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1 / 1）
二十八
我万万没有想到，喻文州所谓藏身的地方，竟然就是他的老家。
喻文州母亲早逝。父亲去世以后，他便遣散了下属，宅子无人居住，却是渐渐荒废成了座空宅。
“最近，我们不断侦测到市区内某处传来电报信号。截获的电报全是用密码书写的，解析人员暂时还在破译中。”叶修坐在车里，看似无心的跟我解释。他的副官——一个名叫邱非的年轻人——似是急了，叫，“叶长官——”他却摆摆手，“无妨。”
“经过几天的搜索，小邱锁定了一个范围，就在刚才，才真正确定，电报信号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叶修笑，“你说，他可真不好对付阿。知道这一带都是大官大商人和洋人住的地儿，不好交火，故意给我们设了路障，好叫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他无意的抬头看那房子，“他倒是光脚不怕穿鞋。喏，少天你看，屋顶上还有个狙击手。……等等，那是不是张佳乐？他竟然没回云南去，真是稀奇。……”
我听的叶修唠叨，下定决心不去理睬他。但听到张佳乐名字，也忍不住瞧一眼，这一眼却吓到我了。
喻文州的房子被一大圈荷枪实弹的士兵团团围了起来，远看上去乌泱泱的一片。有个人在前面拿着喇叭不断喊话，这无非是叫他撤下武装出来投降之类的屁话。叶修下了车，感叹的看着这热闹的一幕，道，“这喻文州也是蛮拼的。前几天还鬼鬼祟祟断断续续的，现在却是一封接着一封，也不躲了。这莫非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节奏？”
我的心凉作一片。周泽楷失踪的机密情报，却原来是藏在了这里。喻文州这些日子的失常终于是有了眉目，我却根本开心不起来。我咬牙注视着叶修的侧脸，他看上去云淡风轻，丝毫不为所动。
我终是明白，王杰希所说的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叶修拿过了那喊话军官的喇叭，喂了几声。他的声音虽不响亮，中气却足，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喊话。他懒洋洋清了清嗓子，道，“文州，你这便没意思了。你也跑不掉，浪费大家时间，何必呢？你看不如你快点下来，我给你争取从轻处理，你回去当你的小老师，不是挺好的？”
“……长官！他又发电报出来了，这次用的是明码！”叶修身后的解析员惊叫道。叶修点点头，“念出来。”
“‘呵——呵——’。”解析员也愣了，“……没了。”
叶修的表情顿时变的十分精彩，我忍不住捧腹大笑，“老叶，真有你的！”叶修也不恼，道，“既然这般，我们便只能强制突围了，张佳乐再厉害，也抵不住我们这么多人阿。文州，你再考虑考虑？还是说……”他忽然一把扣住我。我挣脱不开，怒道，“你做甚么？”
我这声音，却是通过扩音器传开了。我顿时知道叶修打的甚么主意，冷笑道，“他若是妥协，便不是喻文州了。”
叶修却淡淡的说，“你在他心上，比你想的要重得多。”
我虽嘴上那么说，心中却是忐忑的。叶修看上去十分笃定，对着扩音器道，“你若是不下来，我便现在在这里毙了他，你看如何？”他说罢，竟真掏出□□，咔哒一声上了膛，对准我的太阳穴。
我浑身一激灵。叶修的面色悠闲，眼神却毫无感情。他是认真的。他随时都会在下一秒扣下扳机。
我并不畏惧死亡。我曾差些死过一次，是被喻文州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因此我的第二次生命相当于是喻文州的所有物。更何况，摆在天平另一端的，乃是党国的机密情报。若是他在这里将我交给叶修，我决不会有丝毫怨言。
道理上虽是这样讲，我心里却泛起丝丝寒意。心砰砰的狂跳，我抬头望向那楼房，任凭叶修将我的肩膀抠的生疼。
“电报又来了！”解析员说，“他说……‘你——舍——得——吗——’”
“我自然舍得。”叶修轻笑，“只看你舍不舍得。”
我的手臂长时间被不自然的扭着，此时已经麻木了。听到喻文州传来的电报，我迷惑。为何他会这么问叶修？志不同道不合的普通朋友，却有何不舍得的？依他的性子，若我挡在他前进的路上，必定是毫不犹豫的灭了我的。
上一次，他为了那光明的仕途，便将我抛在了身后；这一次，自然更不会回头。
“长官……他又开始用密码拍电报了。”解析员绝望的说。叶修道，“再等等。”
喻文州好长时间没有消息。我们便陪着他，耐心的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最先忍将不住的竟是我。
“你不如直接毙了我得了。”我冷笑。
叶修闲闲的说，“别吵。”他的神情完全看不出他的枪眼正比着我的额头。
“叶长官，他用明码了！”解析员惊叫。他手忙脚乱的盯着那电报机，却是说不出话。
“怎么了？”叶修道。
“他说……”解析员偷偷瞧了我一眼，颤抖着一字一句读出来。
“‘少——天——，我——爱——你——’”
叶修脸色一变，当机立断的一挥手，士兵们顿时端着枪鱼贯而入。两秒钟后，喻文州竟出现在楼顶上。他的身影憔悴单薄到陌生，但我却第一时间内辨认出来。
过耳秋风萧萧瑟瑟，将他的头发吹的凌乱。喻文州的脸瘦了一圈，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但他的表情是我熟悉的温柔。他这般静静的看着我，仿佛恋恋不舍似的，却跨前一步，踩上了楼顶的边沿。
“文州？！”
我却是惊到无以复加。喻文州的动作却让我摸不着头脑。他仍是笑着的，但那眼睛里流露出的哀伤，让我的整颗心都揪痛不已，仿佛用指甲细细把肉扯成丝，眼睛却涩的流不出泪。
少天。
他用口型说。
——对不起。
文州，为什么要哭呢？我明明就在这里。
下来罢，下来罢。我们回家去。郑轩做了香喷喷的鱼香肉丝。莫吃太多，伯父坐在那里看着呢。魏老大一会儿过来，炖碗莲子羹罢。给瀚文也留一碗，孩子还小，在长身体。吃完饭便去散散步吧，可要我给你唱首曲儿？……
我与喻文州对视了很久。我大约，是能猜到他想说什么的。
“少天，别挑食。……少天，快起床。……少天，我来接你可好？……少天，不要闹。……少天，再睡会儿罢。……”
他的眼睛笑的弯弯，里头盛着的温柔仿佛要满溢出来。他的声音总是温和而不徐不疾的，他的嘴角总是勾起温文尔雅的30度。和他说话的时候总能感到春风拂面。
“这位小哥，坐下罢，咱们聊聊。……我是搞革命的。……我只是来听戏而已，你们有规定不让我听吗？……没事了，我在这里。……为了让所有国人堂堂正正的活着，我甘愿冒这个风险，他们会为我骄傲。……不要死，答应我。……”
“……等我回来。”
那漠然的灰色的天空，阴云乌压压的盖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他身穿那身文秀的青色长衫，展开双臂，宛若归华别叶，做出拥抱的姿势。他分明是笑着的，黝黑明亮的眼睛里面仿佛有什么情绪在酝酿，最终流出来的却是亮晶晶的泪。
叶修的士兵的脚步清晰可闻。他最后看了越聚越多的人群一眼，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挽留他，但却是徒劳。
几秒以后，士兵们冲到了顶楼，却寻觅不见人影。正在张望之际，忽然，窗口冲出了一股剧烈的炽浪。巨响振聋发聩，浓烟冲破天幕。伴随着士兵们的喊叫，猛烈的爆炸声一发接着一发，猩红色的火焰将他们全部吞噬。不时的仍有钢筋水泥碎片砸向人群，叶修也不得不抓着我匆匆躲避。
“他哪来的炸药！！”我听见叶修在大喊，邱非的声音也依稀可闻，“那日周泽楷的工厂，我们盘点下来少了一份炸药，许是被他……”后面便再听不见了。
我怔怔的看着那决绝壮美的一幕。浓烟和火焰似彼岸花，翻滚着争奇斗艳。喻文州的谢幕，宛如一场华丽惊艳的表演，让在场每一个人深切的铭记在心。
那火光映入我的眼，我看到的却是他含笑的眼。
——少天，永别了。
丛兰未秀，秋风败之。
喻文州——我最深爱的人。
他风华正茂的生命，在1947年的秋风中洗尽铅华，迎来了绚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