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巅峰时刻 第九章(1 / 1)
作者按: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本卷第二至八章略。
在距省党代会召开一周前,我陪同郑越到陵阳调研,顺便回老家荷花塘为父母扫墓。可就在准备离开阔别了十余年的故乡时,突然接到罗兵的电话,说我省发生淇江特大污染事故,已经造成大面积人畜中毒,污染源就在陵阳县,副省长吴海峰正在赶往眉江。
我和郑越同跟来的陵阳县委书记于斌、县长谢峰立即动身,在车上,我对这两位父母官下了死命令:“我去见吴副省长,现在的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你们负责查清污染源,并随时向我报告调查进度。”
于斌和谢峰在陵阳下了车,回到眉江,郑越说:“静之别着急,你忙,我就不打扰了,现在就回省城。”
“好的,你看,我也送不上你了,保重!”我一向他扬了扬手。
郑越道:“你也保重!”
车到市委,刚下车,就见吴海峰的车开进市委大门,我便迎了上去,招呼道:“吴副省长。”
吴海峰神情肃然,作为前任市委书记,他对眉江的情况是熟悉的。作为现任副省长,环保是他分管的工作之一。
“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我紧接着问。
吴海峰摇了摇头,“情况很糟糕,淇江下游的内山市共有1157多人呈中毒症状,死亡7人,据医生诊断,还有63人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另外,因为救人要紧,死亡的家畜、家禽还没来得及统计,总之是死了很多……”
“喔?”我一下子惊呆了,如此大面积的人畜中毒恐怕是全国罕见,肯定会惊动中央,“那污染源?”
“工业废水,准确说,是造纸工业废水……”
“造纸工业废水?”陵阳的造纸企业仅有一家,“是东虹纸业?”
吴海峰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时,我们已经到了会议室,王仕陆、范秋萍、曾德阳等常委们早已等在那里。我向吴海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在空着的圆形会议桌上首坐下,我开门见山地说:“同志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淇江发生特大污染事故,对相邻的内山市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眉江虽然毫发无损,但污染源在我们这里,在陵阳县。这次事故引起了省委、省政府领导的高度重视,吴副省长亲临眉江坐镇指挥。下面请吴副省长作重要指示——”
吴海峰将内山的那边的情况作了介绍,说:“东虹纸业的污染问题,上届市委是非常重视的,专门责成该企业购置了国内最先进的污水处理系统,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状况,同志们……”
“吴副省长,作为眉江市市长,我对此负有不可推御的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对我的任何处分。”王仕陆语气沉重地说。
是的,环保的第一责任人是各级地方行政长官和分管领导,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由县到省,恐怕都得有人为此承担责任,这个连三岁小孩可能都知道。
我向王仕陆摆了摆手,“现在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我们现在的责任是如何采取补救措施。立即向内山增援,以武警、公安、民兵组成抢险队,各医院要抽调医护人员组成救护队,立即赶赴受灾地区,争取把损失降到最低。环保部门要立即查清事故原因,及时向吴副省长和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报告。请大家这就分头去落实。散会!”
“我随环保部门去陵阳。”吴海峰说。
门外一阵风,把桌上的文件吹得哗哗作响。我点了点头,见大家纷纷离去。
这时,我想到了东虹纸业的董事长张闻以,他不是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过,他的企业绝对不会对陵阳造成半点污染吗?
想到这里,我一拳扎在桌上,这个混蛋,他是没有污染陵阳,但污染了与陵阳相邻的内山。
刚到办公室门外,里面的电话就响了,只见小邓对着话筒说:“李书记还在开会,哦,不不不,他回来了,请稍等!”说完,又把握住的话筒递过来,轻声道,“是谢县长。”
“小谢啊,我是李静之。”
“李书记,对不起!您看,由于我的工作不仔细,这,把这……这个事办糟了……根据现场查看,东虹纸业几年前就埋有一条50公里长的排污管道……”
“50公里长?”
“是的,就是这条管道,排污口刚出陵阳地界,通向淇江内山段上游的支流资溪,由资溪流入淇江……春节过后,造纸业转入淡季,订单不多,启动污水处理系统成本太高,东虹纸业就直接排放,造成了这次事故的发生。”谢峰在电话那边说。
我拿着话筒,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书记,这都是我的责任。记得您刚到眉江时,我们就去‘微服私访’过,居然没有看出什么,这,这……”谢峰在电话里继续说。
我对着话筒,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这个张闻以,我们都被他蒙了。李书记,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后果已经很严重了,内山传来消息,又一名中毒者经抢救无效死亡,死亡人数已增至8人,后果还不算严重?”
“哦,我说的是对眉江,可能会引发政治地震……”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考虑这个?”
“县委、县政府已经勒令东虹纸业停产整顿。”
“嗯。”放下电话,我想着谢峰说的政治地震,此前,我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特别是谢锋,刚去当县长三四个月,就摊上这事,也由不得他不去想。
这时,曾德阳敲门进来,“李书记,根据您的指示,我已经同内山市委朱书记联系过了,说您马上去看望受灾群众……”
“那我们马上动身。”
车抵内山,朱书记已在高速公路出口迎候,我们下车握手寒暄,表情都有些凝重,但面对一位即将进入省委班子的市委书记,朱书记很客气,“欢迎欢迎,欢迎李书记光临内山指导工作。”
“朱书记,对不起啊,你看这事给闹得……”我满脸歉然地说。
朱书记做一个请的姿势,“那我们这就去医院?”
“好的。”
内山市人民医院病床爆满,过道上临时增加了床位,医护人员忙进忙出……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陪同的医院负责人和眉江派出的救护队负责人,一边察看,一边向我们汇报抢救工作的有关问题。
我很严肃地问:“还会不会增加死亡人数?”
“还有两个危重病人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其余人员的病情已基本得到控制。感谢眉江派出救护队及时增援,否则,我们医院的医护人员一人分作几瓣都可能应接不暇。”院长说。
告别朱书记等人,我和曾德阳又去内山境内的东虹纸业排污出口查看。远处,有村民向我们这边指指点点。看了青葱的山林,再看这个黄乎乎的排污口,我不禁摇了摇头,“这是作孽,作孽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竟是省委书记刘一亭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忙按下接听键,“刘书记您好,我是李静之。”
“静之,你在什么地方?”刘一亭在电话里问。
“在内山,刚去医院看望了受灾群众。”
“嗯,好。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啊!人命关天,要不惜一切代价组织救护。我知道,你们和内山的同志,正在为此作积极努力。群众的利益受到损害,政府要勇于承担责任,要负起责任来,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呢,是要把损失降到最低,要还淇江一江清净的水,要总结教训,该处理的人要严肃处理。另外,中央首长很关注这次事故。”刘一亭在电话里口气不生硬,但他说的这几点,却是字字铿锵。
通完电话,我又仔细想了想,他的话似乎有着某种暗示。
两天后,我在办公室打开省报,一条标题映入我的眼帘:《党和政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淇江特大污染事故抢救纪实》,记者以大量篇幅采访报道了受灾群众,报道是正面的,文中还提及眉江市委书记李静之专程到灾区看望受灾群众,并派遣了抢险队和救护队,为受灾群众送去了党和政府的温暖云云。
报道还说,此次污染事故共造成8人死亡,经全力抢救,2位危重病人已转危为安,脱离了生命危险。
省报的报道并没有让舆论平息下来,相反,这篇报道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特别是受灾地区的那些人,他们在网络上发布消息称,如果不严惩肇事者和渎职官员,他们将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在小邓的帮助下,我点开网页,看着“渎职官员”四个字发愣,是的,我就是那位渎职官员,至少是渎职官员之一,作为一个市的最高决策者,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在这篇《是谁毒害了我们》的主题文章后面,跟贴很多,骂声不断。
由于事故牵涉到两个市,省里成了矛盾焦点,而被指名骂得最多的是副省长吴海峰,他是全省对环境保护负责的最高官员,有人骂他是“昏官、庸官”,是“吃干饭的”……
一时间,网上舆论一边倒,打开电脑搜索“淇江污染”,用时0.001秒,就找到相关网页8670余篇。省外媒体更是穷追不舍,刊出了《淇江污染:网民要求省府道歉》这样的报道,矛头直指省上领导。
眉江作为污染源,我比受灾地区的内山市委书记心里可能还要难过一些。自责。可就是没有人指着鼻子骂我,如果有人骂一骂,我心里可能会稍稍好受一些。
读到网民要求省政府道歉的报道,我觉得这是应该的。可是,我不能代表省政府,如果我是副省长或者省长,我愿意,愿意向受灾群众和全省人民说一声对不起。
下午,我接到了让我列席省委常委会的通知,议题是“研究淇江特大污染事故善后工作”。
会议由省委书记刘一亭主持,首先听取了吴海峰副省长的汇报,我和内山市委朱书记就有关问题作了简要说明。
会议室很肃静,常委们不苟言笑,听得非常认真,并随机提问,吴海峰、我和朱书记不时回答。
这时,刘一亭说:“有网民提出让省政府道歉,大家议议。”
下面有了微微的躁动,有坐椅移动的声音,有茶盖撞茶碗的声音。接着,蒋省长说:“我们以前常说,环保是利在千秋、造福当代的长期工程,我们没有利千秋,也没有福当代,甚至还发生了这样的特大污染事故,我们该不该承担责任?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十几位常委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说,责任肯定该承担,但是不是到了要一个省级政府出面道歉的地步,值得商议。有人说,这没什么可商议的,没做好就该道歉。又有人问,谁出面代表省政府道歉呢?
所有的目光投到了副省长吴海峰身上,吴海峰有些无辜地望了望蒋省长,又向刘一亭投去求救的目光。
刘一亭故作没有看到,他说:“这个歉该道,并且要郑重其事地道。我觉得,我们的这次道歉,同网络上那些声音没有关系,即便没有那些声音,该道歉的还是要道歉。”
最后,本次省委常委会形成决议,由副省长吴海峰代表省人民政府就此事故向社会公开道歉,时间在第二天的该专题新闻发布会上。
次日,就在吴海峰在中外记者的镜头面前表示歉意的同时,以省纪委副书记罗兵为组长的淇江特大污染事故调查组进驻眉江。
罗兵的工作效率不可谓不高,两天后便在我的办公室有了一次比较深入的谈话,这是一次不可避免的谈话。
实际上,此次污染事故情节并不复杂,后果却十分严重。省纪委调查组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明确责任。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要处理人了。
“我已经给仕陆同志谈过了,政府部门的一把手是第一责任人,他也反复说,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罗兵说。
我扬了扬手,打断了她的话:“要说责任,这个责任还在我身上。那个东虹纸业,我在上任之初就去看过的,不过被他们蒙蔽了。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还将其树为典型……这都是我的工作不深入造成的。”
“静之,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想把这个责任独自承担下来?我认为你没有这个必要。”
“仕陆同志是个老实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他一个人担着,我这心里……还有,谢峰去陵阳任县长才三四个月,就摊上这事……这些同志都是能够做事的。还有,这事对省里来说,还牵涉到吴海峰副省长,他对我一直很好……如果能够把他们都替下来,我认为还是值的……”
罗兵睁大眼睛,很陌生地望着我,“静之你这是在犯傻!你说的王仕陆和谢峰,我认为你想保护他们还算正常,吴海峰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你这样做,就很难说了。”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我真没搞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样。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很高尚?”罗兵很不理解。
“不是,罗兵你没去内山医院看,你如果看到那么多怨尤的眼神,就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心安理得了。所以,我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向省委提出引咎辞职。”
“那不应该是你,应该引咎辞职的,另有其人。”
“你不知道,在你们进驻眉江前,我就在心里作出这个决定了。奇怪的是,这个决心一下,我的心情竟出奇地平静下来。这件事总得有人来负责,那就由我来吧。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连墨兰都不再画了,失去了很多东西……还有,因为我,慧琳受伤……御下这些重负,我还可以回我的老家荷花塘去,我的茅屋还在,可以在那里陪着慧琳,写点自己喜欢的文字,画点自己喜欢的画……”
罗兵听到这里,摇摇头,道:“我没有权力改变你选择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做,我只能说一声惋惜,要知道,你走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不容易啊!”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的辞职报告已于今天早晨呈报省委,正在等待答复。”我平静地说。
罗兵呼地站了起来,“什么?你,你太不珍惜了!”
“正因为我很珍惜,错了,就要承担责任,所以才会这样做。”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是流园那边的电话号码,我一接起来,就听小赵在电话里说:“市长,您赶快回来,快!慧琳姐,慧琳姐她……”
“慧琳怎么了?”我的神经一下子高度紧张起来。
小赵兴奋地说:“慧琳姐……她她她站起来了,她能够走路了!”
“慧琳站起来了?能够走路了?”我握着话筒问。
“是的是的,您快回来看看吧!”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我放下电话,扔下罗兵,起身便走。
慧琳见了我,饮泣着说:“静之,你看,我好了,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别,别这样,这是应该高兴的事啊!”
流园终于又有了笑声。小佳还不是那么明白,但见一直坐在轮椅上的慧琳能够下地走动了,便在小赵怀里探着身子要妈妈抱。
我忙将她接了过来,她却仍探着身子,“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小佳乖,妈妈刚好,别累着妈妈了。”我轻轻地拍着小佳说。”
慧琳张开双臂,将女儿接了过去,“我行的。”
稍后,罗兵也赶了过来,见慧琳伤愈,直道:“今天值得庆贺啊!”罗兵自顾和慧琳说话,但始终没再说起我们刚刚在办公室的话题。
这一晚,一家人高兴了大半夜。直到送走罗兵,待慧琳、小佳、小赵都睡下了,我才轻轻走进书房,在书案前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陷入了沉思。
两天后,省党代会将如期召开。省委是否会批准我的辞职,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报告交上去了,对于我来讲,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这时,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只见星月满天,光华灿烂。我不由想起阿依曾经对我说过的:也许,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故事又会重新开始!
2007年5月17日完稿于遂州城北之可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