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终局(1 / 1)
皱巴巴的信纸飘然落下,“嚓”地一声轻轻挨了地。
“呃?什么意思?”苏六傻傻地问,“他走了,离开了华州?”
华州是何鲲的第二故乡,十八年前他离乡背井,曾在陕西华州逗留过一阵,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对外便称华州人士。
信使摇头叹道:“大约五年前,他从战场上回来后便一病不起……能熬过这些年,也算是造化了……”他话未完,“镪——”眼前白光大涨,颈边一凉,一把利剑架了上来。
“住口!”苏六突然怒不可遏,“鲲哥身子骨好得很,怎会说没就没?!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都头息怒!”那人慌忙摆手,“我真的是受何鲲之托前来送信的!信封里的棋子,大人也看到了吧?他说是你那副棋子中遗失的那一枚,大人拿出来比对一下便知!”
苏六一怔。五年来,他都再没摸过那个锦囊,更别说打开来查看了,当下收了剑直奔卧房,翻箱倒柜地从连橱最底下掏出锦囊,抖抖索索地拉扯收口的丝绳。这口子是他自己系上的,却也摆弄了很久。纸棋盘和棋子都还在,苏六将棋子一一分列,数了数,什么都不缺,独独少了一个“马”!
苏六颓然跌坐,手足发软,仿佛全身筋骨千截寸断。不知不觉,衣襟被泪水打湿了大片,头脑却变得十分清醒。
活了二十年又四载,从未如今日此时般清醒。
建隆元年春,二月,华州。
踏过一片平原,翻过几座小山。一路上春意初现,无数霜枝闹新蕊,黑土萌脆芽。它们如此贪恋尘世,千方百计辗转求生,只争今朝之好,罔顾来世之殇。
苏六艳羡花草的豁达,卑于自身的鄙陋。就如他眼下求活,只为着再去见一面何鲲。
去看一看他的墓。
他知此番冥顽,却又实在无法解答这苟延残喘的意义,何在?
“我到今日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不贪生之人,只是他们弄丢了赖以生存的东西,活不了。”苏六对着那一方小小的石碑喃喃自语。
何鲲的坟砌在山脚,树荫如盖,很不起眼。这住处与他太不相称,明明那般高大的架子,疏狂的性格,何以要屈居斗石之下?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选择去死。”苏六抬眼,眸子晶光闪亮,“我们都是战士,你想要的,也是我所求的。只是……你不该瞒我……那么久……”
复又垂下眼帘,良久再没说一句话。直到一阵山风吹过,才恍然想起遗忘了什么。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兀地自后传来。
“什么啊,我以为你会很难过呢。”
苏六猛然回头,见是那个带路的信使,便道:“你还在这儿?”
“在这儿的可不只小民一人……原来何鲲的牺牲如此不值啊,他都挂了也没见你掉一滴泪,唉……”那人摇头大叹,末了朝树林子里喊道,“你还是出来吧!扮龟儿子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他在和谁说话?苏六满脸疑惑地张望着。
“你倒是出来啊!”信使吼道,“真他妈想装死一辈子么?!”
苏六瞪大眼睛,看着树林深处一点点向前挪动的阴影。是个男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可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近些,再近些……
一双浓粗长眉首先跳入视野,眼耳口鼻,依次露显。
苏六揉揉眼,使劲瞪着,是何鲲,是他没错!
鲲哥。他的鲲哥。
这是梦吧……
既然是做梦,那就一定不能让他跑了,一定不能……再让他跑了!
苏六拔腿冲了过去,张开双臂,将对方紧紧抱住:“鲲哥!”
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未敢松懈一分。梦里的触感竟如此真实,甚至嗅得着他衣裳淡淡的皂角清香。苏六把头埋入他的颈窝,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止住雨泪肆虐,抵住不断抽搐的双肩。
他知觉何鲲环住他背轻轻拍着,便摸索着捉了他手,放到胸前,温和的暖意让他舍不得放开。
“阿六,对不起。”何鲲在苏六额前轻啄,“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会假传死讯。”说着替他拭了拭腮帮。
“说这些做什……什么?!”苏六触雷一般,将手缩回,退了一步,“你……没死?”
何鲲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嗯。”
苏六皱眉,像是在确认他的虚实,再四下扫了两眼:“那……这不是梦了?”
“不是梦。我活着,我没死。”何鲲微微笑起来,“阿六……”
一记掌风,切面而过。何鲲眼疾手快抓住苏六手腕,接下了一招突袭,却见对方又横腿扫来,忙身形一挫,让了开去。岂料苏六不依不饶,一招连环套打使将出来,何鲲“诶哟”一声,捂着肚子坐倒。
“何鲲!”信使跑过去,搀住他道,“你怎样?”
何鲲摇头,脸色却着实好看不到哪里去。
“苏都头你这是干嘛?你也知何鲲那一次伤得很重,这些年都没好透,怎经得拳打脚踢的?”那信使颇为不忿。
苏六停了手,茫然失措。
他的伤……
“方才还痛哭流涕的,怎地翻脸比翻书还快?”信使没好气地道。
听见这话,苏六面上白一阵红一阵,想到方才他与何鲲之种种竟被个旁人尽收眼底,只恨不能钻入地缝去。
“少穆,别说了。”何鲲缓过了气,道,“终究,我欠他,一条人命。”
话落,微暖的空气结了冰霜。
一条人命!
苏六闭上眼,搜寻藏于记忆深处的那一道雪衣白影,却发现已然模糊。
云哥哥,云生烟……
“信上所写,都是真的么?”他听见自己话音颤抖。
“若你不想,便当它是假的吧。”
苏六怆然转身,机械地迈出一步。
云哥哥,为什么你……
七年前。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闯进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云生烟压平了白衣袖口的一道褶子,执了折扇慢吞吞从铜镜前踱过。在他对面,站着一个劲装打扮的蒙面人,腰扣短刀,抱拳而立。
“把苏六交出来,我就走。”蒙面人道。
云生烟微有动容:“原来是来找人的。不过,这儿没有叫苏六的,阁下还是请回吧!”见对方不动,道,“阁下还有事吗?”
“救不回人,我不会走。”蒙面人道,“你和李存环的诡计,我都听见了!好一个卑鄙龌龊!”
云生烟浅笑:“既然如此,想必阁下也清楚在下绝不仅仅只是李大人的幕客吧。所以奉劝阁下尽早离开的好,否则让李大人看见你我同处一室,可就说不清了。”
蒙面人气道:“阿六与你情同手足,你却为着一己之私要将他推入火坑!你喂他服的药汤里加了一味五毒散,可令人昏沉嗜睡,到了一定剂量后便会经脉俱损,根骨退化,一身功夫尽废!”蒙面人浓眉倒竖,“五毒散有气味,因此你每次都只放一点点,融在苦药里尝不出来!为何如此狠毒!”
“为何?”云生烟挑眉反问,“李大人看上的人,在下哪里敢问个为什么?在下也是李大人的人,他予我荣华富贵,我做这些,也不过是投桃报李。”
“什么?”蒙面人惊道,“姓李的居然……”
“呵,李大人就有这些个小小的雅好罢了,不足为外人道。”云生烟好整以暇,来到茶几边将壶盖打开,盖口腾出蒸汽缕缕,凑上探了探,自语道,“水温正好,可以拿去给六六喝了。”
蒙面人陡然出手,疾抓向他臂腕。云生烟若乎不察,不闪不避,蓦地里却突然横出一把剑,直刺蒙面人身侧要穴!
蒙面人急忙变招,挥拳打退来人。不料左侧又一人袭来,周而复始,接二连三,很快厢房内便出现了不下二十号人,都是李府上的官差。
好在他们武艺平平,人多势众也不是蒙面人的对手,一柱香的功夫,尽数落败。
“单打独斗,居然能撑到现在,倒有些低估了你。”云生烟手持折扇,边走边笑道。
蒙面人扯下了面罩,可不正是何鲲。
“好胆色,无愧于你体内流淌着的……契丹的血……”
“你何时知道的?”
“当真认不出我了么,萧子?”
“你……你是那个云丫儿?”
“不是该叫我‘兔儿爷’的么?”
“……”
“忘了?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当年你如何羞辱我的,今日我定要双倍讨还!”
……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拉开架势打了起来。云生烟拼尽全力,终不敌何鲲,被点住穴道瘫软在地。
“是我大意了……”云生烟苦笑着,目光移向窗外,轻声道,“别忘了,苏六可还在外边呢……”手指微动,一线光泽漏出缝隙。
“不好!”何鲲大惊失色,没想到方才攻击对方的暗器反成威胁苏六性命的把柄,情急之下袖箭扬手飞出,割断了云生烟的咽喉。
当苏六破窗而入之时,何鲲意识到今日非但带不走他,连自己都会搭进去。且不说苏六已对他恨之入骨,周国那边,恐怕也很难让苏六全身而退……
事起仓促,来不及也没办法和对方解释这一切,只有将半死不活的苏六扔到天子面前,方能堵住那悠悠之口。
“你的武功精进不少。”
苍狗白云,今非昔比。轻狂而至沉敛,懵懂而至慧明,成长的又何止是年岁。想着自己与那个少年在人生路上共同的点滴收获,何鲲情不自禁笑了开来。笑得有点傻,有点呆。
前方却蓦地多出一只手来。
稍稍一愣,伸手握住,站了起来。视线不经意便遇到了苏六,后者却只给他一个侧脸。
“有件事,你错了。”他淡淡开口。
“嗯?”
“云哥哥未曾给我服过五毒散。”
何鲲吃了一惊:“可我亲耳听见他们的密谋……”
“云哥哥从前配制过五毒散,他教过我,我熟悉它的性味。药汤里并没有五毒散的成分,只有普通的蒙汗药。”
何鲲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片刻后,默然转身,一步一步朝林中走去。
“何鲲!”那个叫少穆的信使想喊住他。
但他只是摇摇头,不曾停步。
少穆回头瞅瞅苏六,一跺脚,跟了上去。
自始至终,苏六也没有再去看何鲲一眼。
建隆元年春末,五月。
汴京皇城灯火通明的宫宇内,赵匡胤从一堆叠如小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来,捧住一卷若有所思。这是一份请辞的折子,字迹端凝,足见呈报人心意之决。可如今乾坤伊始,天下初定,乃朝堂百官眼中大展宏图的绝好时机,他却偏偏于此时罢官出仕,真是莫怪私下众人笑他糊涂。
赵匡胤亦淡然一笑,放下这份奏折,拿了另一卷,继续埋头批阅。
其实,聪明人又有什么资格指摘愚笨。所谓千金不换,一生难得糊涂。
与其佯装聪明,倒不如索性糊涂到底,将经年历练出的虚伪世故统统还了这大好河山去。
“怎样?此处云深山高,花木繁茂,禽鸟争鸣,当得一所安乐之居吧?”何鲲诗兴大发,不由甩了鱼竿站在船头侃侃而谈。
少穆把桨一搁,道:“不划了!费了这老半天劲儿,也没钓着半条鱼,还说什么水中央鱼会多些,扯淡!”
“别扫兴……”何鲲笑道,“钓不到鱼,看看风景也好,也省去些胡思乱想的功夫。”
闻言,少穆看看何鲲,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视线却忽然停留在岸边,凝住了。
“何鲲!”他轻声唤道。
“有鱼了?”何鲲赶紧低头检视浮标。
“不是鱼!是人……”
顺着少穆所示方向望去,但见右前方的山脚下出现了一个人影,由于相隔太远,看不真切。但何鲲已经猜到他是谁了,扔了鱼竿抢了桨橹就划起来。船儿荡荡悠悠,终于靠了岸。
“这个,上回忘了给你。”不等何鲲开口,苏六快步上前,将一把短刀掏了出来,抬手晃了晃。他已换下战袍,着一身米白色苎麻凉衫,腰佩红缨长剑,宽松的下摆与鬓发随风摇曳,颇有几分仙味。只是冷不丁地拿了把刀子出来,着实瘆人了些。
少穆吓得连忙撇清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找他去,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何鲲没理会他,接过短刀看了看,甚为不解:“怎么在你那儿?”
“小栓让我还给你的。他……牺牲了。”
“小……栓……”何鲲一头雾水,片刻才想起来,“啊,没错,我把刀送他了……他……唉……”
“你不认得他吗?亏他还对你念念不忘!”苏六差点忍不住要再赏他一拳。
“当然认得,他不还跟你闹过脾气么,只是……叫不出名字罢了……”
“都过去了。”苏六叹道,眉眼间浮上一层忧伤,“当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的时候,突然什么都不想了,只想他活着。我们大家,都好好活着……”
何鲲沉默了一会儿,渭然道:“但愿小栓泉下可以安息……”转而又道,“你此番来,是专程还刀的么?”
“我还要去看望下小栓的娘。他临走前,托我照顾她。”苏六道。
“他老家哪里?”
“濠州。”
“濠州离这儿很远。你打算怎么去?”
苏六摇摇头:“我不认路。”
少穆脸色一变:“啊,你们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去钓几条鱼来。”说罢一溜烟跳上船走了。
“他怎么了?”何鲲莫名。
“看样子只好找你了……”苏六无奈,“劳驾你带我一程吧,去濠州——如果有不方便……”
“方便啊!”回过神来的何鲲赶紧接口,“大江南北,还没我何鲲到不了的地方!”
苏六看着他神采飞扬,一如多年前那般骄狂不羁,纵然眉宇为风霜刮刻,所添亦不过成熟三分。
那么自己呢?是变了,还是没变?
“对了,听说你这些年官运亨通,连升三级,不在京城好好享受,怎么来这种穷山僻壤的乡下了?”何鲲问道。
苏六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装死?”
何鲲楞了下,随即道:“我不想再打仗了。”
苏六颔首:“与你一般。”
天边一声清啸,一只枭隼振翅飞过。六月煦暖,山风徐来,吹得每一个过客心神涤荡。
那一头,少穆好不容易钓上一条鱼,解下来又丢回河里,嘀咕着:“我才不要再去做什么向导呢,累死老子了,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这一头,何鲲与苏□□目相对。
“你为何……”
“我有个……”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何鲲笑道:“你先说吧。”
“为何当初要将那把短刀送给小栓?”
“那把刀,其实是当今天子送我的,流落民间不妥,可又不愿再带在身边,就随手转赠了。”何鲲道。
“可怜小栓一番错爱。”苏六撇撇嘴。心情有些微妙,却难以名状,“你方才又想说什么?”
“哦,我是想说……”顿了很久,几乎要吞掉余下的话,到底还是脱口而出,“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未了,就是想看你……再笑一笑……”
苏六垂首转过身去,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往前赶走几步。
“阿六你去哪儿?”何鲲喊道。
“不是说要陪我去濠州的么?”
初夏的风,浓郁着漫漫花香,熏甜了片语只言。
何鲲心花怒放,撒开两腿追了上去。
同年七月,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