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机关楼(1 / 1)
这是一座岛。确切地说,这是一座机关岛。
陈捕头浑身精湿地从水中钻出,旋即便冲上岸,直奔岛屿中央。那儿矗立着一座画楼,静若洞天,美如仙阁。没等他细细观赏,脚踏之处,一排竹刺破土而出,向上飞射了二人多高,方缓了去势。亏得陈捕头早在土动之际当机立断,足尖发力向前一个扑翻,这才堪堪与死神擦肩而过。
他转身,凝望那坐不过百步之遥的画楼。画楼静美如常,仿佛方才的诸般事不关己。陈捕头习惯性地猫腰探了探上身,只这一刹,不知又触动了哪个机关,伴随一声风啸,一根横木当头扫来。
陈捕头抽身闪开,这回却是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第二根、第三根横木接连而至。四、五、六……陈捕头嘴里数着,身手毫不含糊,如猿猴一般于空隙处穿梭腾跳,转眼躲过了十根横木。好不容易落了地,横木相撞,其声方始。陈捕头终于有工夫回头细察,发现那些横木被麻绳错落地捆吊在树枝之下,每根都有二三尺粗。
狠狠咽了口唾液,陈捕头猛一转身,将腰间所配带囊奋力掷出。果不其然,一阵破空之音,浓密箭雨尾随而来,将半空中的带囊射成了一只刺猬。显而易见,假如陈捕头贸然行进,被射成刺猬的就是他了。
“无怪这里不见一只走兽禽鸟,原来……这儿根本就是一坐死亡之岛!”陈捕头盯着委顿在地的带囊,忽尔冷冷一笑,目涨精光。布设下的机关愈是繁多凶险,愈能激起他的挑战欲望。“夺魂鹰狼”的绰号可不是白叫的,今日,他必要闯一闯这道鬼门关,看看那座画楼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陷阱,流沙,毒气……一个比一个难以对付,却到底是闯过去了。绕是如此,这个纵横半生的硬汉还是有些后怕。但他知道,最难过的关,还在前方。
因为,他已站在画楼门前。
再往前一步,或者是生,或者是死,或者……是另一番别样天地。
用内力震开大门无疑太过冒险。正寻思间,大门却徐徐打开了。
陈捕头反应极快,引体上跃,一个倒挂金钟勾住了底层房檐。这当下,却是一怔。
门后没有人,亦没有一丝人的气息。这门,是自己开的。
陈捕头屏住呼吸,贴门斜伸一脚,踩实后立即闪了进去,后背紧紧贴住墙壁,不敢大意半分。
并无任何声响,四周静得出奇。这样静谧,反教人惶惶不安。除了自己的心跳,空气中毫无活物的气息存在,似乎时时刻刻昭告着死亡。
陈捕头一步步贴墙而行,居然顺利地穿过前廊进入了正厅。他一面高度戒备着,一面不由得发自内心地赞叹——
太豪华了!整坐画楼,竟然通体由昂贵的竹溪金丝楠构成;而诸如挂帘、灯盏等细巧物件,则多由珍奇玉石雕就,各形各色,五彩缤纷;更不用说铺缀其间的宝石精瓷。这栋楼宛如一个藏宝阁,将天下珍奇尽收其中。
陈捕头啧啧称奇,行走江湖近二十载,当真不曾见过比这坐楼更辉煌的建筑。恐怕就连皇宫,也要自叹弗如!
不过,这些珍宝却并非他此行的目标。他是捕快,不是窃贼。他要找的,是一个人。
一个本该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
就在前日,刑部接手了一桩要案,案子牵涉到两位朝廷重臣,一位礼部尚书郁世隆郁大人,一位都统桓波桓将军。
“听闻这一文一武两家祖上颇有交情,算得上是世交。可惜三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尚书府,郁尚书一家均葬身火海。不过,当初已查明这火乃风吹烛台翻倒所致……大人,莫非……事情没那么简单?”当刑部许主事从范尚书手中接下这个陈年案子时,便忍不住心中疑问。
范尚书点头道:“不错!皇上怀疑这是一起谋杀!”
许主事吸了口气:“皇上的意思,当年郁尚书是被害致死的?!会是何人所为?”在他的印象中,郁尚书为人谨小慎微,鲜有政敌。当然,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尤其身居高位,愈加如履薄冰。
“眼下还不能确定,皇上只要我们去查一个人。”
“何人?”
范尚书不答反问:“你可曾听说过秦淮第一琴师——岑英么?”
许主事略一思忖,道:“那个岑英,据说不但琴弹得好,人也生得俊俏,连男人见了都会动心。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
“三年前。”范尚书沉声道,“就在郁大人被火烧死后的第七天,岑英被请进桓都统府上,不过五日,突然传出他染病暴亡的死讯。”说到这儿,范尚书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不觉得,他死得有些蹊跷么?”
许主事缓缓道:“如此说来,郁大人的死跟那个琴师有关?”
“恐怕与桓都统的关系更大些!”范尚书道。
“大人,这?还望大人明示。”许主事作了个揖。
范尚书干笑一声:“你可知这过去了三年的案子,天子都换了一朝,为何皇上却突然要重新追查?”
“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有人提供了线索。张怀锦,是他向朝廷报的案。”
“张怀锦?可是江淮一带的名医张怀锦么?”见范尚书颔首,许主事惊道,“下官也在他那儿看过病呢,怎地他也牵涉了进去?”
“许大人无须多虑,张大夫与此事并无关联,他只是传达了一个病人的话而已。”范尚书笑道,“这个病人的来头倒挺有意思,你不妨猜猜。”
“下官愚昧。”许主事不敢妄言。
“就是那个,号称秦淮第一琴师的岑英!”
岑英。陈捕头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此番领命独闯机关岛,为的就是找到这个“死去”三年的琴师。
蓦地,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摩擦声,尽管极其轻微,在死寂的楼内却尤为清晰。陈捕头想也没想,本能地缩身避开。霎时,一块墙板毫无征兆地落下,“嘭!”地一声擦着脚踝结结实实竖在身侧。
陈捕头惊出一身冷汗:这块墙板竟是以钢铁打造,长度正好填满楼层高度,表面更覆有尖刺,方才只那么轻轻一擦,便在陈捕头脚踝处划开了一道寸把长的伤口。
“嘭!”另一侧,又一面铁墙轰然落下。陈捕头顿觉不妙,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两面墙徐徐动了起来,相向而行,整个空间被挤压得愈来愈窄。陈捕头被夹在当中,进退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两道墙板缓缓逼近,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等死!
陈捕头双眼都冲了血,耳边不断聒噪着钢铁擦磨之声,那两道带有尖刺的墙很快将他死死夹住了。陈捕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就在此刻,一切声响戛然而止,也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感。睁眼一瞧,那些尖刺近在眉睫,再向前一分便可刺穿自己的皮肉,但墙板偏偏就在此时停住了。
“啪哒”,头顶正上方一块顶板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陈捕头头上。血顺着脸颊淌下,却教他欣喜若狂:
顺着这些尖刺往上爬,不就可以直达二楼了么?!
陈捕头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原本骇人的尖刺,转眼成了好帮手。不多时,人已到了楼上,双掌一撑,提气轻轻跃起,落了地。
楼上的陈设比楼下朴素许多,都是些寻常家什,更不见任何珠光宝气。陈捕头有些意外,正待逡查,耳后袭来一阵劲风。
陈捕头早有防范,不及转身便抽出腰间佩刀反手砍下。“当——”那把刀似是砍到了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陈捕头急急低腰旋开,一招釜底抽薪招呼过去。
“嗡——”虎口渗出鲜血,刀把险些拿捏不住,一股猛力将他连人带刀抛甩出去。陈捕头在地下滚了几滚才勉力支起半个身子。额头磕破了,鲜血流入眼窝,却遮不住目光中的惊骇。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对方,却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居然真的是块石头——不,是个人,一个石人!
那石人有胳膊有腿,外加一个方形脑袋,正对着陈捕头摆出一个标准的拳法起势。陈捕头定了定神,心道:倘若这家伙真是石头做的,则必定力度有余,而灵活不足。这般想着,计上心来。刀锋一转,手脚并出,有如灵蛇起舞,每一招直戳对方死穴,端的是凌厉刁钻。
那石人顿了一刻,忽尔一个马扎,双臂平托。紧接着,陈捕头眼前一花,只见一样白白的物事闪过面前,待定睛看去,一下就愣住了:
又来了个石人!所不同的是这个石人较小,圆头圆脑,正稳稳立于大石人肩臂之上!
陈捕头执刀削将上来,却是瞅准了小石人双足而去。小石人轻抬一脚,另一脚踮起,好一个金鸡独立,不待陈捕头看清,两腿一错已将大刀牢牢夹住。陈捕头急忙转手抽刀,大刀竟纹丝不动,不由大惊失色。大石人趁机捏住刀刃,轻轻一扭,刀刃瞬时断成两截。小石人继而飞身下落,双脚直踢陈捕头面门天灵穴。陈捕头躲得狼狈,下颌挨了一击,当下无力地扑倒在地,吐出三颗血牙。
这当口,他却看明白了,脑中登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十八铜人阵!这是少林寺的十八铜人阵!
陈捕头早年桀骜不羁,曾经闹过少林,自然也领教过那名扬天下的十八铜人阵。虽说眼下只有两个石人,但那拳路阵法,的的确确是十八铜人的招数!
这厢陈捕头犹在诧异难明,那厢,却听得“扑、扑”两声,两个石人便忽地定住不动了。陈捕头又是一惊,见地下散落了两枚果核,可见便是它们碰到了石人身上的机关,这才止住了它们的攻击。
可那丢核之人又是谁?!
陈捕头打起精神挺直身子,举目四顾。此间阁楼除了桌案凳椅,再无一人,他却凝心会神,细辨从耳房内传出的窸窣之声,听上去像是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徐徐缓缓向前而来。可惜他所处的位置太偏,一排漆木珠帘恰好阻了视线。片刻后,车轮的辐条钻出珠帘,但陈捕头的目光全然被车上的一角绫罗所吸引。
四经绞花罗,当时最为贵重的罗织品,染上素淡藕色,却不减半分光华,连带着长裳下隐约若现的黑绸旱靴亦夺目耀人。
一只手掀开了珠帘。那手,骨节纤细,润泽如脂,雪白明透,映得珠帘的黑色更黑了。没有谁——那怕是女子——也断然生不出如此漂亮的一双手。更何况,他,是个男人……
他是个男人,却比女子更美——不是女子的妖娆之美,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天然去雕饰的美。倘若脸色再添那么一丝红润,便全然无可挑剔了!
陈捕头呆呆地望着,浑然忘却了伤口的疼痛。那个男人并不看他,侧眸垂首,长睫投下一弯逆光剪影,愈发美得不似人间凡物。
不知过了多久,陈捕头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对着个男人失态至此,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按住胸口咳了两声作掩饰,抹了把脸,一咕噜爬将起来。他受的都是外伤,虽然头破血流,此刻倒也无碍。
男人整个如玉雕般端坐如初,不动分毫,只留了个侧面。陈捕头又端详了片刻,发现此人一身藕色罗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嫩肤色;颈间佩挂两串项链,两种质地,一串墨玉,一串松石,一黑一白,别有格致;长发束成一股,其余则柔柔软软地披散开来;再往下看,却教陈捕头瞳色一凝——
方才竟全没注意到,对方居然是坐在轮椅上的。轮椅做工十分精美,把手上还雕有麒麟兽,上刻龙纹祥云。
不过,再怎样精美,它终究,是一把轮椅。
这样一个璧人,偏偏残了……
陈捕头眼中的惋惜稍纵即逝,须臾恢复了本色。“夺魂鹰狼”,江南名捕陈康,又怎允许自己在大功告成之际马失前蹄?
他微微一笑,神气间一派云淡风清:
“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