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有影如风(1 / 1)
闹到日薄西山,把被榨得干干净净的师父送回他自己的院子后,我便由璟词陪着回了寝宫。寝宫极大,几乎占了内殿的三分之一,与御龙殿一样分为外中内三层。外殿华源殿是以正堂、藏书阁,政务室等外务为主的房间以及下人们的居所,中间的安泰主殿则是我平日休息之地,除正方主卧外两翼还有侍寝夫侍的偏房(御龙传统一般除正夫外,侧夫及亲侍床伺没有资格在妻主房内留宿),守夜侍婢的耳房,茶水间和依主人个人喜好布置的各类娱乐休闲之所。而最里面由独立院墙圈起,统一叫做毓和宫的巨大院落,则是神主内眷们的居所。
毓和宫就如同皇帝的后宫一般,平日是不允许有旁的女子进入的,然而如今内殿里住满了我从奴隶市场买的和自街上捡来的少年男女。虽说是捡回来教他们些有用的技艺排解无聊方便办事,并非用来淫乐,但神殿里的人还是极有默契地将他们们安排在这里,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些孩子已经是我不容外人觊觎的个人财产了。
走在寂静的宫殿中,我有种从梦境回到现实的感觉。随侍在各殿内的宫侍皆垂首肃立,被昏黄的宫灯拉出一个个细长的剪影。偌大的殿里,竟似只有我与璟词两人。
行到安泰殿正房,璟词推门掌灯,并从怀中取出以火漆封口的例行情报密函恭敬放于床前戗金堆漆香案上,我挥挥手,她便行礼退了下去。
函上写的是专用暗语,我读完不仅眉梢一挑。
“消息得的倒快,果然,是耐不住了么……看来即使想平淡无为安闲度日,也未必有这福分。”
何况,就本质而言这种头悬利刃的生活也绝非我所能忍受,若非顾及师父,八成一早就将侍龙上下搅得天翻地覆,至少也骑马跑路了。如今形势所逼也由不得我苟且偷安,不如积极筹划待到适合时机放手一搏。
胡乱塞了几块矮案上的点心,即和衣卧在床上,思绪又回到正事。昨日推倒师父,虽是事出突然,但其实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如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皇室朝堂还是神殿,若是想全身而退,各方面还是要早作打算。
盯着半敞的窗子,看窗外月亮东升西落,日月流转,不觉一天已过又到黄昏。我极为少眠,通常每日只会小憩片刻,但连着两夜的折腾还是不免疲惫。揉揉干涩的眼,我淡淡唤道。
“玖飒,出来。”
屋内沉寂了片刻,随即黑暗的一隅微微波动,一阵浅浅的气息出现在身后。
我感到他在床前轻轻跪下,如同他出现一般几乎毫无声息。
“主人,您有何吩咐。”
望着窗外开始泛红的薄暮,我听见自己声音异常冰冷。
“你从跟着我开始,以快有三年了吧。”
“……是。还有八十五日便满三年。”他似是不明白为何问起此事,有些迟疑地答道。
“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当我的影首,我要你今夜就动身回崎川。”
“主人,玖儿不明白!”
如同在万年沉寂的深潭中投下一块巨石,他的呼吸兀然加重,冷沉的声线一挑,挑去了裹在他身上与周围融为一体的淡薄存在感,如地底幽火一般执着炽烈的熊熊燃烧,即使不用回头我也能感到他周身散发出的,沉滞浓重的绝望。
“玖儿,你越界了。你昨日,越界了。”
我用指甲轻刮着乌木窗棂,在压抑的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昨日在温泉中,我感到了你的杀气。”
“你想杀了师父?还是我?”
我的语气依旧淡淡,在空旷的屋内,却稠得像化不开的梦魇。
“主,主人,一时糊涂,玖儿知错了,求您,求求您再给玖儿次机会……”他用力磕着头,发出沉闷的碰碰声。
“玖儿是您的盾,您的刃啊!玖儿的命是您的,请主上狠狠责罚,但求您千万别抛弃我……”
“玖飒,这三年里我教给你的已足够自保……,飞龙终非困于浅滩,是时候回到你该回的地方了。”我缓缓说着,毫无犹豫。
“当年你曾发誓一生服从我,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我沉默地翻过身,看他仍固执的叩首,在洁白的地面留下点点殷红,如同雪中破碎的红梅。
“你知道我的命令从没改变过。”我冷声宣判道。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略显稚嫩的冷俊面孔微微抽搐着,血渗过海松色的额带顺着眉间流入眼中,再溅在乌黑的皮甲上,犹如行行血泪。
“我不需要自作主张的盾,更不容许有伤害主人的剑刃。从你动了杀念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明白的。我,无法再留你。”
“主人,玖儿只是一时糊涂,玖儿,玖儿只是太爱您,不是真的想杀玺君大人的。您信我!”
您信我!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声嘶力竭的哀求过,对着梦中一个模糊的背影,一声声,泣着血,但他从未回首。
我怜悯的俯视塌下跪着的少年,曾经宁折不弯的你,十岁稚龄就冷心冷血的夺刀取了侮辱你的一家一百六十条人命的你,如今却卑微地跪在我脚下,颤抖着,哀声乞求我的收留。可是玖飒你知道么,并不是我不信你,而是软弱的我无法承受那潜在的可能。即使它只有微小的万分之一。
避开他伸向我的手,转而将柔荑略过他微曲的发置于残破不堪的束额上,指尖避开伤口,轻轻摩挲额带细致的花纹,感受掌下人渐渐平静下来的气息。
“玖飒,我要你为我办件事,办的好了,你便可以回来。”
他顺着我的声音抬起头,一瞬间明亮了深邃狭长的眼。如同那年肮脏的死囚狱中,他望着我伸出手时,那一双血雨杀伐后仍然干净而坚定的眼。
“我要千杀阁和听雨楼,九玄最大的杀手组织和情报机构。”我转身负手面窗而立,不忍看那眼中的明亮熄灭。“给你五年时间,你手下的十二月支也听你调遣。若到时能活着把它们交到我手中,你就可以回来。”
千杀阁、听雨楼这两方势力如百年巨木一般稳稳屹立于九玄江湖,其根系早已遍布五国各地,甚至深入皇宫朝堂,还有有传言说他们本身便是由某几国的皇室暗中支持的。如今区区一个入世尚浅的少年,便是能在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杀手密探中保得一命都已不易,更别说五年拿下两个组织了。
不可能的任务,我要的,只是他知难而退。
“好的,主人,好的!”在我以为他定会黯然离去时,那少年竟如听了天大喜事般即刻答应,快得仿佛怕晚一分我便改变了主意。
“谢谢您,主上,谢谢您还愿意给属下这个机会!玖飒定然不负主上所托……”轻吻着由我亲赠,雕着花菖蒲的配刀,玖飒幼豹般清俊矫健的身躯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俯首向我深深的行一礼后,他便后退数步,如来时一般,悄声隐于黑暗。
……就这么,高兴么……
我茫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袅然的熏香微微向□□斜,默然提醒着曾有一个人从此地经过。
独自伫立在愈加浓重的黑暗中,我默然无语。
玖飒,被命运抛弃的孩子,你何时才能抛弃命运……
只有依靠神,你才能找到活下去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