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1 / 1)
身下一摇一摇的,像跌入软绵绵的梦里,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丝力气,可是稍微动一动指节,都是一阵疼痛。然后我试着睁开眼睛,看到红木的帐顶。四周还在轻轻的摇晃,声音开始浮现,是隐隐约约的水花声。
床边坐着一个人,微黄的灯光映照出他的脸。察觉到我动了动,他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阿紫,你醒了?”
我坐起来,随着意识的恢复,身体上的痛楚也清晰起来,头脑中昏昏沉沉的,像有一层浆糊,连反应都慢了一拍,仍然有一阵一阵的眩晕袭来。
床边的人面向我,急着等我的答复。
我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没有任何反应。
这人果然是个瞎子。
透过木条支起来的窗户,看到白色的江天,我用手支着额头,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他的笑容有些阻滞:“我是谁?你不记得我了?”
我“嗯”了一声回答他。
他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我是……谁?我好像也不记得了。
好久都没有一点声音,他说:“别急,阿紫姑娘,你别急,我们请大夫来看看,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船很快靠岸,大夫麻利的上船,坐到我面前,把药箱放在身侧,搭上了我的脉。搭了很久,又看了看我的脸色,他捻着山羊胡须,斟酌着说:“这位姑娘,想是受到了重击,对大脑有些损害,我开个方子,只做调理身体之用,能不能恢复记忆,在下可不敢说,姑娘尚年轻,记忆也许慢慢就会恢复。”
我扣上他的手,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我也许不会好了?”
他看着我的神色,有些心惊,道:“这……”
那个瞎了眼睛的人说:“阿紫,这种事情急不来,按时吃药,注意调理身体,慢慢就会好的。”
大夫附和道:“这位公子说的正是。”
夜凉如水,江枫渔火,星星点点。我站在船舷,望着翻涌的墨色浪花。他从船舱中走出来,站在我身后。
我回过头,看见他手上拿着披风。
他递给我说:“穿上吧,别着凉。”
迎着月光,可以看到他脸上一道一道的疤痕,我试着想象他脸上没有这么痕迹的样子,总起来讲,他给我的感觉并不讨厌,故而我愿意跟他说话。我问他:“我怎么会到了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感觉全身都这么痛?”
他道:“你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摔得很严重。”
“我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为什么?”
他摇摇头。
我道:“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他点点头。
我又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他用手触及自己的眼睛,有些回避的说:“没什么,与姑娘无关。”
我望着江潮起伏,说:“以前的事,我全想不起来了。”
他说:“就算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我望向他道:“我们是去哪里?”
他说:“回我家。”
我说:“你家,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他说:“在下……在下叫游坦之。”
第二天弃船上岸,再赶路的时候,虽然很想骑马,但是毕竟伤筋动骨了,只好乖乖坐在马车里,扒着窗子,看了一路风景。过了繁华的市镇,到了一个清幽的庄子,庄子建在半山,叫做聚贤庄,就是游坦之的家。
聚贤庄地方很大,但人很少,除了两三个老奴,就没有别的人了,整座庄子都很静默。我就在这里住下来,过了许多天吃吃睡睡,安逸而无聊的日子。
北方的冬,枝头的落叶已经掉光,我蜷在廊上,喂池塘里的鱼。
游坦之走过来说:“药喝了吗?”
我随口“嗯”了一句。
他试探着问我:“阿紫,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道:“不是,是在想以前的事,可是想不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其他人?”
我想了想,道:“其实也不是,我记得星宿派,记得我是星宿派弟子,然后我从那里逃出来,我师父是一个大大的坏人。”
“你不记得怎么遇上了我?”
我摇摇头。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笑道:“其实想不起以前的事也没关系,如果那些事让人不开心,忘了它不也挺好吗?不管怎么样,你可以永远住在这里,我也希望你能住在这里。”
我笑:“你不会嫌我烦吗?”
他道:“怎么会,在下……在下高兴都来不及。”
我凑过来,靠近他,看着他的样子,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阳光停留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有些腼腆,微微垂下头,说:“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想……对你好。”然后他又想起什么,话音里有高兴的情绪:“今天是上元佳节,镇上有灯会,你要不要去看?”
我倚回栏杆上,伸了个懒腰道:“好呀。”
夜幕降临,镇上张灯结彩,连林梢上都挂了六角花灯,炮竹和烟花纷纷扬扬,街景十分绚烂。街上喧闹的气氛迷人,我闷了好多天的神经不禁振奋,迅速跳下马车挤进人群中。街市两边的摊落,卖各式各样的东西,我一样一样看过去,然后回头,看到游坦之跟在我身后,人那么多,他尽力保持着不和我失散,于是我牵了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他的脸有些红。
我道:“你脸怎么红了,很冷吗?”
他摇摇头,跟我继续往前走。
我在一个卖面人的小摊前停下来,看着架子上挂着的唐代仕女和绿林武士。他看我不作声,就说:“你喜欢什么,我卖给你。”
我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玩偶拿在手里,说:“我从前好像也捏过这么一个面人,而且它的衣服是葱绿葱绿的颜色,我把它送给了……”我皱起眉头:“我也想不起来把它送给了谁,只是觉得很好笑。”
我把玩偶还给老板,向前走去。
他仿佛可以感知到我的情绪,问:“怎么了?”
我深吸了一口冬日夜晚凛冽的空气,说:“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样好像每一天都过的很没有意义。”
他黯然:“你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
我说:“就是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空空的,好像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想不起来,或者有什么愿望还没有实现。”
他轻声道:“我也有愿望。”
我看向他。
他说:“我想看看你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说:“可是现在就很好,即使看不到你的样子,我还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真傻,这算什么愿望。”
“就是这样,阿紫,我喜欢每天都看着你。”
这句话好熟悉,好像我曾经也对别人这么说过。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有几个男人从灯火辉煌的酒楼里走出,搓着手说:“两位特使失联,看来情形很是棘手,偏偏还有个萧峰在逃。”
“你说萧大王现在何处,不会跟两位特使的事有关吧?”
“今上为此很是头疼,总之我们多办事少说话。”
我向那几个人望过去,他们也很快察觉到我的目光,打量了我们几眼,隐入人群中。
这样的甲胄和姿态,这几个人是……辽人。
我要跟过去,游坦之咳了一声,拉住我,说:“你的手好冷,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吧。”
第二天回聚贤庄,我执意要骑马,将其余人远远甩开,飞奔在黄土路上,一直到最高处,我拉住缰绳,远目向下望。山下的官道上驰来几匹黑马,奔腾着向南而去,马上的人就是昨晚在镇上碰见的那几人。
我望着他们在山脚下疾驰而去,带起一阵风烟,天空中有大雁悲鸣,扑腾着翅膀,同样向南方飞去。
游坦之策马到我身边,脸扬向天空,道:“这只雁子恐怕失了群,这种季节还在北方。”
我望向天空不语,有一个瞬间,我眼前出现的是辽阔的草原,他挽过我的手,帮我拉开一张我怎么也拉不开的弓,搭上羽箭,射向一只猎豹。
“阿紫,我不会离开你的。”
就算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会忘记这句话。
“阿紫,你怎么了?”身边的人探问我。
我道:“没什么,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白天疲惫的情绪融入晚间的梦中。梦境中我心绪不宁,四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扼在我脖子上的手如同鬼爪,我向下坠落。
奔至崖边的那个人一度离我很近,他眼神中流露的情绪,让我心碎。
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拉上他的手,可最终却像隔了一方天际那么远。在急速的坠落中我醒过来,拉过被子,房间中洒了一地银月光。
记忆的镜像七零八碎,我头痛欲裂。
游坦之把药碗递到我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他说:“办完这件事,我会尽快赶回来,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王伯。”
我道:“嗯……什么?”
他道:“我说我会很快回来,可能只要一两天。”
我道:“哦。”然后端起碗把药喝掉。
他转身欲走,又回头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我想了想,道:“妙陈记的烧鸡。”
他笑起来:“好,你在家里等我。”
他走出门,我也随在他身后走出来,看着他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出了聚贤庄的门,消失在山野里。
我转回身。
由于游坦之的关系,庄上的老管家王伯对我一向照顾周到,他走来我身边道:“阿紫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道:“有,给我一匹快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