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关键词:恐惧(1 / 1)
又到一年迎春时。
甲申年的末尾,似乎杂事儿特别多。禽流感蠢蠢欲动,撩拨着经历过非典的人类那敏感的神经,汉城改了名儿,帅哥克林顿下了台,我泱泱大国,也终于官方更新了人口总数。
结束了春节前的最后一次两校大规模合训,许多部员甩下队服拉起行李箱就走,迫不及待回家乡养一身寒假膘。我挥别他们,冒着室外零下五度的严寒,狼狈不堪地啃着教育超市冰柜里唯一仅有的那支冷饮。
衣衫单薄的十亿飞怀抱水杯和羽绒服走过来,啼笑皆非地瞅瞅我:“满球场飞奔的又没有你,怎么看着几十号人中属你最热。”
“我热你管得着嘛。”继续舔舔舔。
他穿衣,瞥我一眼:“你就不怕肚子痛?”
“什么肚子痛?”
“就是女生每个月折腾一次的那个……”
“知道得挺详细嘛,”我促狭地打量他,“可惜啊,我不痛经。”
他咂嘴:“反应慢已波及生理层面。”
与他争论以上逻辑是否存在问题的当口,远处的公车站闪现出两道熟悉的人影。我立马转移视线,朝她们招手。
自初三一别,多年未见,老同学相认倒没花任何力气。
“好久不见,变化不大嘛,13亿分之2。”十亿飞感慨道。
姜指指我们:“变化大的不都站在这里了么。”
“我们?我只不过留长了头发,他只不过长高了个子。”我回看一眼他,“是吧?”
“舔你的雪糕。”他不无嫌弃。
她们却啧啧不断:“我们,对于你们,何时凑到一块儿去的比较感兴趣……”
“训练而已。”他说。
我忙点头表赞同:“见证他成为一代不入流游击手,而已。”
蒜不愧被明和一高最强四棒橘英雄同学毒害过好几个月,见着十亿飞身上脏兮兮的棒球服眼神大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扒下他穿了一只衣袖的羽绒服,操起一旁的棒球手套,拖将而去。
“你想干嘛……”只听得十亿飞在哭笑不得。
“挥一棒给我瞧瞧!”
“我又不是打手……”
“那就抛接球吧!”
“……”
蒜倏地站定,正儿八经地拜托他:“坐在一边陪未来的丈夫和孩子抛接球,是某个人的梦想,能帮下忙吗?”
十亿飞一愣:“……谁?”
“郁丛。”
他迟疑了片刻,居然答道:“好吧。”
姜颇有意味地回身想戏谑我,不料没找到人影,仅瞥见我弯腰四处寻找东西的背。
我恶狠狠道:“未来的丈夫和孩子还没投胎,我看看有什么家伙能砸死那两个冒牌货。”
寒假中D大操场显得有些空旷,看台光秃秃一片,周边草丛的绿色亦寒碜的稀稀拉拉着。最为生机盎然的,大约只有操场一角骂骂咧咧的那俩人了吧。
完全不懂棒球的姜旁观了半晌,便丢了兴趣,见我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推推我。
“睡着了?”她问。
我笑:“哪睡得着,不怕冻死么。”
她遂跟着莞尔,又忽然沉寂下来,说:“对不起。”
“嗯?”
“那次是我太肆无忌惮了,说妒忌你家人身体健康来着,”她解释道,“我不知道你爷爷的事……”
“没关系,”我坐起身,“我和我爷爷不怎么热络。”
“血浓于水,家人毕竟是家人。失去家人的感觉,我还记得,无比清晰。”她叹息,“人遭遇一连串的不幸,终于碰上了一件好事,哪怕再微不足道,都觉得是天大的感恩。谢谢你们。”
她讲述这些的时候,面带模糊的笑容。夕阳投下的清淡红霞漏过残桠洒向她的侧脸,仿佛粗扫了几笔胭脂,如此美丽动人。
可能她并不自知,但我却心生欣慰。送给离开的人最好的礼物,不正是遗忘吗。
“我问你,时间在什么时候流逝得最快?”
她微怔愣,茫然摇头。
我说:“去世后。”
“起初的痛彻心扉终会为事事繁琐消磨,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无不是味味绝佳的愈合剂。等到再次抬起头,发现,原来我没有那么悲哀了,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原来一切都能安安静静地流向记忆深处。”
她依稀颔首:“是啊。”
“当然如此高深奥妙的语句我是写不出的,”我补充道,“出自我姐的原创签名。往后我便开始特别特别崇拜她。”
姜噗嗤乐开,嘲笑我:“那你能写出什么?”
双方祖父母都健在,是曾经我最引以为傲的。大概,我写过这句。
以前我爸顶喜欢炫耀他那头乌发,尤其在他那些因长期用脑过度导致发量稀少或发色惨不忍睹的同事们面前。为此护士长阿姨毫不客气地赐了个“郁黑慷”的外号给他,甚至当着面抑或电话里头都一口一个“郁黑慷”。他呢,倒也陶醉其中。
现在,却早已无人再这般唤他。
我回国时特地捎回好几盒纯黑染发膏,他收下,放进柜子后,从未问津。
“不想重现‘郁黑慷’风采了吗?”我和他打趣。
他摇摇头,叹道:“此乃心病,懒得治,也难医。”
此话不假。
老爸的头发由乌黑到雪白,经历了三次打击。第一次发生于2004年爷爷猝然离世,第二回,便是次年。
大一下学期伊始,我马不停蹄地忙活开来。为了春天举行的高校棒球比赛,日日训练场报道苦练。
参赛学校并不多,但实力不容小觑,除了我们……
我校棒球队除去大年初一不幸骨折的部长,其余队员实力均令人堪忧,别提漫画里的风云主角们了,和十亿飞所在的D大棒垒比都差了一大截。赛前部长无奈下令:“该拿的分尽力拿,我对你们的目标是,不垫底。”
往往,怀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猛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打,结果反倒没那么糟糕。
第一场,我们竟然赢了!
哑着嗓子欢欣鼓舞地冲到奶奶家,一进门,却见平时没影儿的父母亲戚们脸色铁青地围桌而坐。笑肌瞬间僵硬,喜悦即刻冻结。
老爸递来几张影像资料:“会看吗?”
我有些为难:“还没学影像……”
“我教你。”说罢举起片子朝向亮处,“这儿是肝脏,有没有看到里面有一个个黑色小块?”
“看到了。”
“这就是‘牛眼征’,转移性肝癌的典型影像表现。”
我望向家人们,不详的预感愈加强烈。
“是谁……”我哆嗦着问爸爸。
“片子上有名字。”他答。
大喜大悲,用来形容此时的我,最合适不过了。
爷爷去世不满一年,奶奶查出转移性肝癌。肝胆外科出身的大姑父乐观估计,至多三个月。手术已无可能,甚至连原发病灶在哪里,都失去了寻找的意义。
三名孙辈对此无法接受,而家里的医生们则说:“有很多人带着未能确诊的问号离开人世,并不稀奇……”
“你们简直不可理喻!”表姐声嘶力竭地吼道,“‘很多人’?自己亲人也是‘很多人’?能不能把你们恶心的专业素养收起来?你们说好的‘多陪陪妈妈’呢?你们人呢?要不是不懂医学的我把行动特别累的外婆架去医院,是不是直到她没了,你们也不会察觉出你们的妈病得有多重?”
爷爷去世后,奶奶歇了工作。她生性并不开朗,逼着与各式各样的人交际了大半辈子,终于重归安宁,似乎格外珍惜。每日的生活不外乎临帖描摹、阅读养花,连昔日的学生拜访,也被她以身体欠恙婉拒。
近一年的奶奶有些拒人,话语也吝啬。陪伴在她身边最多的,约莫只有空中飞人的表姐,平日上学双休奉献给社团的我,以及高三寄宿党的表弟。
亲手推开见爷爷最后一面的机会,我曾异常难过,可人类,忘却最迅速的便是教训。所以我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谁都没有。
只是当我再次在班级公邮中瞥见转专业申请表时,轻点鼠标,将它下载了下来。
奶奶住进了医院。今天我没事,便主动要求陪夜。
医院熄灯早,吃过晚饭,我去灌满热水瓶,再打些凉水,协助她擦身。
进进出出好几回,见她一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臂和小腿。
我纳闷:“怎么了奶奶?”
她看是我,几分扭捏地费力把腿往被子里收:“皱不拉几怪丑的,自己都看不下去。”
“哪有,”我撩起袖管,试过水温,然后把她的双脚浸没,摩挲了几下瘦骨嶙峋的皮肤,克制住叹息,仰头和她开起玩笑,“果真是双大家闺秀的腿。”
“哎,什么年代的大家闺秀了,早变成劳动人民咯。”她笑道。
“也挺好的不是么?”我说。
“是啊,培养出了一串大学生,现在则是个个儿日理万机的主任,救死扶伤。”果然念念不忘她的丰功伟绩。
我低头,干干地“嗯”了一声。
奶奶不知怎的今晚心情不错,注射完药后便笑眯眯地躺回被窝,确切说是半躺半坐,拜腹水所赐。
她瘦了很多,连狭窄的病床都变得宽敞有余。
于是我蹭下躺椅,翻身上了床,撒娇道:“奶奶奶奶,我们一起睡吧,像以前一样。”
“不挤么?”她忙往床边让。
“不挤,再说我喜欢抱着奶奶睡嘛。”
我伸手,几乎可以将她的身躯全部环住。
她没再说什么,笑着答应了。
黑暗中,我别扭地侧身而躺,注视着她瘦到脱形的侧脸,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眼角静静下滑,蔓延至发梢、枕套、床单,却不敢抽泣。
药物作用下,她逐渐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似乎感受了什么,朝我这里又挪了挪,轻轻拍拍我的手,喃喃道:“丛丛乖宝宝,奶奶在呢,不哭……”
那夜,我失眠,傻傻地看着亲人的侧脸。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个夜晚的话,便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因为,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