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关键词:正义(1 / 1)
1999年2月14日,小年夜。
我蹬着自行车去文庙预定完K团去年的夏季和冬季演唱会,接着屁颠屁颠地往家里赶。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方才还下了场冬雨,完美诠释了雪上加霜的意义。
出门前朝脸上抹了把老妈医院自制的尿素霜,但其完全不是凛冽寒风的对手,脸袋生疼,忘带手套的指头们也是。
眼看不远处黄灯闪烁,我咬紧牙关,发力,闯!
可抵达十字路口之时,我仍旧仓促地刹住了车——不是因为前方站着交警叔叔,而是因为马路对侧,梧桐树下,我的同桌赫然在那儿。
他背对着我,抓耳挠腮,似乎正在与谁交谈着。
我叫了他一声,没有反应,便往马路对侧骑去。不料之后目睹的一幕把我惊讶的,差点撞树。
待回过神,和他交谈的人已走远,但从背影也可以辨认出,那女生八成是我们隔壁班级大名鼎鼎的班花。
“十亿飞?”我再次出声。
他愣愣抬首,神情表露出其不亚于我的讶异程度。不过见到来人,他顿时收敛起瞠目结舌,把手中之物藏于身后,装得一副淡然自若。
“我都看到啦,不就是两册《电脑爱好者合订本》嘛。”我哭笑不得,却感匪夷所思,“隔壁班班花送你这个做什么?”
“我哪知道。”他翻来覆去地打量杂志,双眼闪闪发光,“她讲听说我喜欢这个,正好她亲戚买重了就送给我,希望我接受来着,你说好笑么,天上掉馅饼,我为何不接受……”
书中的一片薄物随风飘落,粉粉的信封,红红的爱心,抽象的丘比特。
爱神之箭所指的对象——十亿飞,他的言语戛然而止。
情书落到了梧桐树脚下,我和他俱无任何动静,忙着面面相觑。
“我,第一次,见到,情书,额,的实物……”某人舌头都不利索了。
而我也没强到哪儿去:“我,我也是……”
半个月后,初一第二学期开学。再见到同桌,意外的意气风发。
“他吃错药了?”我瞅着他满面的红光、贼亮的眼神、洪钟般的嗓门,不禁想起奶奶在我兴奋之至时常爱给我冠上的“热病面容”一词。
“你不知道?十亿飞收到了隔壁班花的情书,嘚瑟了呗。”蒜不以为然。
作为事件唯一的目击者,作为事件发生第一时间受当事人所托的保密者,我无语到想捶他——我替你保了一寒假的密憋出内伤,你小子倒自说自话昭告全世界了?
我越想越窝火,最终没捶他,改为踹他。
数学课,班主任喜欢点同学的名字上黑板做习题,很不幸的,我们班主任特别“器重”我,以把我拉上前出丑为己任。
眼看题目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我急着拍拍十亿飞求助。
这厮居然变身尸体全然无视我……
“郁丛。”班主任又点了一遍我的名字。
我只好期期艾艾地站起身,扭扭捏捏操起粉笔胡乱画了几下,火急火燎地归位。
“郁丛你写的什么东西?”成功引来责问。
我低头认罪:“我不会……”
“不会就直说,浪费什么时间。” 班主任怒了,转向我的同桌,语调刹那温婉,“石贻斐,你来。”
他果然轻松解决,回到座位时,若有似无地冲着我“哼”了一声。
“哼个毛!”我作咬牙切齿状。
他欲继续伏倒,想起什么,又侧转过身,一手捏住鼻子,一手置于耳边,大耳朵般晃着,再次重重地“哼哼”了两下。
然后这厮的小腿被我狠狠地踹了一脚。
换作他咬牙切齿:“你有病啊!”
“谁让你见死不救!”
“你跟我有仇啊!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他不提也罢,提到“仇”我更来气:“你不是让我保密么?那自己说什么说啊?”
他一怔:“我忘了……”
于是这厮的小腿被我狠狠地踹了第二脚。
“十三点!”他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
“二百五!”我亦拍案而立。
“你就是妒忌!”
“妒忌个屁!”
“当然妒忌,你看看我们班的女生,除了你在内的个别几个,别的都有人追。”
在第二脚之前,我俩的骂战尚属于默片状态,自第二脚之后,瞬间开启有声时代,且随着情绪高昂,分贝也不受控制扶摇直上……
“放肆!现在在上课!”
如果班主任只用嘴,或许还不能操控住我们。可她是经验丰富的学科带头人,所以她明白,教棒比口说更有用。
粗长圆润的木棍敲在打课桌上,“砰砰”直响。
热血电影勒令停播。
下课后,蒜和姜把手拍得“啪啪”作响。
她们均表示:“十亿飞你何等强大,托你的福,我们才得以一见平日不温不火的葱暴走的模样。来,太不过瘾了,再战三百回合。”
我和他仍僵立着,火光四射怒视对方,还抽空不约而同甩了她们一句:“难道放学后你们还要旁观?”
事实证明,我俩是有多了解她俩……
由于我精总工作的小姑妈替班主任加了无数个他们主任那千金难买的号,班主任对我的凶狠度跌了不少,这点让某两位观众大呼不爽。
我横了她们一眼,拦住十亿飞,问出了已琢磨整天的问题:“那个,我们班的女生,真的基本都有人追?”
“那是,姜就挺受欢迎的。”他答。
我转头瞅瞅她,由衷赞同。
姜是个清秀白净的女生,文静乖巧(起码外人印象中如此),成绩优异(确实如此),属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类型。
十亿飞见我若有所思在傻笑,嘲讽:“还说不是妒忌……”
我不屑地“切”了一声:“不稀罕,只要我家王子大人喜欢我即可。”
他一脸毛骨悚然,重重按下蒜和姜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看你们的好友已走火入魔,小心她人格分裂,干出写情书给自己什么的……”
蒜顺溜地接过话头:“放心,到时吾等必行正义之道,拯救迷途的羔羊于水火。”
我努力维持着人格统一,没给自称“正义使者”的蒜半点机会,导致使者同学满腔热血无处发泄,四处找事,还真给她遇上了两件。
第一件是美帝国主义赐的。三月,北约向南斯拉夫发动空中打击。五月,北约袭击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
其实我们对“北约”的概念一知半解,但无法抑制住一颗颗膨胀的爱国心。
是月,学校举行了作文比赛。意料之中的,写曼联勇夺三冠王的败北,痛斥暴力行径的大获全胜,虽然它们同样看得人血脉喷张,字里行间激情澎湃。意料之外的,语文成绩平平的蒜凭借那满腹的正义感,一举夺魁。
获奖文章张贴在校门口的宣传栏,引得众人驻足观赏,也引得她的正义之心愈加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件事,本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至于它是怎么被蒜抽丝剥茧扒出来的,只能说凑巧天时地利与人和。
午休时分,校园广播台开始工作,一段悠扬耳熟的音乐以及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同学们中午好,欢迎收听校园广播。”
我们学校广播台的女主持人声音辨识度极高,语调极嗲语速极慢,吸引了各年级各班级男生争相模仿……他们喜欢捧着小卖部指定品牌——来一桶红烧牛肉面,放个卤蛋学一句,扔包榨菜学一句,丢根火腿肠学一句,边吃边学,边学边呕,形成了我校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校园广播最后十分钟的点播时间,两首歌的余地,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谁都希望自己喜欢的歌手及歌曲为更多人所熟知、认可,这便成了我日复一日往听众信箱投纸片的动力。
为了增加被选中的概率,我平均一个上午会干掉七八份,用小卖部淘来的卡通信纸,用五彩缤纷的中性笔,用各式各样的字体,再套上或真或假的祝福和理由。
笔走龙蛇的时候,她俩趴在一左一右,也不帮忙,还尽捣乱。
“还是我们葱葱最长情。”
我对姜眼白相向:“蒜三分钟热度,你也半斤八两。”
“哪有,每天一份我还是能坚持的。”姜狡辩着。
“葱啊葱,笔迹的灵感枯涸了吧?”蒜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好主意,横里挖出张试卷,阿谀奉承地笑,“要不你学学我妈的?”
“然后呢?下次考砸了葱来代签名?”被姜一语道破。
我欣然同意:“也成,除非你叫我妈。”
“没问题!”蒜一跃而起,连声唤我“妈”……
我虽劳苦,但功却不高。大家都纳闷来着,为何校园广播三天两头会在韩国人吵闹的歌声中结束。
在连放了三天《Candy》、《幸福》和《使者》之后,哈日的孩子们疯了。蒜再也不能忍受,冲到置于教师办公楼底层的听众信箱,拿起劳技课用的榔头给劈得一干二净,信箱中的纸片纷纷大白于天下。
我们仔细检查了番,发觉哈韩族的纸片量与我们的根本没法比,顿时怒气难平,遂下战书,邀哈韩族前来接受审判。
此举自然首先传到了楼上老师们的耳朵里,不料还没等他们闻风而动,哈韩组已蜂拥而至。
她们的头头是我们班一个外号叫作“胖胖”的女生。胖胖和蒜的火爆脾气不相上下,分贝也势均力敌。
几句争论下来,不消旁人煽风点火,两人自个儿先把自个儿点着了,就在各位老师脚底下……
“挑选纸片的人就是我们的人,你们能怎么办?”对方很嚣张。
“公平竞争懂吗?你们这叫徇私舞弊!”我方亦盛气凌人。
……
几来几回,场面有些难以掌控。
“黑山老妖回你的山里去,少来城里乱吠。”
“你也不照照镜子,别老胜浩胜浩的,这么肥,鬼都不会看上你。”
“没人要的是你,我男朋友疼我疼得可紧了!”
……
幸得老师们及时镇压,已然变为人身攻击的骂战才得以结束。
几天后,一封来自外校的情书突然降临我班,收信人为胖胖。
蒜颇不是滋味,坚信这绝不是“突然降临”,而是有预谋的“如约而至”,甚至放学后拉上我和姜亲临那所学校实地侦察。
还真被蒜半仙猜对了——信封上的寄信人对此事一脸茫然。详问,原来他们只是补习班同学,连交流都甚少。
第二天,蒜便迫不及待地揭穿了胖胖的嘴脸。
第三天起,胖胖以生病为由请了半个月假。据说,她躲在家里整日垂泪。
第四天的校园广播压轴曲,是我在纸片上写了近百遍的《Happy Happy Greeting》。
留言也是写过近百遍的:祝我和我亲爱的朋友们如愿以偿。
胖胖的家长既莫名又气愤,便向班主任反映了情况。
蒜可以说是整个风波的始作俑者。我和姜不出意外连带着地被捉拿归案。
我们班主任是位严厉的中年妇女,做人做事皆规规矩矩,却屡次被学生惹到暴怒,平添了许多烦恼丝。
不过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斥责某几位同学,这是我印象中唯一仅有的一次。
她追问着蒜和我们:
“你们懂不懂什么叫正义?”
“你们以为正义是什么样子的?”
“撕破别人脸皮逼得同学不来学校就是正义?”
最后她说:“记住,任何词语均可以用之偏颇,冲动妄为必害人害己,你们还小,别以为世界那么简单,少给我自以为是。恭喜你们如愿以偿了,但你们的所作所为,就和你们声讨的美国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