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困(1 / 1)
第十七章困
梵灼现下正面临着人生中一大难题。
往常在天上浪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到了地上才发现昆仑冰原大得丧心病狂,一眼望去无边无垠,宛如一边冰冻的白色沙漠。
其实一开始梵灼是抱着悠哉寻觅唐凛的目的跑下西昆仑高地的,他知道以唐凛的伤势跑不了多远,于是便沿着营地外圈开始找,结果找了半天只觉得身边愈发寂静,回神的时候方觉不妙——四下只余一片朦胧的白,连脚印也被骤起的风雪吞了个干净。
简而言之,他迷路了。
梵灼的路盲是天生的。
曾经为了给焚羽搞只鹰崽子回来,他追着秃鹫跑到死亡之海,结果在里面耗了大半个月,有一半的时间愣是花在了原地绕圈上。但就算有着这样致命的弱点,他仍是从死亡之海中活着走了出来——他凭一把腰刀干掉了巨蜥、沙蟒以及莫名异变的蝎子,暴力驯服了一整群漠狼,在狼群的带领下,梵灼在狼毒花盛开的地方找到了绿洲。
没错,死亡之海里是有绿洲的,只不过之前从未有人探知到此处,或者说,从未有人能活着发现这个秘密,而他是第一个。
外人皆道死亡之海是鬼蜮,而于他,那里是乐园是领地。
恐惧不过是人在面对未知时产生的无力感。当未知变成已知、无力变成征服时,恐惧便也不复存在。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因为他们还不够强。
师父说过自己很强,梵灼也知道自己很强。所以,当得知焚羽因干掉了官府的人而被迫躲进恶人谷后,他便挑了个夜头把那所谓的朝廷来使也一锅端了,连焚影圣诀都没用到,接着便把这些统统嫁祸给马贼,拍拍手转身也进了恶人谷。
因为他放不下焚羽。
这个师弟是他成为在成为“人”后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又起了一阵风,卷起冰冷的雪屑打在兜帽上,梵灼停下脚步,伸手弹了弹帽子,突地转过了身,像对熟人打招呼一般地开了口:
“哟!你在我身后……跟很久了吧?”
抬起脸,湛蓝的眸子里闪着光,视线的尽头一只雪狼,正压低身子龇牙咧嘴地对着他咆哮,灰白的皮毛上沾着冰渣,有力的四肢扒住地面向后反弓着。
梵灼突然咧嘴笑了,森白平整的牙暴露在风雪中,喉间滚出一个凶兽般的咆哮。遭受挑衅的雪狼猛地一个弹跃,以极快的速度扑了上来,张开肉红的口就冲着梵灼咬了下来。
这头狼显然经验丰富,它是想咬断他的脖子,梵灼笑得更开心了,他举起手臂飞快地一拳打了上去,没有用任何内力,只是简简单单凝聚着力与速的一拳——“咔擦”,只听得一声诡异的脆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雪狼的四肢在空气中抽搐,粗大的喉管里发出阵阵哀鸣,梵灼的半条手臂直直伸进了狼的咽喉,就这么用一臂之力把近两百斤的狼吊在了空中。尖锐的狼牙恰巧抵在小臂的金属上,这头狼痛苦的挣扎着,咬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更没法把梵灼的手臂从喉管里弄出去,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这头狼终于哀哀地发出可怜的鼻音,毛茸茸的尾巴也垂了下去。
“乖。”梵灼满意地哼哼一声,用另一只手拍拍瑟缩的狼脑袋,然后拎住它的后颈,慢慢地、把沾着唾液血丝以及其它分泌物的手臂从狼嘴里拔了出来。
片刻后,梵灼慢悠悠地牵着一条绷带,另一手无意识地抛着一块面具,跟在那头夹着尾巴的雪狼后面心情愉悦。冰原上,雪狼的嗅觉远超过其它生物,至少比起狗来便利得多,虽说这种生物不仅有着独来独往的强大身体资本且心高气傲极难驯服,但只要碰上了梵灼……
要知道,早些年的他,可是被所有人称为“怪物”的。
母亲在生他时便难产死了。
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满身血污地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等有人发现时已是三天后。而那时,他居然还活着。
大漠的环境很糟,难得的绿洲村寨里从不缺孤儿,大家都是靠村里人的救济有一顿没一顿地长大的。只是,从小,梵灼便远远异于同龄的孩子,他不喜欢说话、个性怪异而且一身怪力,六岁时便能独立掀翻一只骆驼,不少成年人摔跤都摔不过他。这一反常的力量引起了相当一部分村民的恐惧,于是有人便开始窃窃私语,说着这孩子本来就活得诡异,在这气候恶劣的大漠,大人都死了三天产儿却还活着。
“这孩子,怕是魔鬼附身吞了母亲的心……怪不得……”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同长大的玩伴也开始疏远他,用一种闪躲的眼神回避他的笑容。
知道他们在害怕……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随着流言如传染一般波及了村寨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人都开始躲着他、无视他,仿佛他真的成了某种鬼兽。
寂寞的感觉昼夜积压,成为胸口散不去的阴霾,这让他觉得难受与不安。可是没人告诉他该如何克制力气,也没人告诉他该如何控制乖戾的性格。梵灼短暂的阅历里没有任何解决现状的办法。
终于,在某个夜晚,本能的情绪爆发下,梵灼歇斯底里地拔倒了村口的那棵枯树发泄。
虬曲的根部被毫不留情地从沙土中扯出来,轰然倒塌的声音引来了夜守村寨的狼犬,这些平日温顺的狗毫不客气地向他示威咆哮,仿佛以往的嬉戏玩闹都是假象。这让他感受觉得既伤心又愤怒,先是玩伴躲着他,现在连畜牲都开始排斥他了。
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为什么?
从他失控地撕碎那几只狼犬开始,一直微妙维持着的平衡终于崩溃了。
村里人开始商量着赶他走,或者饿死他,但为时已晚,这个孩子靠生吃家禽毒虫也照样活了下来,宛如一只喜怒无常的人形凶兽。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到了十岁。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一群从圣墓山下来的青年来到此地传教。那些人身披白衣肃穆而立,在村子中央燃起明亮的篝火,聚集了几乎全村的人。彼时的梵灼,因为被长久的畏惧与忽视,比起早年更加暴躁凶狠,于是他报复性地冲入了人群中,在人们的惊呼声里,野兽般扑向正中诵经的少女张口咬了下去——
突然,在一阵包含着意外、恐惧与惊喜的呼声中,他被人从空中制住了。
一个青年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单手抓住他的头颅,就这么把他吊在了空中,看起来轻轻巧巧,偏偏无论如何咆哮抓挠都无法挣脱。
梵灼凶狠地低吼着,他愤怒地回过头,却见一个灰发白肤的精致青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深红的眸子波澜不惊,仿佛在注视着一个死物。
“啧。”梵灼不快地咂咂嘴,泄愤般在身前的雪狼身上轻踢了一脚,听着那垂头丧气的野兽哀鸣了声再夹着尾巴小跑了几步。
怎么突然想起这段不愉快的记忆了?
虽说那是有生以来的初次吃瘪,但一想到制服他的人是他未来狂霸酷炫的师父卡卢比,梵灼也只有无奈地耸耸肩了。
其实梵灼对这段记忆基本无感,毕竟彼时的自己根本不算人,何来的感情?就算有,大概也只有咒怨缠身般的恐慌吧。
运转起焚影圣诀,让炽热的焰气在体表游走蒸腾。梵灼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罩袍,里面的装备则是破虏套装,在这漫天风雪里还是有些微冷的,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有点饿。梵灼一旦饿起来脾气就会变得相当暴躁,这大概也是幼年生活留下来的后遗症,他舔了舔嘴唇,盯着面前的雪狼眼神闪烁,等找到那个小唐门就把这头狼吃掉算了,啧,真想念师弟做的烤鱼和小鱼干……
又是一阵乱风从侧里吹来,梵灼刚开始走神,手里的绷带却猛然收紧,抬眼只见那被驯服的雪狼抖着耳朵蹦跶,正逆着风把他往某个方向拉过去。不出数步,梵灼便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突兀的黑色,加快步子走上前,发现那是半掩在雪中的暗色金属架,其上还连着破损的膜翼。
这是……机关翼!
梵灼弯腰把机关翼从雪里整个揪了出来,一把抓住翼骨捏住递到雪狼的面前,那狼听话地嗅了嗅冰冷的机甲,左顾右盼一番后向着视线中唯一一块石头跑去,围着岩石绕到背面高声叫唤起来。
找到了。
湛蓝的眼里闪过一抹精芒,方才积累的些许不快烟消云散,筋骨发出兴奋的“咔擦”声,梵灼连饥饿感都忘却了,只是想快点见到那个有意思的小唐门,然后……然后呢……?
当然是驯服他!
没有他梵灼驯服不了的野兽,更何况,作为浩气盟的一员,唐凛不过算个家畜罢了。
梵灼愉悦地大步上前,看见刚刚还兴奋不已的雪狼似乎有些焦虑地原地转着圈,这让他多少有些疑惑。
然而很快,他的疑惑便有了解答——
他看见了唐凛。
这个唐门就这么贴着岩石仰面倒在他脚下,身躯被落雪掩埋了不少,姿势颇有些不自然,看得出他是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方才的地方转移到这个相对避风的地方来的,用那条……断了的腿。
唐凛的脚踝是梵灼亲手弄脱臼的。梵灼很清楚自己的手法,这种脱臼即便是暂时接起也很难使用如初的,看他的样子,很显然是在落地之时身体失去了控制,脱臼的右脚没能够遵从他的意志完成任务,反倒使得小腿因承受不住冲击力而骨折了。
再向上,是布满伤痕和血迹的胸口,黑红的血块凝结在那毫无起伏的苍白胸膛上,一直侵蚀到腹肌壁上;最后散开的凌乱黑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依稀见得下巴上干涸的血渍,还有那惨白到透明的嘴唇。
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样……
等等!?
梵灼突然明白了雪狼的焦虑从何而来。
那不是焦虑,它只是在害怕,害怕自己看到结果……
梵灼猛地一步向前蹲跪在唐凛的身边,抬手拨开乌黑的乱发便去探他鼻息,随即那潜伏在阴影里的瞳仁狠狠地皱缩了起来——没有呼吸。
触手之处唯有一片僵硬的冰凉。
梵灼如遭雷击般地愣住了。
不久前这个小唐门还在他面前极尽伪装,完美地抓住了他所有的心思,用这具不甚健壮的身躯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绝地反击。
梵灼还记得他冷静地摘下面具反击时眼里那笃定而淡然的自信,记得天女散花爆开时那人虽狼狈却脊背挺直的身影,以及……最初碰见时,他对苗夙歌那种令人困惑的温柔。
这些身影还在脑海中鲜明而深刻地翻滚,点燃了他许久不曾躁动过的热血,而现实却在这个时候摊了牌,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死了?
开什么玩笑!!
梵灼一把揪起唐凛的衣襟,愤怒地擒住了手下无力瘫软的身躯:“喂小唐门!你玩老子呢!?”
千方百计从老子手里跑掉,就为了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甘心老子还不甘心呢!
梵灼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跟听说焚羽陷在浩气时的愤怒不同,他现在的火气里面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以及另一种受到欺骗般的无力,以至于他的手掌克制般地颤抖着,压抑着某种他也不清楚的情绪,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情绪……
耳边渐渐响起某种尖利而惨烈的悲鸣声,仿佛某种虫子从记忆的深处硬生生地钻了出来——
“把阿咪还给我!”
“不给!我抢到就是我的咯!”
阿咪……是一只有着灰色眸子的漂亮黑猫,在他还未成为“野兽”的那段时间里存在过……是他从村长女儿手里硬抢过来玩的。
那是一只讨喜狡猾的小猫,小巧而敏捷。为了追赶这个小家伙,他曾经冲破别人的柴门、踩塌别人的房顶、撞倒好几辆驴车,像旋风一样穿过整个村落。梵灼的体质带来的破坏力无疑是一种灾难,可偏偏这只黑猫能毫发无伤,灵巧地避开他的追捕。
于是每次的追逃往往是以他又累又饿趴在树下作为终局。这时候那只猫方会优雅地跑到他面前来,在暖人的日头里乖顺地缩在他身边打盹。每每这时,他便会脸贴着沙土傻傻地笑,就算伸出脏兮兮的手去触碰黑猫脖子上的软毛,它也只会舒服地咕噜几声,全无先前那狡黠而不信任的疏离样子。
那段追逃玩乐的时光是记忆中最为珍贵的一个部分,曾经,这是生活中唯一能让他觉得安稳与快乐的事,直到后来……
“阿爹,就是他抢走了阿咪!”
“阿咪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
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引得村里的看守一起来抢夺,那时的他愤怒地抱着黑猫反抗,却在挥拳的时候被人钻了空子,怀里的柔软瞬间消逝,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暖。急红了眼的梵灼只觉得心里的憋闷与不畅快无法抑制地井喷出来,他顶开阻拦的人,奋力伸出手拽住了阿咪在挣扎着的双腿,眼前一片浅红——
“……谁也别想抢走它!!!”
记忆的最后是漫天血红伴随着凄厉至极的悲鸣降临。
待到意识清明之际,手里只剩下湿滑的半截猫尸,四散着稠而腥的暖意。
再后来的事,他已经全无印象了。
梵灼只知道,是他亲手杀死了那只猫……
“喂……唐凛?”视线逐渐变得迷茫,开闸的回忆如同泥沼那样漫了出来,梵灼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背离意志地渐渐加速,到了仿佛心慌般的地步。
“……醒醒,喂,醒醒啊!”他喃喃低语着,声音晕染着颤栗如流沙,手上也毫无章法地摇晃起来,“别死!你别死……别死啊!我还没……”
我还没……还没来得及……
晃动着的敌意与恐惧的眼神,什么人的尖叫声蜂鸣,破碎的血肉残块,染血的黯淡的金色眸子,失去光泽的皮毛……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呜…咳!”
突地,手下传来一阵颤动。
梵灼失神地低下头,只见唐凛“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睁开黑眸无意识地转动眼球扫了梵灼一眼,惨白的嘴唇张了张,随即便头一垂晕了过去。
“哈……”
心悸般的吸气声从自己的胸腔中响起,梵灼定定看向眼前昏厥的青年,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从心底漾开;他听到血液汩汩回流的声音,飘忽的感觉终于凝回了身体,随后,魇住般混沌的意识才渐渐清明起来。
小唐门没死。
他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在发觉他活着之后……自己会莫名其妙的心安?
这种久违的情绪带来格外奇妙的感受,但比血肉绽开的痛感要让人舒服得多。
梵灼困惑地抬手摸了摸脸颊上结痂的伤口,又试探般揉了揉青年意外柔软的黑发。
啧,该不会是因为在潜意识里自己觉得唐凛像阿咪吧!?
落日岭北。
叶连城正在耐心地等待最后一场进攻。
一方面,东昆仑的构建已经告一段落,此行混淆视听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浩气盟在昆仑的未来战场根基奠定,很快便会有盟内令帅前来交接指挥权;另一方面……叶连城放空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捏了捏拳,他有种预感,这大概会是他与李瑾睿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舍不得杀,舍不得放,患得患失地选择了逃避,却忘记了掌握着主动权的人并非每次都是自己。
五年前的残影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还记得那时的青年只留下一句“我没法再在叶家呆下去了”便转身离开,任凭自己在身后大声质问谩骂却得不到回答。
当叶连城看着他走得头也不回,终于忍无可忍地抄起重剑砸上去时,方觉这个人变了——比他印象中的那个小狗蛋身材更加高大、体格更加健壮,棱角分明的脸在不知不觉中稚气褪尽,剑眉星目,俊朗而英挺;比起自己这张白净的娃娃脸,李瑾睿看起来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不光于外表,就连身手也是。
李瑾睿在天策习武十年,而他,除却剑法还要学习更多事情以继承家业,因而那次的交锋他输了个彻底,被李瑾睿用枪身干净利落地敲晕了。
醒来时身边只剩下从小陪伴他的袁叔,看着花白发色的老人心疼地握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唤着“少爷”,叶连城只觉得头疼地要炸开一样,整个人恍如在梦中。后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精神,袁叔方敢告诉他李瑾睿暗地留下了十年间所有的军饷,连同天策府内十年拼来的军衔也一并舍弃的事。
这个人就这么突兀地走的干干净净不明不白,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而他却至今没有想明白李瑾睿为何会离开。
翅膀硬了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还是说,是他厌倦了那个任性妄为死缠烂打的自己?
这一次,他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离开的呢……
唐无渊甩下消息就自顾自地跑开了,全然不顾光这一条便足以让他陷入彻底的混乱。
有些时候,叶连城真的很想不管不顾抛下大军、直接单枪匹马杀进恶人谷去问个明白,反正他从一开始入浩气的目的便是李瑾睿,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达成这个任性而自私的目的,可偏偏要是真能这么干他就不必熬这么多年了。从初次听闻“鬼帅”这一名号时叶连城心里就“咯噔”了一声,于是这五年来他想尽办法往前线挤,只为能远远看那个人一眼;他想好好看看,离开叶家离开他之后的李瑾睿会是怎样的表情,既希望又不希望看见那张脸上的失魂落魄,虽然事实上,以他当时的战阶在阵营之争中是无法触及帅将的。
为了取得与李瑾睿正面交锋的资格,叶连城开始常驻浩气盟,一心一意扑在阵营大业上,在没日没夜地念想中混乱地成长,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完美、也越来越分裂,表面的光鲜温和与内里压抑着的阴暗面愈发矛盾,渐渐地,就连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
“叶主帅,时辰到了。”
叶连城疲惫地睁开眼睛,揉按着又开始作痛的头部,对着旁侧的副帅说道:“传令下去,命侧翼三队先行突袭,烟花联络。”
既唐无渊说唐凛传递的消息是可信的,恶人谷大军离开高地的原因他想来有二:要么洛辞通过某些渠道发现了东昆仑的异常,要么就是浩气盟严密的情报干扰使得他产生了浩气盟将乘虚骚扰内谷的错觉。如若是前者当需速战速决、同时加强东昆仑的驻防;如若是后者那就再好不过,且一战即退让恶人慢慢头疼据点重建便是。这就是进攻方的好处,先手权毕竟在己方手里。
叶连城甩甩头,呼出一口浊气,暂且压下了脑内纷乱的念头,专心设想着接下来的战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轮廓苍灰的高地处便炸开了金色的焰火,最前的叶连城无声地挥了挥手,率先冲了出去,身后清一色的蓝白随上。
训练有素的马匹配上特制的蹄铁,轻快沉稳地在雪野中疾行,不多时便听见了金铁交鸣的声音。先前侧翼的三队多是来自明教与唐门的精英,招数阴狠身法灵活,把冰血战团那些硬碰硬惯了的粗人缠得手忙脚乱,上百人对战数十人竟有些招架不及。
从背后取下轻剑,向后打了个手势,两名副帅会意地领了一路人马前去支援下方,待完成任务后再从另一侧上来汇合,叶连城则率着余部径直加速冲往西昆仑高地。上山的道路是浩气盟耗费相当大的心力才找到的,这条路迂回狭长,一旦滚石来袭极易覆灭,好在先头上去的唐门弟子已听取指令把高地边缘的投石机卡住了,恶人采取措施的这段时间足够余部冲上第二平台。
洛辞不在,霸图不在,甚至冰血战团的其他当家都没出现,叶连城持剑策马扫视了一圈,只觉得这情形说不出的诡异,雪魔堂的基础势力都留于此处作战,可却空有架势表象内无章法,丝毫没有认真厮杀的样子,因而浩气这边一冲过去便是势如破竹,恶人纷纷弃械投降。
浩气盟有规定不可滥杀,对于投降的恶人须得分出兵力去处理,叶连城叫了几人暂时负责此处,自己则单独向第三层冲去。
西昆仑的地势比东昆仑要更复杂些,有大量的基础物资堆放在未完工的第三平台,若说这个据点还剩下些有价值的人,那十有八九是在上面了。
里飞沙扬起前蹄长嘶,声音在一片空寂中远扬。
所有的设施一切完好,但目及之处杳无人迹。叶连城勒住缰绳,执剑敛息,绷紧了神经四下环顾着,不远处的枯木下还堆放着劈开的木材和板斧,可见这些人撤离的时候根本不管不顾。这或许是一个陷阱,又或许,洛辞有着足够的信心能很快收回这块地方。
所以说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叶连城很清楚,洛辞这个人看上去规矩,但却全然不是会老老实实防守的存在,因为没人能菜头他所遵循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马蹄在外沿踩了一圈留下鲜明的印记,叶连城渐渐地走向靠内的营帐。第三层的地势很险,地面上修建着一座又一座相连的木制环道,叶连城从这些桥路下方的阴影中走过,来到了一个带围院的营帐。
突然,他勒住马,停下了脚步。
有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正在他的视线里动作着。
那个人坐在独院的石凳上,神色恬淡地往面前的石桌上斟茶,末了端起来细细缀了口,随后不甚满意地蹙了蹙眉。黑边白袍渐染浅红,出鞘画影横陈在桌上,他静静地喝干一杯茶,不动声色地抬首,温润的面上一片波澜不惊。
镇谷军师洛辞。
在这子目皆空的第三平台,孑然一身。
“洛军师。”叶连城遥遥问候了声,面无表情地策马上前,内心却更加疑惑。先不说洛辞在单打独斗逊他一筹,仅凭无法眼前此人身上感知到敌意这点便已让人困惑,该不会这洛道长是算准了他会一个人先上来,所以想请他喝杯茶吧?
“叶主帅请便。”洛辞微微颔首,对着下马的叶连城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为客位的空杯里倒上热茶,叶连城倒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在洛辞对面落了座,端起茶做了个敬酒礼便一口喝尽。
啧……还真涩……
“昆仑高地水沸不易、且无好茶,端的委屈叶主帅了。不过叶主帅倒也是好胆量,不怕……在下在你杯中放些什么吗?”洛辞淡笑着又为叶连城满杯,接着把茶壶移往自己杯上。
“既是如此,那叶某倒也有一问。”叶连城微垂着眸子看向手中碧色的茶汤,“洛军师难道不曾想过,若是叶某在落座前……便一剑取了军师的首级呢?”
一阵疾风从高空中疾走而过,带来气流碰撞的呜咽。
“你不会。”洛辞放下茶壶,取过桌上的画影横在手中,并指轻抚过剑锋,“因为在下可以解你的惑。”
闻言,叶连城微微一笑,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道:“叶某所见亦然,洛军师断不是会做这种无聊之事的人。”他再一次仰头喝尽杯里的热茶,缓缓放下杯子,“那么,洛军师是不是可以开始为叶某解惑了呢?”
“可以。”洛辞动作细微地点点头,接着默然起身转入后方营房,随后捧出一袭暖白递到叶连城面前,“其一,这是叶主帅的东西,在下先将此物归原主,算是谢过叶主帅剑下留情,也是先前失礼之歉。”
叶连城看着那块雪貂绒,有些不悦地皱眉,但还是礼节性地拱手收下了。
“其二,若是叶主帅想问西昆仑高地防守如此松懈的原因,在下承认有一半是为了降低伤亡合理诱敌,至于另一半……说来话长,暂且不提便是。”
“其三,关于在下为何会在此,倒不是逞个人意气……请叶主帅喝茶确是诚心,至于根本目的……我想,不用在下解释,叶主帅也很快便会知晓。”
说完,洛辞便抱着画影静立在他面前,视线却是慢慢转向了远处。
叶连城的眉头皱的更深。洛辞刚刚的话基本避开了所有的重点,每一句都仿佛话里有话,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那些带有提示性的字眼。就当他打算好好理一理思路之时,却听得“哒哒”的马蹄声临近:
“报——!”
叶连城有些诧异的回头,却见得一个七星卫快马奔了过来,几乎是坠马一般地落地跑进前来,也顾不得惊讶旁边的道者,对着叶连城便道:“报告主帅,方才后方传来消息,落日岭陷落了!!”
“什么?!”叶连城瞳孔皱缩,他飞快地拐了一眼侧旁的洛辞,语气急促地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报,传来的消息说后方与前线的通信渠道已被切断,落日岭不明出现大量恶人,据天璇坛的暗使分析应该是通过长乐坊的货运通道进来的……”
长乐坊?
听到这个不安定的地方,叶连城脑内电石火花般闪过一个人的名字——焚羽。
该死!他本以为焚羽只是个负责传递实况与动态的杀手,却忽略了这个人身为情报散播者的可能性!
“仅仅是大量恶人,后方的自救能力怎么会如此之差,据点的将尉呢?”
“报,消息说恶人谷的领队人物是……是,”七星卫瑟缩着肩膀低着头,“似乎是恶人谷的圣女……”
米丽古丽!
叶连城猛地瞪向洛辞,现在他终于明白洛辞这番疲软表象的意义了……拖,洛辞的意思就是拖得越久越好,拖得浩气盟习惯了昆仑的运转规则,从而顺着这个规则推翻它!昆仑毕竟是恶人谷的主场,在七星不在场的情况下,十恶的任何一人出现都将会是极大的变数。叶连城本以为洛辞为因为内谷空虚而浪费一部分兵力去巩固内防,却没有料到这个人居然以攻为守,并且亲自过来拖住他。
就仿佛……被捉弄了一样……
叶连城死死攥住了手里的雪貂绒,声音冷凝地问道:“不知洛军师是否还有后招,请君入瓮之后该是瓮中捉鳖了吧?”
“是。”洛辞坦荡直视着叶连城的双目,“浩气盟这次的兵力虽多,但分散,而我方除了那一支奇袭君,剩下的都驻守在小苍林……现在,想必即将合围了吧……?顺带一提,西昆仑虽是据点,但恶人谷穷山恶水之地,粮草无法日足只能按月……”清浅低磁的声音悠悠鸣响,“昨日,真是月末。”
也就是说,浩气盟的先行军即将被困在这个后备全无的荒芜高地?偏偏这一次突发的奇袭全体骑行辎重在后,粮草并未先行……这么一来……
该死!!
看着一旁的七星卫战战兢兢的样子,叶连城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一定扭曲地可怕,他用力地深呼吸着平复下心跳,突然舔舔嘴唇对着洛辞笑道:“无妨……既然洛军师在此,我想,恶人的弟兄不会看着军师折在此地吧?”说着手中轻剑一翻,直指洛辞面门。
然而,面对这样的威胁,洛辞只是徐徐叹了口气,安静地眨眼:“在下好像说过,自己并非是逞个人意气的吧……”
——“锵!”的一声蜂鸣,一支箭击在了叶连城的剑尖上,力道之准震的他虎口发麻险些折腕,随即又是一箭破空而来,示威般堪堪钉在了他的脚前。
只见洛辞身后的帐子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左手正把弓固定于后背,右手执着一杆□□,头顶红白相间的翎羽在风雪里轻摆,锃亮的银铠猛然反射出灼目的光。
叶连城被这突如其来的白光晃得眯了眼,他用手遮了遮前额,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不速之客。于是,下一个瞬间心跳便被完全地打乱。
昏日之下风声凄怨。
李瑾睿就站在洛辞的身后,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