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七十二章（1 / 1）

七十二：

也许是在二十年前，也许更久，也许是在——上一辈子。

他人或许还不了解柳红嫣，便连曾经与柳红嫣互为知己的白发女侠，也未曾真正了解柳红嫣那颗早已浑浊了的心。

柳红嫣总说自己是个孤儿，而实际上凭她的记忆力又岂会记不得她的父母，她只是不想相认，当作两老都已经死了罢了。

柳红嫣儿时家境贫寒，恶鬼肆虐的天下兵荒马乱，穷人家哪里吃得饱饭，哪里穿得上衣服，住在漏风的茅屋中，在冬日盖着生硬破棉被的柳红嫣已然很知足了，相比起那些被恶鬼吃掉家人的孩子，柳红嫣至少还有亲人。

柳红嫣不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每当父亲外出打猎，她都偷偷的跟在父亲身后，生怕父亲遭到不测，便是连睡觉时身旁都随身摆着耕地用的锄头，防止野兽恶鬼，也防备小偷饥民。

这个年头只有自私的人才能活下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佛典道经、儒家训诫是帝王将相、富豪大户，那些吃饱了饭无事可做之人才会去读的无用道理，在穷人家心中，永远是能够活下去吃饱饭才是真正的大道理。

北方魏国在两年前被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覆灭了，其余国度经过一番波折也早已丧失了皇权的威严，天下间早已不是王侯将相做主了，天下已然是武人与商豪的天下。

但是外头事情如何小柳红嫣并不在乎，她只在乎家门口的一亩田地，勤勤恳恳的耕耘后，能够吃饱穿暖，能与家人过上美满团圆的生活便是柳红嫣最幸福的事。

然而未过多久，柳红嫣便连眼前的小小幸福都丢失了。

她记得那日是个快要落大雨的阴天，柳红嫣正为干燥的田地有雨水滋润而兴奋不已，忽闻母亲父亲要带她去城里游玩，更是开心至极。

小女孩抱着油纸伞，仰着脑袋，眨巴着好奇的双眼望着一脸愁容、双眼红肿的父母，她不明白，分明是该开心的事儿，为何父亲母亲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向来拮据的母亲破天荒的为柳红嫣买了一串糖葫芦，一串上共有两颗，柳红嫣咬下一口，将这酸酸甜甜的味道含在嘴中，咽着唾液将那颗糖葫芦剩余的部分一分为二，分别塞进父亲与母亲的嘴中，更是视若珍宝的留下了另一外颗，说要留到明天再吃。

那时，吃着三分之一糖葫芦的母亲哭了，柳红嫣不明白这是为何，却还是为母亲擦拭泪水，拍着母亲的背脊诸多安慰。

父亲一直走在前头，用宽厚的背脊对着身后两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捏紧拳头一声不啃的只是快步而走。

柳红嫣如今都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花红柳绿”大院子中的惊艳，那般富丽堂皇的庭院阁楼，简直便是柳红嫣心目中的皇宫庭院。

母亲问：“你可喜欢这里？”

柳红嫣猛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拼命的扯住父亲母亲的手臂，口中直呼“想要回家”，却见一名高大汉子快步走来，伸出粗厚的手掌便将小女孩提到了空中，另一只手则随意的将几块碎银两丢到呆若木鸡、脸色死灰的那对男女脚边，带着些侮辱的眼神撇过这两位贫穷夫妻，扭头便提着柳红嫣向陌生而又极深的阁楼内院走去。

柳红嫣哭喊着希望父母回心转意，她只想与家人待在一起，哪怕顿顿吃不饱饭、哪怕雨天蜷缩在茅房角落瑟瑟发抖，她仍是自豪而快乐的。

她奢望有任何荣华富贵，哪怕就算一家三口人一起饿死，却也好过孤苦伶仃，寂寞的慢慢窒息。

柳红嫣曾是个害怕孤单的女孩，曾是个孤僻胆小的女孩，便在父亲捡起地上银两拉着哭泣母亲手臂，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柳红嫣的世界逐渐灰暗，那一天她以五两银子的价格被卖给了“花红柳绿”。

这样的世间便毁灭好了，这样的人类全部被恶鬼吃光又有何关系？反正便是没有恶鬼，这依然是个人吃人的世道——那一日，柳红嫣哭干了泪水，内心说不上变得坚强，却是麻木的刀砍剑刺亦无任何感觉了。

柳红嫣起初十分抗拒楼里头的人事，做什么都要与丫鬟奴婢、男丁妈妈对着干，别人要她往东她偏西行，乐师教她弹琴唱歌讨好客人，她偏砸烂古琴、撕掉乐谱，整日一言不发，冷着脸孔什么也不做。

负责教导柳红嫣的老妈子忍无可忍之下，命令家丁将这小妮子往死里打，柳红嫣趴在地上苦受杖刑，反而哈哈大笑，神情诡异恐怖，令人只觉毛骨悚然。

骂了不知多少口水，也打了不知有多少次，老妈子算是对柳红嫣再无信心，撤走了奴婢家丁，任其自己将自己关在房门中不吃不喝、自生自灭。

柳红嫣的心早已死了，还会在乎体肤之饿，魂归西天么？穷人家信佛拜菩萨，许的哪里是什么大富大贵的愿，全然都只是魂归西天早脱苦海罢了。

一晚，柳红嫣的房里来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那女人约莫三十来岁，身段却着实不输楼里花魁，脸孔不比年轻人娇媚明艳，却自有一股妖娆风情，两个小丫头跟在她的身后，躬身为她拖着金色丝绸的极长裙摆，在那时的柳红嫣眼里真如神仙娘娘下凡一般。

那美妇撤退了身后丫鬟，独自坐在柳红嫣床边，喋喋不休的说这些无用的家常，可听在柳红嫣耳中却远胜于老妈子们的威吓苦求。

那美妇自顾自的说，柳红嫣仔细听着，便如着了魔一般对那美妇痴迷不已。

那美妇见柳红嫣的神情，笑道问道：“你如今还想回去过你那饿肚子的日子么？”

柳红嫣摇了摇头，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她已然是个弃儿了，便是回去了又能如何，那早已不是自己的家了。

美妇满意的一笑，继而问道：“那你可恨你的爹娘？可恨曾经欺负过你的人？可曾想过等自己强大了，便让这些人都付出代价？”

柳红嫣先是一愣，接着猛地点头，眼神迸发出难言光彩，与美妇人四目相视间，心结霎时解开了。

第二日，柳红嫣不再抗拒老妈子的教导，开始对人微笑、与人说话，成了人见人爱的乖巧姑娘，先被派给楼里的魁儿们当丫鬟，待到年龄到、有了几分可人的味儿，便得到了自己的单人房间正式做了接客的活儿，到了风华正茂的碧玉之年，柳红嫣渐渐成名，成了天下男子都爱慕推崇的“世间第一美人儿”。

柳红嫣本不叫柳红嫣，别人问她名字她也不说，只道自己姓柳，不少人叫她柳姑娘，楼主为她取名“小红”，她便将自己唤作了柳小红。

得到了自己的小名儿，她再也不是那个整日担心吃不饱饭的邋遢女孩，自此世上多了一位绝色佳人，一顾倾人城、一笑百媚生，却始终无人察觉那张娇媚笑容的面具背后是一副恨透了天下人的铁石心肠。

这样的天下，何时被地狱恶鬼毁掉才是最好——柳红嫣每日心中都在如此祈祷着。

乱世容易出英雄，乱世容易留传说。

在这王权没落的年代中，无数的武人成了逐鹿天下的主角，向北抗击恶鬼，出了不少神功盖世的宗师境高人，于是，好事之人也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论资本，纷纷评论出了“天下第一”的武学奇人，而这一时期纷繁的武学造诣无疑是史上的巅峰，原本百年才有十来位的宗师境高手，这一时期却有百人之多！这可谓是武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

似乎是嫌光评武功“天下第一”太过乏味，脑袋里满是稀奇古怪的闲人便更想出了大堆“天下第一”人——天下第一美人儿柳红嫣，天下第一剑客穆无常，天下第一道师陈仙师，天下第一药师莫言道……有的是浪得虚名，有的仅刚上榜一天、第二日便被别人挤了下来。

而当选美人榜第一人的柳红嫣对这些玩意儿却是毫无兴趣，顶多也只是将之作为与宾客闲谈聊说时的话题罢了，但却未曾料到这等无聊闲谈后来会成为与“那个人”相识的契机。

柳红嫣初次听闻“那个人”是从一位穷酸书生的口中，那书生是醉仙楼里说书的穷秀才，听说刚考中举人王权便已沦落，读书人读书读了大半辈子为的不过是考取功名，原本考不中的读书人算得最惨，如今却是这一批考中了但因没了帝王家而荒废无用了一肚子圣人言的文士最为惨绝落魄。

那书生约莫三十来岁年纪，一身衣服打了不少补丁，平时省吃俭用，看起来很是穷困潦倒，但人所不知的是这书生绝不是什么书呆子，他能说会道，在醉仙楼里给人说书其实挣了不少银子，却都又节省下来花在了“花红柳绿”的柳红嫣身上。

柳红嫣瞧这书生顺眼，便专门为他留了一席之位，吩咐下人们见到这位公子到来就立刻通报，柳红嫣必定亲自相迎，单独与公子喝酒解闷。

那书生大约是看上了柳红嫣，风流儒雅的为柳红嫣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赞美柳红嫣的绝美无伦，一些词儿甚至红极一时，惹得多少女子唱诵之时对柳红嫣心生怨妒？

那穷书生一心只为博得“小红姐”一笑，每每到来也不勉强柳红嫣为自己喝酒唱歌，只是两人共坐一桌聊聊天，说上一段书生最拿手的乐子笑话，说上一些鲜闻的奇人异事，殷勤的好似这花钱的主儿不是这书生，而是柳红嫣一般。

这一次也不例外，那书生为了打开话匣子，开门见山便告知了柳红嫣一件近期才传开的奇事，一股子说书的口吻娓娓言道：“小红姐可曾听闻北方出了一位神仙人物，鹤发素衣，一人一剑屠杀恶鬼数千，白衣之上却未沾得一滴血渍？”

柳红嫣一愣，要知道恶鬼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它们比起虎豹猛兽更强壮，身上皮肤比之铁甲护盾都更为坚硬，一对利爪一口血齿便连钢铸盾牌都能贯穿，当年北魏是兵之大国，那是何等的雄威，数百万雄狮铁骑对抗恶鬼，却被这群地狱来的异兽杀得片甲不留，直到后来有一位宗师境高手与一头恶鬼相斗，无意间发现雄厚内力可震碎恶鬼内脏至之死命，人们挨打的情势才有了好转。

在这陈仙师提出“以武人治天下”的当今世道，几乎所有人在拼命习武，全民崇尚武力已然是主流大趋势，可便连陈仙师这等宗师境高手都难以对付十头以上的妖兽，试问又有谁能凭借一己之力屠杀恶鬼数千？

柳红嫣抿嘴一笑，几步坐到穷书生腿上，娇柔似若无骨的依偎在穷酸书生的怀里，惹得书生满脸通红，这才开口言道：“这等玄乎传闻你也会去相信，说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么？”

那书生见柳红嫣不信，红着脸格外正经的解释道：“小生觉得这该是真的，小红姐可知那常年来稳坐‘天下第一剑客’宝座的穆无常？他是宗师境界的高手人物，曾一人与十三只恶鬼相抗，凭借一剑之利砍杀了来犯恶鬼，当世剑道之流无人能出其右！”

这时，厢房外响起了一阵喧哗热闹，似乎是有人在外吵架喧闹，这也本是楼里头的寻常事情，两人的话题只是停顿了片刻，倒也不以为意。

柳红嫣不理会房外喧哗，打了个哈欠，白眼道：“穆无常？这小老儿我比你熟，他前些天来楼里偷腥，竟是忘了带银两，还是问我借的钱。”

书生哈哈大笑，竖起食指道：“对！就是这个老无赖！”

柳红嫣为自己与书生各倒了一杯酒，自饮了一口，摇晃着杯盏道：“他虽然举止荒诞，但我见过他出手与人对敌，无不是一招取胜，我可不认识哪位江湖豪客能够比他更厉害了，便说他不是‘天下第一剑客’，而是‘天下第一武人’，怕是也必有不少人会赞同。”

书生摇了摇头，脸上神色颇有些怪异，叹息道：“若是以前说穆无常是天下第一武人大概也没人会反对，但近来……唉，穆无常与那刚出道的白仙尘打了一场，实力相差之悬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柳红嫣挑眉道：“这老无赖将那小辈给打死了？”

书生望着柳红嫣又是摇头，柳红嫣更为吃惊，道：“莫不是那白仙尘将穆无常都给杀了吧？！”

书生无奈笑道：“杀倒不至于，但那样的结果分明就还不如死了！”

这般言说倒是一时勾起了柳红嫣的兴趣，美目凝望着眼前的秀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书生勾起了柳红嫣的兴趣，心下很是喜悦，轻轻咳嗽两声，拿出说书的看家本领，绘声绘色的说道：“那日在北魏旧址，穆无常带着寻龙剑去找那号称屠杀千余恶鬼的白仙尘，想探探那白仙尘的真伪虚实。

传说那日穆无常一路询问途中武夫，等寻到白仙尘所居之处时大为吃惊，那非宫殿楼宇，那便连富贵人家的府宅也都算不上……”

书生所言若在寻常时分听来定是很难懂的，然而当今天下分崩离析，当年北魏奔溃之时无数百姓南逃，就连高坐金龙玉位的皇帝都将自己富丽堂皇的宫殿给抛弃了，故而北去抗鬼的武夫无不为自己挑一处好屋子住下，越是武力高超之人所住之地便是越好。

这不难理解，一个武功平庸之辈居住皇宫，可不得被武功高强之人撵出来？这便和争夺地盘一般，是人类的天性。

然而既然这白仙尘号称一人屠杀恶鬼千余，怎么居住的却是——书生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大户人家旁边的小狗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