着实害怕此事泄漏出去……没有生命的才是最忠贞的,可我舍不得杀你,只好……”
岑英感到头发被猛地向上扯住,一碗汤强灌进来,淹了口鼻。一连呛了几口,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一生过得太快,恰如这支曲子,匆匆便近了尾声。不断有鲜血流下嘴角,岑英奋力按下最后一根丝弦,随即一口黑血喷在了琴上。
“许大人……”他伏在琴上,气若游丝,“把琴……烧了……”
“岑英,岑英!”桓子柯突然唤出他的名字,含着几分破碎。
岑英听到这呼唤,举起一只胳膊,用尽余力扯下了胸前那两串链子,扔在地下。黑白色的宝珠滚落四散。
“岑英,岑英……”桓子柯挣开了那些官差,歪歪斜斜地冲上前去……
三年前,桓都统府。
“叫岑英是吧,名字倒是不错。”桓子柯微微一笑,拉过岑英的手,剑眉瞬间紧锁,“怎地有些老茧?今后别再弹琴了,我桓子柯在世一日,便不会让你再干那种卖艺营生。”
……
“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
桓子柯抄起倚在墙角的油纸伞,亦步亦趋跟了出去。
那一天,也无风雨,也无晴。
后院中廊桥相连,舫榭成景,芙蓉入画,翠竹郁葱。
“这两串珠链送给你。白的是松石,黑的是墨玉,和你挺配的。”桓子柯说着亲手为他戴上了那两条链子。
“多谢桓公子。”岑英淡淡地道了声谢,转身走开了。
“你不喜欢?”身后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喜欢。”
……
“岑英!岑英……”桓子柯托着岑英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笑开了,脸上却挂着两道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