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遥城血战5(1 / 1)
如同平地落惊雷,在这喧嚣的战场上,一个老迈苍劲的声音不可思议的镇压全场。那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有一种闻之生畏,掌控天下的气势。每个人都似乎失去声音,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说话者的地方。
高高的石墙隔断上,出现一乘由四人抬着的步舆,其上,端坐着的是,侍龙首席门阀的现任当家。
陶相陶希白。
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衰弱,如同腐朽的骨架上套了一副干瘪皮囊,缩水得仿若幼儿的身体佝偻在过于宽大的厚重衣裙中,枯黄的脸色下泛出将死者的青灰。这个叱咤风云五十载的铁血英豪终于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即便是油尽灯枯的垂暮老人,但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势照以往却有增无减。就连发疯中的苍泓也被其气势震慑,呆呆的住了口。
“陛下,您不能杀他。”不可违抗的声音再次重复道,似乎对方是她的臣子,而那人才是指点江山的一国女皇。
“为、为什么?”女皇挣扎着接口道,接连两次被己方背叛几乎让她心神崩溃,现在她全然忘了小命还掌握在我手中,满脑子只想着要将抛宗弃国的侄儿碎尸万段。
“——因为,他是我陶家的,新任宗主!”
铁锈味的空气沉重得仿佛把整个崤陵山脉压在心头,强烈的冲击令在场每个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这个老人,赌上全族的命运,她究竟在说什么!
我站起身,抬头望向当事者的前皇子。他的震惊,丝毫不比我少。
从小骄傲的,仿若天下尽在掌中的贵公子,两片如血红唇第一次褪成苍白的色彩,微微张着,颤抖着,心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
“祖、祖母大人……”
他不可置信的望向一次次被自己忤逆意愿,而又时常走出众人无法理解的一步棋的长者。
而那个素有保身之道,比起当朝女皇更令人惧怕的女人看也没看僵在当场的外孙,继续以平静优雅的千城口音,对满面愕然的女皇说道:
“既然前江阴长皇子已自愿放弃所有继承权,退出苍家宗室,那臣以陶家宗主之名接纳此子,并过继给臣十二岁夭折,膝下无嗣的原陶家嫡长女陶青蒙,依族谱,赐名为峥,为陶氏族,继任宗主!”
“什——”
被一个接一个冲击搞到发疯的女皇苍泓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本来华丽的铠甲如今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不顾汩汩流血的十个血洞和腿上,肩上的伤口,嘶哑着嗓子吼向一手将自己拱上皇位,却又翻脸无情的当朝名相。
“陶、陶希白,朕告诉你,别以为有陶家当后盾朕就怕了你!归根究底,你不过区区一个宗主!朕才是这侍龙国之皇!!!”
“——没错,臣的确只是一个宗主。”老人声线平和的说道,“但这个宗主却掌握了侍龙一半以上的经济命脉,曾经亲手斩杀了六位亲王,只消臣一句话,明天侍龙一半商政都会瘫痪,五十个郡县将会独立,千年侍龙自此分崩离析!而臣——”
陶相的目光尖刀般刺向女皇的双目。
“就是这样一位宗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如同怪兽般沉默隐匿在侍龙千余载的陶家,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来源于哪儿,又有多大的实力。他们虽然经常在乱世中推波助澜,但却从来与苍家相互依存般,未跨过最后的底线染指王权。每隔几代,明明好像即将没落的家门都会出现惊才绝艳的宗主,从衰败中再次将陶家推向历史的舞台。
而这个首次真正令整个家门置于王朝对立面的陶氏宗主,下面说出的话,却更令每个人,再也无力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我族宗主背弃姓氏,忤逆原苍氏宗主,并置宗主于死地而不施援手,确实有违道义伦德,然我族不可弃宗主于不顾,遂臣仅代表全族上下,自愿从此变卖产业,隐居山野,不问朝政,望陛下以江阴十二县赐予我族作为休养生息之所,年年纳贡,天南地北,再不相问。”
“…………”
苍泓面如死灰,呆呆望向平静的数句话便将王朝几经翻弄的女人,仿佛这才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同殿多年的三朝宰相。
为了一个与女人私奔,被皇帝发誓赶尽杀绝,不死不休的前皇子,这个老人竟然放弃千年家业以为其谋得退路。这已不是爱,这是疯狂!
为什么!
我望向蜷缩在步舆中,仿佛生长在无法看破的暗影中的女人。
时常对外孙自掘坟墓的蠢事冷眼旁观,让他在痛苦和混乱中挣扎,却总在最后关头施以援手的女人,疏远我排斥我却又从未下狠手害我的不可思议的女人,她究竟为的是什么?
一切都如同蒙着层层迷雾,我越想看清,就会引来越多的疑问。
对家族,对侍龙,对师父,对外孙,甚至对我,种种纠结混乱的行为,其背后的真心又是什么?
“神上。”
老人暗哑的声音敲击着耳膜,我转过头,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如今,她昏黄的目光中竟然有了曾经从未看过的感情,一种埋藏极深的愧疚和……
——还有什么?
我简直无法相信在她眼中看到的东西!
还未来得及再次确认,陶希白就垂下眼,将一切再次隐匿在深渊。
“神上,你们的牵绊实在太多,或许只有他舍弃名字,舍弃家门,才能让他重新来过。唉……”她沉重的叹了口气,似乎生命最后的火苗也终将熄灭了。“老身言尽于此,无论您相信与否,请不要过于拘泥过往的曾经,有时眼睛看到的,并非全部的真实。”
她沉沉闭上双目,我几乎以为她会不会,就此坐化往生。
许久,枯黄的手臂无力地挥了挥。
四名训练有素轿夫,平稳的抬起步舆,只一瞬间就如空气般消失在视线中。
——何其惊人的轻功!即使是我与戚岚,竟然还没有陶相的区区轿夫强!
武学的境地果然是能人辈出,当你刚刚爬上山顶时,就会发现眼前还有数不清的巍巍山峦!
而九玄大陆还隐藏着多少不为我所知的能人,师父的死因至今诸多疑点,我又究竟能否,顺利为他报仇?
“……胧玥——”
这个如今名为陶峥,担起侍龙第一家门的年轻公子,在他身后是不下十万的威龙营强兵。
本来二十五万编制,在千城折损过半的神派嫡系军队,我曾让璟词卧雪等人多方联络,算准必定能在最后决战前赶到,但却竟然会是由他带领。
虽然从中秋夜某人莫名其妙的来访我就有隐隐预感,但亲眼看见还是造成不小的震惊。
他是领着这十万人穿过自己的领地,爬过玉崖山脉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么?这个娇生惯养,出行不到百里便会大转向的路痴公子,混在臭烘烘的大兵中风餐露宿,吞咽着呕吐物一般的糟糕膳食?
我的内心,又不可遏制的抽痛起来。
如果没有陶相给你铺下退路,你呀你,你究竟要如何是好?
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如今并不是计较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有了陶峥——姑且先这么叫他——带来的军队,总体兵力已经和皇派相差无几,若以此想将我们剿杀,是不可能的了。
瘫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皇苍泓被我在嘴里喂了颗提神续命丹药,勉强打起精神。
“陛下,我想和你谈几个条件。”
我简短的说道。仅余半条命的苍泓费力抬起眼睑,双目无神的望着我。
“我要你亲口颁下诏令:
其一,允许原皇子苍凛脱宗,并承认他陶家新宗主的地位,过往罪责,一切不予以追究。
其二,遥城包括关外四周七县,脱离侍龙管辖宣布自治,以堞永关为界,前六个关门为侍龙所辖,后六关门归属遥城中为界碑,互不相扰。”
苍泓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有些怀疑,而又渐渐生出求生的希望。
“最后,陛下,愿你归还我神殿玺君及其他在战火中丧生的门人遗体,那我也将通告各地神殿,撤出侍龙范围,并以我先代诸神之名,承诺永不以暗杀手段,伤害陛下性命。”
阳光从背后斜射而来,我逆着光负起手,居高临下的看向忽逢大赦欣喜若狂,在污泥血水中瘫成一团的女人。
“陛下,你以为如何?”
两只肮脏的手钩爪般扯住我的裙摆,她肿起变形的老脸因狂喜而显得更加丑陋扭曲。
“此,此话当真?”她用几乎将布料扯破的力气攀在我身上。“朕答应你的条件,你就放了朕?”
我十分厌恶的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身体。
“这两项文书会以正规公文的形式通告九玄各地,陛下自可放心。”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那个女人浑身哆嗦,趴在半尺高的血泥中发疯般大笑起来,我静静闭上眼,任这刻骨仇敌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喜悦中。
笑吧,痛快的笑吧。
这将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得意的大笑。
刚刚喂她吃下的丸药的确可以治疗伤痛延续生命,但另一方面,也会逐渐摧毁人的神经,令服药者逐渐陷入恐怖疯狂的幻觉之中。而今日所受的重伤,也注定令她下半生肉体都处在被病痛煎熬的境地。
放心吧,你不会死的,你会活得长长久久,痛苦的,恐惧的,绝望的生活在偌大皇宫之中。
我冷漠的看向面孔狰狞恐怖,已似妖魔的女皇。
“陛下,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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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龙真德十三年九月初一,历时四个月劳师百余万的遥城之乱终于划上句点。
站在最高处,各自背负无数血海深仇的两个女人共同发布诏书,宣布休战,从此进入两龙并立时代。
遥城等八个郡县为神殿自治领,以江阴十二县为屏障独立于侍龙皇土之外,成为九玄大陆上国土面积最小却最难攻陷的国中之国。
倾覆战局,致使山崩之物,姬上下令全部捣毁,并严令不可再提,众皆以为神迹,敬畏更甚。
九月初三,苍皇下旨,先帝长皇子苍凛亡殁于战火,棺椁迁往皇陵。
两日后,陶家宗主陶希白殁,皇下旨慰问,同时册封陶家宗室子陶峥为陶门新任宗主,移居江阴十二县。
前皇军总将,太尉程莽谋害主上,畏罪潜逃,皇责令罢去官职,没收家产,悬赏万两取其性命。
及至九月十五,死于千城战火近三十名神殿门人灵柩陆续运至,据闻即使以上等香料冰块镇尸,棺中仍难掩腐臭。
以一郡之兵,坑杀六十万大军之龙姬神主,浑身缟素,相迎千里,抚棺恸哭,闻者无一不落泪。
神殿玺君之椁,姬闭门与之独处三日,再见君面目已恢复如昔,丝毫未损,宛若生时。据闻后姬亲葬之于玉崖,究竟何处,无人能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