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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月酌残影(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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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渡殇’!”

击缶而歌,临月豪饮,当日随口乱吟的句子,随兴制的酒,竟都成了如今京中最风雅的诗词,最难求的佳酿。

戚岚已是微醺,双颊泛起酡红,衣襟微敞,露了白皙的颈子。袖口向上挽起,纤细的手腕上抓着与之极不相称的半人高的酒坛,清冽的酒液顺着盆大的坛口直泻而下,竟一滴不落的进了她的嘴。

坐在梨花枝上,我相当无语的看着满地酒坛,这女人哪里在品酒,她简直就是饮牛!真不知那个清癯的身体里是怎么容得下这么些东西的。无奈的吩咐璟词将梨庄酒窖中的“渡殇” 全部搬了来,想必被那些追着我讨要多年的皇家贵胄武林圣手看见了,我们都会被刺杀而死吧。

梨庄乃是我两年前出游时,偶然盘下的别庄。此庄位于千城城郊,地处偏僻,屋舍也极为朴素,不过是以竹子茅草粗粗而就。但因着满园的白梨和穿宅而过的长情江而为我所爱。长情江说是江,其实也不过是汶水末梢的极细支流,被神殿引水后实际比小河汊也宽不了多少,而它注入的便是御龙殿外,初代女皇平惠公主亲自命名的长情湖了。

千城作为曾经的千湖之城,河道纵横,湖泊千数,虽说近百年来已填上了许多,然唯有此湖确是任谁也不敢填的。长情湖,传说上代转世的御龙少姬凡世的夫君在少姬应劫后投湖自尽的地方,三千年来作为坚贞爱情的佳话一直被世人传颂。每年六月初六湖上还会有诸多祭奠,以纪念这位为爱殉情的绝世佳人,并祈愿自己的爱情可以向他们一样至死不渝。

我虽不是为这传说而来,但长情江的江水确是比高山上的清泉还要甘冽许多,用来酿酒正是最好,因此梨庄不知不觉的也就成了我品琴论酒,结交天下之士的地方。

我拍开一坛给她扔过去,无奈摇头道,

“就这么好喝?”

她坐江岸上嘻嘻笑着,意识有些恍惚,对我带刺的视线浑然未觉。只是在满地银辉中缓缓站起,像个孩子般踢着酒坛,咕噜咕噜,一个个滚入面前的江水中。

“不过是有想见之人罢了。”

她注视着前面潺潺的长情江,面上几分自嘲,几分惘然。

“你知道酒后所见不过都是幻影,若人还在世上,不如直接去见来得痛快,何必在此作小女儿姿态!”

“想见却不得见,想见却不可见。失约之人有何颜面去见留下的人,又有何颜面去见背弃的人,既是忏悔,怕也只得在梦中了吧。”

梦中?既是忏悔了又怎样。

犯过的罪一样不会减少,伤过的人依旧不会消失,一切,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她托着腮,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水面,声音暗哑,似是喃喃自语。

“你一定,认为我很懦弱吧。只能在这里借酒消愁,自欺欺人。”

“懦弱,没错。没想到如与阳光同行的戚岚也有如此怯懦的一面。”

“卑微,又怯懦。”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这个如战神一般令人仰望的女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凡人,真实的凡人。

“但是也很勇敢。”

望着她晦暗的侧脸,缓声道,“能将自己的软弱卑怯用刀子狠狠剖开,露出血淋淋真实。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越是强大,越是如此。

“难过的想要逃避的时候,任谁都会有的。”

我跳下树去,举起酒坛,在她头上一碰。

“为这位满腹苦酒的悲情女,干了!”

她揉着被我装起了大包的脑袋,斜了我一眼。

“你是真想把老娘灌死不成?”

“我未与你哭穷,你倒先怪起我的酒?”酒坛继续与她的大包来个亲密接触,“梨花酿本就清淡,我不过往里加了些崤陵天绝之巅的华胥曼陀罗,一时半会还喝不死人的!”

“那不就是迷药?”

“可不?”我嘿嘿弹着酒坛,“但是被我改良了的,九蒸九煮,十日研磨,一百多道工序,不会上瘾,也没有毒。渡殇之酒,能让你见到最想见的和最不想见的。”

“渡殇……若世上真有酒能渡人之殇就好了。”

“不过是坛酒而已。”

“……也是……”

她默然卧于江岸长草之中,不一会就发出细细鼾声,应是酒终于起了作用。那酒其实是极烈的,一般三杯就醉倒,她整整喝了六七坛,若在平时怕是早就醉了,只是今日心事太多,虽然一心求醉但偏偏怎么都醉不了。

我将她搬到竹屋榻上,因为不晓得她会不会耍什么酒疯,所以还是打算保险些,在屋内的躺椅上睡下。毕竟看她那变幻莫测的脸色,就知道在做的可绝对是惊心动魄的梦,稍个不留心八成就把这房子拆了。

我侧卧于竹椅之上,本是想合眼小憩,却不觉间,仿佛听到传来断断续续的童谣。

那么温柔,那么美。我却恐惧得想要哭泣。

不要唱,不要唱。

母亲,求您,不要再唱了……

我苏醒与熊熊大火之中,火舌烧灼着皮肤,钻心的痛。

母亲,我好怕啊……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抬头仰望着母亲苍白的脸,在看到曾经高大如神的父亲拼死也撞不开那紧锁的大门后,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在劫难逃。

在浴室墙角狭窄的通风口里,我吃力的探出头想再看看母亲,她总是保护着我,即使我不过是从教堂门口捡来的弃儿。总是温柔地笑着,就好像世间所有的难题都能在她一笑间化解。

母亲,是不是今天,连您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呢?

头被母亲用力按回通风口中,随即用背死死堵上,任我怎么抓挠也不肯离开。

“小珑,不要怕,妈妈给你唱歌听。你乖乖的……听着,睡醒了,就没事了……”

不要不要不要!母亲求你不要让我呆在这里,好黑,我好怕!

我不要自己躲在这里,闻着你和父亲灼烤发出的焦糊肉味!

好恶心!

我不要听你唱断断续续的童谣,就像预示死亡的哀歌,我好怕听不到下一个音符,每唱一个音心就像是被践踏了千万遍。

母亲,求您,请让我死!

我不要每天背负着您和父亲的性命活着。

真的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焦黑佝偻的脊背,浓郁的烤肉味,窒息的黑暗……我想我在那个红色的夜晚,就彻底疯了。

之后的十几年不过是让自己在疯狂中早些解脱,而做的垂死挣扎而已。

即使曾经如同上天的疏忽般,有过一丝光明射入,也终究抵不过命运森凉。在那个阴郁的雨夜里,一扇紧闭的铁门,一张冷漠的面孔,一只翻倒在污泥中的衣箱便是对我痴心妄想的无声嘲笑。

然而,当我终于逼死了烧死双亲的叔叔,我为何会记起幼时他抱着我看书时带笑的眼。

当我被他的儿子刺中心脏时,为何会忆起当年堂弟撰住我衣角的,稚嫩的双手。

对于他来说,我不过也是个背弃了他,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卑劣的人吧……

因果,循环。

他笑得那么开心。是的,手刃了仇人,真的,好开心。

我在最后,是不是除了是一个复仇的怪物以外,也做了一些有用的事呢?

母亲,您知道了,是不是会稍微开心一点。

您当年拼死救的孩子,到死还怕她害怕,一直唱着歌的孩子。

母亲,您……

是不是,还会对我笑?

应该……不会了吧……

“……只愿此缘如灯灭,与君从此不相恋!”

血色的雾散了满天,我笑在天地间,一如沉痛的往昔。

那么多哀愁,如同逆流的河,嘶哑着嚎叫着,冲过母亲的血泪,翻着肮脏的河床,将我拖进,更深,更残酷的悲愿。

那个被我如此狠狠抛弃的男子,大约也像我今日这样痛吧,痛得,想就这样消散于尘埃,痛得,就像被曾经狠狠抛弃的我一样……

歌般的回忆,当看见里面腐烂的的根后,就成了折磨人心的利刃。而美好的情感,剥去了华美的外表,剩下的又是怎样不堪的真实。

够了,够了。

莫要再纠缠!

忘了,就不会痛了。放了你,也放了我。

……这样,很好……

轮回,对于罪人的你我来说,都太过于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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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从远处响起……

平和的,悠远的,让我从泥泞的深沼中爬起。踉跄着,奔向细弱的笛音。

——不要软弱,不要卑微,不要怯懦。

我仓皇地伸出手,想挽留那渐行渐远的低喃。

——抓住该抓住的,保护想保护的,抛弃……该抛弃的。

当再次面临十字路口时,千万不要弄错了前进的方向。

所以……

……上,请您……

泪,随着最后若有若无的低叹,缓缓滑落。

“主上,主上!”

“主上,您醒醒啊,求您别吓奴婢啊!”

“主上!”

慢慢张开酸胀的眼,我茫然的望着屋脊,这个梦,真的好久没做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疯狂的,自己。

是酒的缘故么?还是,人的缘故呢?

我撑起上身,看满室阳光欢乐的闯进狭窄的竹屋里,在案上,榻上铺满温暖的光晕。一时间,我有些失神。

她有即使在虚幻中也想一见的人。我有即使在梦中也要逃避的人。

谁幸,谁又不幸?

恐怕这是连神也没办法衡量吧。

“……璟词?”

“是,主上!”

“回去吧,回神殿。”

“好的主上!”

那个挽着双平髻的少女憨憨笑着,似是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的为我打水洗漱,整理妆容。望着她忙碌快乐的背影,我心下慨然。

同是家遇火难,幼丧考妣,为何她能活的如此泰然?

果然,是因为小让么?因为有人要保护,所以更要坚强。

这让我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还有些许的欣慰。

看着她,就像看着另一个,还没有崩坏的自己。

“主上!”

“嗯?”

“咱们可以回家了!”她目中含笑,似是满室光华皆绕其身。伸手撑着我肘下,将我引上马车。

“是啊,回家。”

放下马车的竹帘,将满眼肆意的阳光隔在车外。

回去吧,回到有师父的家。

回到在这世界好不容易找到的,我的栖身之所。

虽然,在不远的将来,

我注定要再次离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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