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关键词:孩子(1 / 1)
如果没有喧阗的悲怮,这儿更像是一座花园。
我与蒜,两个不速之客,身着校服和运动服,杵在数间告别厅中央的鲤鱼池边,面面相觑。
化寂静为喧嚣,化喧嚣为寂静。有至无,无至有。死亡的震慑力便在于此。
张望片刻后,蒜悄悄拉拉我。
“那里。”她用眼神告诉我。
随着她的视线,再越过无数道人影,一袭黑裙的姜赫然站在远处。
送行的人群正缓慢地绕故人行三圈,掬一捧惋惜的泪水,献一支苍白的鲜花。此后,音容笑貌定格于一瞬间,谨作缅怀。
我们疾步赶上,跟在队伍的末尾。
姜作为执绋者,守在她母亲身旁。一侧她的父亲以及其他几位亲属皆倚棺而泣不成声,但当我们走近,明显地注意到,姜并没有哭,而是将背挺得直直的,异常直。
她当然看到了我们,目光一滞,接着漠然带过。
熟视无睹。
我突然不寒而栗,行至她身边时,急忙牵住蒜朝人群最外圈走去。
蒜纳闷:“怎么了?”
“我觉得……”木木地瞅着墙边的排排花圈,我说:“我们貌似做错事了。”
“什么意思……”
骤然变响的哭泣打断了蒜的追问,引得我们下意识回头。
最后的道别结束,逝者被推往里间,封棺。
陪同入里的都是最亲近的人,姜走在最后。
我们听到工作人员不轻不重地问了句:“谁来钉钉子?”
无人接话,饮泣愈烈。过了好半晌,人群中才终于有了应答。
“我来。”
姜一语说毕,全场凝住。
“这孩子心好狠啊……”
“听说她各方面都很优秀呢,高挑清秀,脸袋也漂亮……”
“有什么用,家里穷,又没了妈……”
“哎,只怪命太苦……”
……
方才悲从中来的亲戚朋友,转眼竟全然换了副嘴脸。
我身边的蒜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即会无法忍耐地冲进人群暴力相向。
他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我们打量了一番,匪夷所思的眼神几乎把我们称不上正式的服装戳得千疮百孔。
“哪儿来的学生?”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开口,疑惑中带着斥责,“这里可不是小孩子随便乱逛的地方。”
一旁忙有人帮腔:“现在的孩子真不懂规矩……”
蒜方才松开的拳头再次握紧,脱口而出:“还不是拜不懂规矩的大人所赐,连说辞都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气氛顿时陷入僵局,随之而来的是对方一干中老年妇女惊涛骇浪般的指责。
我欲哭无泪,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拼命往门外拖。
使场面重又回归平静的,是由远及近的袅袅身影。
“阿姨,阿婆,”姜有意无意地插在我们和她们之间,背对我们,面朝她们,“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请移步花园等候。”说完随即抬脚折返,未曾瞥我们一眼。
“姜,”我叫住她,“你……”
我们关心的是,你没事吧?
她仿若未闻,向前几步后却收住了步伐,但依旧没有回头,也依旧将背挺得直直的,异常直。
“我以前胆子很小,怕黑,怕鬼,怕独自一人。”她突然讲道,不知诉说的对象是我们,还是她自己,“但以后,不会了。‘怕’这个字眼,只配给有依有靠的人用来撒娇。”
2001年的年底,我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不安。
媒体日日念叨着中国加入WTO后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导致我们写起作文来也成了大片大片的新闻稿,但它所带来的远远不只有经济贸易方面的影响,还有,比如教育。
美国著名大学宣讲会把沪上四大名校一圈兜完,终于想起了中心城区内另外几所比较优秀的市重点,而我们学校有幸位列其中。
当熟悉的“高考”、“3+1+综合” 杂合上陌生的“AP”、“SAT”,这才是真正的“机遇和挑战”。
由于是首次,校方抱着尝试的心态让每个平行班推选了两名学生,理科班的名额则多一些,不出意外的,我在里头找到了姜的姓名。
某天放学,我被召唤去办公室订正试卷,老师会议还没结束,我便在走廊里闲晃。
“就是因为这个?”从其他办公室中隐隐传来个女生的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我便好奇地朝门口挪了几步。
“是,”老师似乎在叹息,“读这些个东西,对家庭经济条件是个巨大考验。就你而言,可能并不适合……”
那女生显然顿了顿,但也没再说多余之言,闷闷地回答:“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没关系的,”老师安慰道,“凭你,规规矩矩高考,照样能进个好学校,出国么,以后机会多着。对吧,姜以露……”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忽然“嘎啦”被拉开。
门里的人与门外的人措手不及地打了照面,犹如相邻的淋浴房刹那间撤下隔离板,尴尬得令我不知所措。尤其,面前的人正是姜。
她也一愣,随后拐弯离去。我方舒了口气,她却倏地停了下来。
“你就如此热衷于观赏我百般不顺的模样?”她发问,透着一股暗涌的怒意。
“啊?”我怔住,慌忙解释,“没有没有,误会误会……”
她仍然未搭理我,继续向前,而她的背,仍然挺得直直的,甚至比之前更直。
其实,这是一个多月来她与我的第一次交谈。虽实在不太像轻松愉悦的好友,倒更像两个敌对之人。
出院不久后学校安排了期中考试的补考,对象为缺考者,只有两名:我,还有姜。
她走进偌大的教室,默默瞅了眼坐在第一排的我,接着径直走向后排。我的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笑容挂在脸上不知是否该收下。
因为在那个眼神里,我俨然变成了陌生人。
她妈妈去世的消息,校内的知情者大约只有老师们,再有就是我吧。姜的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到位,到位得让人觉得难以想象。比如该有的丧假,她没请;该搞的迷信活动,她没告假参加;按此地的传统,若有直系亲属离世,作为女儿在断七前得佩戴黑袖章,她也没戴。
一夕之间,她宛若在周身加了一层透明又坚硬的罩子,不主动接近他人,也拒绝他人靠近,包括曾经最好的朋友。孑然一身,步履匆匆,而倔强挺拔,仿佛这世上,除了她自己,皆是陌生人。
所幸经过了几个月的磨合相处,我作为被排斥的借读生总算交到了几个同出同进的朋友。每次我们成群结队去出操、上课、买零食或洗澡,看到她与我们冷漠地擦肩而过,我总会不是滋味地驻足。
“真难相信以前你和姜以露关系那么好。”她们说。
“是啊,她是奇葩,搞得我们以为你也是奇葩。”她们又说。
“奇葩?”
“就是奇葩!不知道她自我感觉良好个什么劲,不就理科班么,不就有几分姿色么,一个贫困生傲什么傲。”
“额,”我插嘴,“和贫困不贫困有什么关系……”
“当然!起码在当下的社会,非常有关系。”
我将信将疑,便去问蒜。结果没等到回答,倒是听她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顿牢骚。
她远比我郁闷,典型的泥菩萨过江。
蒜告诉我,她的父母闹到现在并没有离婚,源于她妈妈的强烈反对。甚至她爸爸离开了家与第三者共筑爱巢,她妈妈依然决绝地一把撕碎了离婚协议。
蒜气愤地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有个好名声,为了我今后嫁个好人家,屁!她就是为了她自己的面子!平时凶得像雌老虎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软弱无能得像病猫!”
2002年元旦,蒜素来比换衣服还频繁的□□签名终于安定了下来。
“我要好好睡去,好好睡去,一直睡到一个人也可以坚强地、好好地活下去。一直睡到我可以真心地微笑,然后,再哭泣得像个孩子。”
这段文字我见过,在向我表姐借的《第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中,改编出自于宋静茹的《孩子》。
视线再往下,则是基本从未在线过的姜的昵称,她的签名连看都不用看,万年不变。
我正想退出登录,眼梢不经意一扫,动作停滞。
那行字在我之后的印象中于彼处存在了更长一段时间:“寒门再难出贵子。”
和他一同搭轻轨回家,他指指窗外雾蒙蒙的天,说:“记得高中时的天空还是很蓝的。”
我笑着摇头,然后故作深沉:“是吗?我怎么记得是灰色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也跟着深沉,“谁都有过这样的时光。”
经他提点,我突然记起了高中时代某位老师的经典名言:“新概念作文不就是写个早恋、装个忧郁、把好好的段落拆成流水账吗?”于是兀自呵呵傻笑。
“想到什么了?”他好奇。
我作“嘘”状:“秘密。”
他“切”了一声,拍拍我的头发,拉着我准备下车。
那时的天空真的是灰色的吗?
现在的我约莫忘却了,如同被前行列车不断抛下的后倒景色,顺理成章地消失在记忆的尽头。但其中那唯一的一抹亮色,我却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