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关键词:选择(下)(1 / 1)
我始终保持着开门的动作,直愣愣地望向社长身后的那个人。
十亿飞。
感谢楼下路过的孩子们零碎不齐地唱着《Silent Night》,才打破了楼上无言的僵持。
社长微怔,问我:“有事要出去么?”
我回过神,暗暗攥紧手中的演唱会门票:“你们……”
他二话不说把十亿飞拉至我面前:“是这样,我的同伴病倒了,你看我们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甚至连怎么看病都不清楚,因此想到了你。”
我忙避开病患的眼睛,附和着点点头。
“郁医生,”社长遂猛地将病患推进了屋,并好心地替我们合上了门,“病人就交给你了。”
他的确精神萎靡,经一番推拉,一个趔趄。我下意识扶上他的胳膊,顿时大惊失色。
滚烫。
“你发烧了。”我轻声开口。
他未吭声,悄悄让自身的重量转移到另一旁的墙面上,犹豫着换上拖鞋,接着踌躇不前。
满姐和我共同承租的迷你二居,所谓起居室,其实只离玄关几步之遥,面积更为寸土尺地,再被杂物一占,整个寸步不能。我有些尴尬,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至于尴尬什么,也许因在意的对象看到了我实则窘迫的现状吧。
算了,只得将他带入卧室。
“发个小烧而已,”十亿飞仍立在卧室门口,“我没关系。”
我把床上的物品一股脑儿扫到地上,示意他坐过去。
但他原地未动:“没关系。”
我依然指着床铺,执拗得固若磐石。
十亿飞便投了降,听话地任我摆布。我则忙碌起来,按他躺下,打开被子,找到体温计,再翻出退热药,习惯性拧开床头灯,跨出门烧水。
“没关系。”他已虚弱地眯上双眼,只有嘴巴还犟着。
我重新拿过体温计,把他的数据横在他眼前:“不好意思,据我的经验,这有关系。”
他略显无奈地撇嘴,眼梢转向床头的闹钟:“你快来不及了吧?”
“什么?”我一愣。
“演唱会,”他说,“你家的。”
我家的,以往我常如是称呼喜爱的明星,口口声声的亲热程度现在想来令人难以接受。
难怪十亿飞偶尔会在他女朋友抱着漂洋过海而来的原版杂志转圈圈时,冷冷地浇灭我:“你家的?你认识他?还是他认识你?”也曾有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如果我和你家的同时掉进河里,你救谁?”
对于此无理问题我居然正经作答:“我家的游泳一级棒,你也不差,自救吧。”
他一副噎住了的表情,当然此后没再犯过类似傻。
所以如今,再度从他口中听到了这个突兀的称呼,恍如隔世,而后不由浅笑。
“怎么了?”被他察觉。
慌忙掩饰道:“没什么。”
“来不及了。”他重申。
我亦看向闹钟,离开场剩下三十分钟整,紧凑但还算有余。
转过头,发现他左眼闭得死死的,靠近我的右眼漏有细缝——异常努力地在假寐。当我的双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单眼,他便飞速地彻底合上,动作灵敏得丝毫不像病患。
心尖莫名一颤。
于是我静静跪上地毯,支起双臂,不忍将视线偏离他的脸庞。直到片刻后,似乎是他以为我已离开,偷偷地再次睁开右眼。
又一次狼狈的对视,以至绯红忽然布满他的脸颊,蔓延至脖颈,甚至露在外头的手指。
我不禁笑了:“你是否在等我说‘不去也没关系’?”
绯红愈深,可他没吱声。
我笑得更开,却生生感受了来自眼眶的湿润。
很多年以前,我曾感叹十亿飞大概具有某种天生的特异功能,能够让人从无比感性冷却到无比理性,现在我才发觉他同样能让人从无比理性触动到无比感性。起码,对我已是如此。
我摸摸放入口袋的门票,然后盘腿坐下,轻抚他的额头。
“睡吧。放心,我不走。”
他睡了多久,我便坐了多久,最终撑不住倦意伏在他的身旁,竟亦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不断在回放,都与他以及我们的回忆有关,奇怪的是没有傻笑、没有吵闹、没有争执,仅有D大棒垒在高校联赛中夺冠之夜我们肩并肩坐于湿地公园石滩之上聊天的片段。犹如长镜头穿过时光的隧道愈拉愈遥远,我们的背影跟着愈来愈渺小,可即使微如尘埃,那画面却透着无法言传的从容、平和、恬淡和美好。
直到现实的温热唤醒了我。抬起头,原来源于他的手掌。
“难道你的梦与我有关?”
看来我的照顾起了效果,十亿飞估计好转了不少,也找回了惯有的语调。
我尚未清醒:“嗯?”
“笨蛋,你在哭。”他坐直身,说。
“是么……”手忙脚乱一阵胡抹。
“希望你的梦与我无关。”他又说。
我一顿,闷闷地否认:“你少臭美。”
“谢谢,”他倒顺口接道,“我本来就很美。”
“……”
一咕噜从地上站起,我揉揉膝盖,抬腿就往房间外走。
“你去哪儿?”他敛起笑容,“这个点,演唱会早结束了。”
“我到室外溜达一圈,顺带检讨一下为了你而浪费门票这件事……”我披上外套,弯腰换鞋。
话音未落乒乒乓乓声四起,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掇完毕,先我一步堵在了家门口。
“……你还在发烧。”
“没关系。”
“你今天倒是准备讲多少遍‘没关系’……”我啼笑皆非。
他不依,也不答,兀自推门而去。
平安夜,夜深沉,天空无月。雪花飘过后,流水仍旧淙淙,河滩更显静寂,份外肃杀。
十亿飞去到后方仅存的小店铺买热饮品,过了许久才返身回来。“日语全废,交流有障碍。”他讪讪地坐回我身边,递给我一杯摩卡。
我略迟疑地伸出冻僵的双手,不经意触碰到了他的,他便把两杯一并塞入我的手中。
“谢谢。”生分地道过谢,我埋头盯着咖啡不语。
“谢什么……”他的语速亦缓慢了下来。
之后,沉默。
“六十三天。”我先开了口,“初来乍到,我尽我所能适应这里的一切。满姐建议我说可以用写日记来记录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记录从第零天至第无数天的奋斗和努力。但绝不能用回国倒计时的方式,因为我必须挥着鞭子把自己往前赶,而不能考虑退路。”
“我采纳了,记日记成了每日必修课,起初笔迹急切而用力,就仿佛在和自己怄气:郁丛,人多道养成一个习惯只需一周,你,到底得花上多久才能融入此地的生活。而后,笔迹与内容都渐渐正常,直到某天提笔时蓦然觉察,我已经忘了近似寄人篱下的那份感觉。日记上记录的时间为来到这里后的第六十三天,一周的九倍。虽然反射弧历来长,但我还是做到了。”
习惯,往往是麻木的别称。
一旦它们被唤醒,就如当十亿飞买了我唯一喜欢的口味的咖啡并塞给我时,眼泪即这样毫无预兆地滴落。
眼前不远处,散步的一家三口在我们的视野中停下脚步,就着明亮的路灯父子俩戴上棒球手套小练几下,他们的秋田犬欢快地随着飞舞的棒球来回蹦跳,那家的女主人则伫足一旁呐喊助威。
“你憧憬的未来?”他问我。
“只配憧憬的未来。”我答。
他听毕起身,独自跑向河边,捡起几块碎石,扬手朝我嚷:“我小时候最擅长打水漂,现在技艺自然大不如前,因此降低难度,弹三下你便答应我怎样?”
我纳闷道:“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好好学习,如期回国,然后你憧憬的未来,我们一起创造。”
可惜,约莫打水漂也讲究水土,他最终没有成功。
不过没关系,我站在河滩上望着他沮丧得四处踱步的背影,叫住他:“十亿飞。”
他失望地回头。
“我爱你,”我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你。”
但我未告诉他,早在社长告知我,是十亿飞硬拉着他们陪他来日本时,我便下了复合的决心。
那时我问社长:“他不是交了新女友吗?”
结果招来一堆吐槽:“那女生追得紧,可这小子不为所动。一来,你太小瞧他了,他偏是枚痴情种。二来他母亲最近每况愈下,他的难受可想而知。我们就劝他到处走走放松心情,他居然同意了,执意想来看你,也不打扰,就远远地看。”
“郁丛你明白吗?你才是他认定了的选择。”末了,社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