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月圆再聚(1 / 1)
堞永关头,任山下花开遍野,盛夏数伏,关上仍是一副冰冷萧瑟的景象。十三道关门经过一个多月的抢修,靠近遥城内六道关门已经基本可以正常发挥作用。不过因为当初从设计构造上,关门是为了抵御扶凤等国从遥城向内陆的进攻,我方本身占不到太大便宜,所以要想凭着现有的兵力和境况与皇军相斗,仍是件十分棘手的事情。
这些日子我都住在关城上,各地军务情报流水似的源源不断送到面前,即便经过卧雪的筛选仍摞得像小山一般高。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应已入三更天。我停下笔,揉揉酸胀的眼睛。
“璟词,若是乏了就回去睡吧,没必要也陪我熬着。”
磨墨磨到睡着的少女吓了一跳,脑袋差点扣到砚台里。
“不累,奴婢不累。”顶着熊猫眼的璟丫头强打精神摆摆手,“哪有主人工作,奴婢睡觉的道理,奴婢就不小心闭下眼,呵呵,闭下眼。”
“你呀,还说!”我无可奈何的扇了她下脑门,顺手把她粘在鼻子上的墨汁抹掉。“墨都磨到脸上了,还说不是来帮倒忙的。明天还有许多公务等着你,别拘泥于谁先睡后睡的小事上了。”
璟词讪讪的干笑几声,用帕子擦擦手脸。透过半敞的纸窗,远处东方山坳里,军营的篝火似乎把半边天都点燃了似的。她有些忧心的叹口气,合上窗子。
“看这样子,皇军应该还有不到两天路途。此次女皇倾全国之力,我方,怕是会有一场苦战。”
我提笔蘸了新磨的墨汁,打开下一份文件。
又是关于城墙修葺,人手不够的报告,我皱了皱眉,在上面画个大大的圈。
等了半天我没有接话,璟词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
“主上,目前即便加上守关的士兵和遥城地方军,我们正规兵力也不到十万,要跟女皇谈条件,恐怕不易……”
“玺君的遗体一定要拿回来,这点没得商量。”
当日情况混乱,师父投湖后女皇便令虎贲营将周围团团封锁,据说陶相拼着一把老骨头跟着跳入湖中前去相救,把女皇和一干重臣吓得半死。
然而师父仍是去了,陶相也随之卧床不起,尸首便落入女皇手中。
“大人乃我神殿玺君,自然应由我方安葬。但近来影卫和殿中善武的门人已多次潜入大营,那苍皇看棺柩比看自己老命还严,更用火油浸透棺木,四周设上机关日夜巡视,稍有异动就作势要点燃棺柩。众人恐生意外,便迟迟未曾得手。”
“所以呢?”我从文书上抬起眼。“你说这些我早就知道,如今再提,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同么?”
“主、主上,奴婢是想说……”她踌躇的掀起眼皮琢磨了一下我此刻心情的恶劣程度,“那个,若想让女皇乖乖交出大人遗体,就要尽量增加我方筹码,那个,其实江阴十二县离遥城很近,若……”
“品词!”我冷冷打断她的话,这些年首次用本家的名字呵斥她。“这句话我只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不要,再牵涉到他。也不要,再找他!即已断了婚约,就不要再打任何与他有关的主意!”
“可大人他……”
“我自有主张,他就是死,身体也要回到我身边。”
一枝扎根在老旧墙缝中的弱柳被劲风吹着,枝条啪啪拍着单薄的窗纸,在我无言的盯视下,屋内的气氛愈发凝重。终于,璟词颓丧的垂下头。
“是,奴婢知道了……”
——有时,即使知道面前有更轻松的路,却偏偏还是会去选麻烦得多的一条。
人,真是一种愚蠢又感情用事的生物。
“我说的话,你原原本本的,也讲给其他人听,别做些多余的事,知道吗?”
“是……。”
我挥挥手。
“退下吧。”
少女垂着头,宽大的裙袍挂在身上,脸颊青黄消瘦。这些日子,她也憔悴许多。
“……习云的事情,对不起。”沉郁的声音,似乎反而令房间更加冷寂。“其实你承受的并不比我少。”
“主上,您说的哪里话。”少女站在昏黄的光影里,神情温柔又有些苍凉,小巧的下巴高高扬起,几分骄傲,又似乎是在重压下倔强拼命的挣扎。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虽然孩子气,却也随了他的心性。”
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像兔子般柔弱羞怯的男孩子,在师父投湖后竟像发疯似的朝女皇銮驾扑过去。
后来,过了很久,卧雪才告诉我,说被乱箭射成筛子的少年,到死,双手仍向前抓挠着,似乎要将苍泓生吞活剥下去。
面容清矍的少女有些寂寞的笑了。
“我与习云相识不过数月,只算两相倾慕,忽闻噩耗便已痛入心扉,恨不能将苍氏上下碎尸万段。思及主上之悲苦几乎不忍揣度。既是如此,您仍不愿将他牵涉进来。那人得主垂怜若此,却也不枉此生了。”
她浅浅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门合上的声音咔哒一下,仿佛把外面的世界同屋中一分为二。
我望着阖上的门扉良久,低叹一声,搁下笔。
昏暗的油灯闪闪烁烁几欲熄灭,我拿着金拨子,单手拄腮,将灯火挑的更明亮些。
不是不理解璟词他们的用心,江阴十二县的确是块地域广阔物产丰饶的宝地,作为遥城的后援再适合不过。
但是,那个人……
我对他的感情太复杂。是对他付出的感激,是无法回报的亏欠,是诸多刁难的烦闷,是曾经往事的无法释怀,许许多多纠缠在一起,似乎系成解不开的结。或许将他远远推离我带来的鲜血争斗,在亲族的庇佑下骄傲肆意的过完一生,对彼此,才都是最好的选择。
那日一见,尚不知轮回兜转,彼此早已鸿沟深画,却已如洞悉命运般,天南地北,应成永别。
只是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却仍是以这般不堪的方式告别了彼此的生命。
窗外的柳条仍不停拍打着窗棂,回过神时,竟已半倚窗前,含了片柳笛,口中流淌出的曲调却是曾经最喜欢的《命起涟漪》。
关外火光大盛,亮如白昼,朝廷动辄百万军队,势要将颠覆的火种扑灭在发源的地方。他们不敢名言杀我,但巧立名目却可除尽身边每一个为我尽忠的人。我的余生,只剩复仇一途。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却都默不作声的陪我走下去。
我们是被仇恨煎熬的一族。
即使明白,复仇,是就算成功,仍不会得到幸福的人生。
明婉的小曲不知不觉被吹出了铁马金戈的肃杀味道,我无奈一笑,刚想收音,窗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华丽的抹弦。
骄傲,冷冽,绝艳,高高在上。
那把琵琶像鄙视我简陋单调的柳笛似的,拢捻抹挑,弹滚剔抚,飞捺带擞,十几种指法圆转如意,如拨云雨,穷极变化之能事,仿佛要将一人之力构筑整个世界一般,近乎苛求的完美演绎出所有复曲和音,十指不可思议的飞速轮换,竟有如百人宫廷乐班集体弹奏。
能弹出此种音色的,普天之下仅有一人。
冷漠,犀利,完全自我为中心不带一丝温柔的音色。
令人惊叹又怯于相近相亲。
似乎拥有一切,但偏偏追逐着永远得不到的风与影。
明明是寂寞,却执着得连寂寞都不知道的,不可思议的人。
“——苍凛,是你。”
=====
四弦一拨,曲声戛然而止,余音却袅袅似绕梁三日而不绝。我微微仰首,一幅深紫色衣襟从房檐上垂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回去。”
“哼,当然是来看你这丧家之犬的样子。”男人的声音依旧傲慢得可恶,看来应未听到方才屋中的谈话才是。
我微微松了口气,但也没那心情再与他斗嘴。
“别说是苍家的姓氏,便是一身紫衣服,在遥城都会被人往死里打。现今不日便会开战,不想被祭旗就乖乖滚回千城。还是说你准备继续胡闹,连累陶家满门被女皇猜忌?”
“哼,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胧玥姬上何时竟会为我一敌方皇子多做考虑?”他似乎并没有下来的打算,只能看见碍眼的长长衣襟随着夜风慢慢翻卷。
我恍然发现,窗外月圆如盘,今夜竟是十五。
十五夜,团圆夜。
竟然今天跑回来,是巧合吧,应该……
“江阴十二县,多有诱惑力,难道你不想要么,难道你不想?”
他夸张的嗤笑一声,似乎很受不了,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也能想象出他长眉高挑,满腹不屑的表情。
“丧家犬就该有丧家犬的样子,乖乖摇尾巴,说不准本宫还会念在彼此相识一场,私下帮你们一帮。”
我也不恼,单手把玩着碧绿的柳叶,浅浅淡淡的说:“就是丧家犬,也比赖皮狗强,那日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现今还有脸回来。莫非当日狭道马上提议,本神献身授以房中侍妻之术,殿下还有兴趣不成?”
“——你!!!”房上人显然被气得又要跳脚,我等了半天,竟然破天荒的没有下文。
诡异,实在太诡异!
他回来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被骂不还嘴就更诡异!
骂遍天下无敌手的毒舌皇子何时变得这般有涵养,其中必有猫腻!
果然,不多时房檐上的男人笑了一声。
(他竟然笑了!)
我感觉汗毛都竖起来。
接下来,他说了一句令我数年间都郁闷不已的话。
“——没想到,你还挺可爱。”
“!!!!!”
我几乎立时栽倒在地。
这么多年来,加上几辈子的时间,老娘被说过帅气被说过美丽被说过阴险被说过霸道被说过腹黑就是没被坑爹的说过可爱!
他到底哪只眼睛看出我可爱!!!
“苍凛,你丫的给我说清楚!你给我滚出来说清楚!”我以杀人的势头翻上窗子,他却先我一步几个纵身跳到关城墙边。远处巡逻的卫兵已经听到声响,火把排成长龙,兵器相撞的声音愈来愈近。
如果他现在被抓到,怕是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苍凛似乎也看出我不打算将事情闹大,得意的站在城垛上。被月光润泽的长袍随风飘舞,如同一支华艳高贵的紫芍药。
“胧玥,你不能没有我,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他狡猾的眨眨眼,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微笑。“或许,很快。”
众士兵吵吵嚷嚷的赶来捉刺客时,他已消失成目极之处,一抹紫色的夜风。
我一脸茫然的被围在中间,拄着他方才落脚的城垛。
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