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关键词:更好(1 / 1)
我和石贻斐自初中一年级相识以来,从未做到过友好相处,但也从未涌出过此刻这般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恨之入骨。
捏着手机的手空悬着,我干干瞪着桥面。
他亦一愣,客观地说出评价:“这表情……就像阿富汗战争里那些麻木的百姓……”
抬头,转而瞪他。
十亿飞歪着的嘴角终究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说什么了?”
“标准答案。”
“啊?”
标准答案,即电视里头温柔痴情的主角拒绝自作多情的配角时最冠冕堂皇的一句话。
“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几分钟前,尚既这么说。
“丛丛好好学习,努力高考,世界很大,将来机会无限。”他还这么说。末尾轻声一笑,想必右侧嘴角旁梨涡浅浅隐现。
明明他讲着残酷的话语,却意外带来了微微春意。
于是我木木地望向十亿飞:“我,现在是不是该哭?”
他哑然,张了张嘴,只字未回答。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而我的心境却平和得毫无波澜,真是奇怪。
再次相对无言地吹了阵冷风,他略带试探性地问我:“要不?你找个方式发泄一下?”
“发泄?”我反问。
“嗯……”
环顾四周,又瞧瞧手机,我豁然开朗:“好啊!”讲毕扬手便欲将其丢入秦淮河中。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声杀猪般凄厉的“别!”,一身着与劳改犯服装相似的年轻男子向桥中央的彷徨少女扑去。
那名少女看着年方二八,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许是因感情困扰,丧失求生念头,打算结束生命。
男子勇猛地上前稳住了女子,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他应该喊:“珍惜生命!”
不料,他却大喊了一句:“这是我爸的手机啊!”
我也跟着吼:“不是你让我发泄的吗!还不怪你自说自话打什么电话……”
“给你创造勇敢的机会懂吗!”
“谁让你创造了!”
……
人流如梭的景区,游客们纷纷止步,围观“见义勇为”活脱脱变成了“男女骂街”,甚至惊动到了对面小店里老鸭粉丝汤喝得正欢的他的同学们。
胳膊肘毕竟往里拐,不消片刻,他同感莫名的同学们把他劝走了,把我孤零零留在了流光溢彩的桥上。
十亿飞不甘心地回头朝我嚷:“不管怎样!你又欠我个人情!”
我蓦地怒发冲冠,奔向桥下小摊,随手丢了五块人民币,拔了只拨浪鼓,拨开人群冲动他面前。
“还你的!不谢!”
前文提过,本人其实牌技差到负数,老实本分地做观众只是体现合群的方式。
偏偏三人间的另两位姑娘属名副其实的“老赌徒”。赌徒的特性之一便是忘乎所以。秦淮河算什么玩意儿?盐水鸭算什么玩意儿?好不容易遇上放纵通宵大赌特赌的好时节,试问有什么能大过红桃方块?
赌徒的特性之二便是一呼百应。我回到宾馆,搭电梯至所住楼层,一跨出门,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相信我,哪怕此刻我闭上眼,照样可以循声准确踏入我的房间。
果然,地上床上,所及之处,皆为壮观的雌雄混杀……
见我回来,同学好奇:“去哪儿晃了?”
“夫子庙。”我如实回答。
“有带鸭胗之类的夜宵回来吗?”
“额,忘了。”吵架都快吵进局子了谁还记得这些。
“哎……”大家惋惜一片,又道:“一起打吧!再开一桌!”
“不用,你们尽兴,我观战。”我赶忙拒绝。
他们扫了兴,遂不再理我。
我垫着脚尖去了次厕所,顺便扫了眼两堆八十分和两堆斗地主,后悻悻然踢开床上的杂物,蒙头倒下。
是夜,一群人未眠。赌徒们是,我自然也是。
亢奋末了,第二日的上午有种仍然停留在前一天下午的错觉。
我们有幸担当赴石头城举行成人仪式的第一批,可据说自我们以后,雨花台升旗仪式被挪到了行程的头一天。
理由?瞧现场一个个或含蓄或奔放的哈欠就一目了然了……
回程的时候还发生了个小插曲。
两所学校发车点相同,十亿飞他们的大巴先到达,于是他们从我们面前排队鱼贯而过。
他滑稽地摇着拨浪鼓行至我面前,熟视无睹离开。走了几步,又倒退过来,面带恨意地睇了我一眼,接着昂扬地一甩头,继续前进。
身边的同学诧异了:“他认识你?”
“不认识。”我亦没好气。
“啧啧,上帝造人也太偷工减料了吧,又黑又矮,顶着张包公脸还装帅,甩什么头……”恕这位同学心直口快。
我瞄到他的背影明显矮了一茬,而我不厚道地前俯后仰起来,抑郁的心情也瞬间明朗了许多。
“大仇已报。”
驶回上海的高速公路似乎比去程迢迢得多。
我翻出压书包的日记本,爽快写了上述四个大字后抬头环顾。沿途无甚出色的风景,加之通宵后遗症,车内东倒西歪,稀疏弥漫着不均的呼噜声。
忍不住又揉揉眼睛,接着写:
2002年3月29日,阴,南京夫子庙。
平生第一次说出口的喜欢,□□脆剪断。
你说,世界很大,熙熙攘攘,缘者自来。
而我想说,世界再大,没有了你,与我何干。
表姐认为我固执,我不置可否。不过这次,可不可以孩子气地任性一回?
我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为了站在你的身边。
每当我觉得难以面对尚既之时,不知是人算还是天意,他总会因各种理由缺席,比如上一次适时而发的水痘,再如这次。
郁大主任升官以来,同事们常打趣他终于熬到了“蚁后”,可他却愈发忙碌,辛劳得就像只工蚁,分不清几点几线,也不论醒来梦中。奶奶和妈妈许久没让我给他送东送西了,从前埋怨的提着饭盒或换洗衣物去医院找他都变为奢望。
这不,老爸连宣布通知都彻底转为“人机化”——一通电话:“我的小情人,小尚这周起就不来给你补课了,他即将出国读博……”那头忽然喧哗一片,仿佛碰上了谁忙着寒暄。
我悄悄地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朝着嘈杂的对方答:“好的,我知道了。”
他很快结束了交流,重又拾起手机:“哦,对了,这周我也不回家。临时有个会,在日本……”
“好的,我知道了。”习惯了,赠之近乎模式的回复。
意味不明的沉默。
老爸倏地呛咳了几下,笑说:“怎么如此消沉啊丛丛,爸爸给你带小日本的专辑回来……”
“爸,”我打断了他,“少抽点烟。”
“啊?”他一怔,迟疑道:“好……”
“还有,爸,”我又一次打断了他,“我会发愤图强,今天开始。”
愈加延伸的沉默,夹杂着瓮瓮的咳嗽。
“看来是生病了。”老爸震惊完毕,果断误诊,接着开始独自唠叨:“家里的药放在哪里知道吧?受不住一定要来医院啊!我医院比你妈的近还是来我这儿吧!我今明两天都在找不到我找小尚……”
熟悉的喋喋不休,熟悉得热泪盈眶,熟悉到恨不得将我所苦恼伤心的和盘托出。
“爸……”我唤他。
他便暂停:“嗯?”
停滞了片刻,我倏地开怀地露出八颗大牙:“干嘛嘲笑我呐!发愤图强不对吗?不过我要我家KK的D辑和E辑!不买给我我罢工!”
小的时候,我希望长大后嫁给像爸爸一样的男人,所以幼儿园时代我作过一幅抽象画:年幼的我穿着野兽派的白纱,牵着一身白大褂的老爸的手。
还记得那时的老师用梦幻的粉红蜡笔特意留了句评语:这约莫是所有女孩的愿望。
当然,久远的评语是长大后才读懂的,偏偏正值隐秘的叛逆期,心里头肯定重重地“切”了一声。
可现实却如此凑巧,我第一个憧憬对象恰恰印证了儿时呆呆的小梦想。尚既,如此想来,有着和老爸相似的身形,类型不同但同样讨喜的性格,聪明的脑袋,甚至,如出一辙的白大褂。
于是我灵感大发嘻嘻哈哈地对老爸说:“老爸,我要嫁给像你一样的男人。”
他刚准备收线,再次被震惊,佯装担忧:“哎呀我的小情人病入膏肓了,快来医院吧刻不容缓。”而乐颠颠的语气却出卖了他。
他笑得特开怀。
我,也笑得特开怀。
2002年3月30日,晴。
老爸整个三月只休息了一天,他的烟瘾貌似又重了。
我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也因为我是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