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宝顺(1 / 1)
那晚过后,陈宝顺变成了一只畏畏缩缩的耗子,他心里忐忑不安,怕看见猫似的怕看见梁三实。而梁三实从那晚后也变成了一只耗子,怕看见猫似的怕看见陈宝顺。他们两个人你和我,我和你,都一样,不安,难过,泄气,心里无味复杂,新打下来的大米吃起来也再没有味道。
田埂上依旧坐着发呆的陈宝顺,而陈宝顺旁边再没有梁三实。陈宝顺觉得自己应该在田埂或者哪个山坡上打个洞,然后住在里面,这样又可以看守着自己刚撒下的麦子,也可以躲着梁三实。
只是,住在洞里,住在地底下,又是冬天,实在好冷好冷。
陈宝顺在田埂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三大叔五大伯的路过看见他,都说,宝顺,你不冷啊!莫凉着了。
陈宝顺说,不得不得,我刚撒完麦子,热得很,刚坐下来歇气。
陈宝顺一边扯谎一边趁人不注意地把裤脚裹紧。
他冷,他觉得他浑身都冷,只是,他也不想回去,因为他一进屋子就忍不住怀念起烧着柴火的火炉,火炉上面放着茶壶,茶嘴冒着腾腾热气,而旁边的梁三实劈着木头,说,唉,你回来啦,快来暖手。
田埂还是那么长,对面山坡上少了打谷子时的喧闹,冷清的很,好像山啦,水啦,都和黄鳝,癞□□一起冬眠了,只有陈宝顺身后田里的麦粒在悄悄发芽,长啊长,让陈宝顺在死寂的冬日里还有一种安慰感。
有的东西就像是这绵延的山吧,像这起起伏伏的梯田吧,孕育出那么多植物和粮食,却从来不会说话。
陈宝顺沉默着,站起来提起竹箕,也懒得拍粘在屁股泥巴,慢吞吞地往家里走。
每天都是这样,下地干活,到了吃饭的点儿才回去,这样持续了好几天,陈宝顺才遇见梁三实。
陈宝顺提着竹箕,里面是麦种子,梁三实牵着牛,一个站在田埂那头,一个站在田埂那头,他们两远远的就看见了对方,陈宝顺立刻僵住不动,而梁三实,愣了一两秒,赶紧牵着牛往回走,因为退得太急,牛一下子退到了田里,踩烂了田里的几面油菜苗。
梁三实拉着牛落荒而逃,陈宝顺微微张开嘴,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也落荒而逃。
下午就听到张大婶子站在在天埂上尖声地怒骂。
“哪个天杀的把我的油菜踩成这样!没长眼睛啊!杂.种!”
陈宝顺斜眼看了一眼就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陈宝顺扛了锄头下地,却发现地已经翻好了,土地黑紫的内壤翻在外面,像开着的,大片大片的野花。
陈宝顺没说话,看了好一会儿又扛着锄头回家,把锄头放回去拿了麦种子撒在田里,撒完后陈宝顺在田埂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去。
这个冬天,陈宝顺的田变得和别人家的田不一样,头一天土还结结实实的田,只要过一夜就全部翻好了,像是山坡上的草,因为春天快到了,一夜之间统统从土地里冒出芽来。但陈宝顺却觉得心头有东西太枯萎,在衰败,在没落。
年过得十分冷清,陈宝顺实在找不到一点过年的气氛,尽管他跑到集市上买了好几张红色的窗花,还买了对联,可无论贴多少东西在自己这座破烂的房子上,这座房子都暖和不起来。
大年过后,村头李家嫁女儿,整个村子又热闹了起来,纷纷过去吃酒。李家人也请了陈宝顺。
陈宝顺换了干净的衣服去吃酒,因为是一村的人都去,他不能避免地要遇见梁三实。
他和梁三实不是没见到过,只是彼此都躲着对方,远远地看见就闪开了,如此近的距离倒是没有过。
这家人办酒席还是很大方的,买了煤炭放在几口大锅里,大伙儿就围着锅坐成一个又一个的圈,取暖聊天。
陈宝顺自然是不敢和梁三实围着一口锅坐的,他找了一个离梁三实有点远的位置坐下,却忍不住偷偷看梁三实。
梁三实坐在人群中,眼睛看着火盆嗑着瓜子,没什么大的表情,偶尔同旁人说说话,陈宝顺收回目光,抓了下巴瓜子,却不怎么吃得下去。
旁边有人突然推推陈宝顺的肩膀,说:“唉,宝顺,啥时请我们吃你的喜酒啊。”
“就是就是!”一听这话,那些把瓜子嗑得噔噔响妇女来了兴致,尖声道嚷嚷,“陈宝顺你可要讨个漂亮媳妇!到时候我们给你闹洞房也有兴致!”
陈宝顺把手里的瓜子放回大碗里,拍拍手里的灰尘,说:“你们别笑话我了,还早,还早。”
“哟!还早呢!再早我娃娃都要结婚了!”
“哈哈!陈宝顺你是不是喜欢哪家姑娘啊,我帮你说媒吧。”
大家笑哈哈的,闹哄哄的,陈宝顺知道他们是在说笑,可是脸上止不住发热,觉得面子快挂不住了。陈宝顺微微一抬头,却发现梁三实在看他,陈宝顺吓了一跳,梁三实也吓了一跳,各自连忙转过头。
喜酒吃起来和嚼草根没什么不一样,陈宝顺意思意思吃了就交了礼金走了,连新娘都没有看。
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天刚黑梁三实就跑去敲陈宝顺的门。
陈宝顺开了门,看着门外的人关门也不是请人家进来也不是,反正就是不知所措。
梁三实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进了屋,在小板凳上坐下,扰了扰长长的头发,说,我就想……唉,你过来。
陈宝顺哦了一声,关了门坐到床边上,却被柔软的铺盖扎痛了屁股。
梁三实扭头看了看离他坐得还是有些远的陈宝顺,低头抖抖裤腿,说,你就这么怕见我啊。
陈宝顺瘪瘪嘴,说,你不也是吗?只晓得说我。
梁三实承认地点点头,然后两人又沉默了。
过了好久,梁三实搓了搓手,手掌上的死茧硌开硌去,梁三实压低了声音,却又让陈宝顺听得见,梁三实问陈宝顺,说,你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样?
陈宝顺也搓搓手,说,还好。
梁三实回头看陈宝顺,看了几眼干脆站起来一屁股挨着陈宝顺坐下,陈宝顺吓了一跳要跳起来,却被梁三实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梁三实说,你真心觉得还好?
陈宝顺挣扎,你,你先放开。
梁三实说,我不放。
陈宝顺急得跟锅上的蚂蚁似的,眼睛又红了。
梁三实一看这情况,也急了,手更用力地按着陈宝顺,说,你是不是男的啊,是别哭啊,一看你哭我就急。
陈宝顺一听他这么说,眼泪一下子就滚下来了,哭着,你又只晓得说我,我咋就不是男的了,你是男的你想和我,和我……你才不是男的!
男的咋了!男的就不能想睡男的了!男的就不能和男的一起过日子了!梁三实一急,一咕噜地吼了一长串。
陈宝顺被他的话说傻了,坐在床上不动。
梁三实喘了两口气,稳了稳气息,说,陈宝顺,我和你说老实话,那天晚上我真的想睡你,那天晚上后我也很恼火,可我就是想你,我晚上我还做了春梦,在梦里和你睡了,我也不晓得为啥,但想你就是想,反正我也娶不到媳妇,你也娶不到,你刚才也说不讨厌我了,我们两个一起过日子也莫啥,反正娶不了媳妇生不了娃。
陈宝顺底着头吸鼻子,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没什么生气,萎蔫蔫的。
梁三实脸都憋红了,摇摇陈宝顺的肩膀,你说话啊。
陈宝顺摸了把鼻子,声音小小的,我,我不和你过……
这话给梁三实当头一棒,梁三实懵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陈宝顺揉揉眼睛,我,我不和你过……
梁三实黑了脸,屋子里一片死寂。最后梁三实气道,不过算了,你就当我今晚上没有来。说完梁三实就摔门回去了。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人心里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你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就像不知道为什么种子挨着土就会发芽,见了阳光就会长大。这世界太大,不知所以的太多,这世界又太小,让一间屋子住不下两个人。
陈宝顺不知道为什么又难过又开心,最终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敲门,陈宝顺才烧锅准备煮稀饭,想着这是谁呢,一开门又是受惊吓。
梁三实站在门外,袖子挽得高高的,肩膀上扛着牛枷,皱着眉毛看陈宝顺,说,吃完饭我和你一起下田,我给你犁地。
陈宝顺慌了,说,你要干啥子?
梁三实一扭头,吐了一口口水,说,我给你说陈宝顺,你不理我是你的事,老子就想给你犁田,这是我的事。
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
你不喜欢?我都说了你当我昨晚没来,我俩现在跟开始一样,我帮你忙,你得给我下面。
你这个人……
你快点,慢得要死。
一清早两个人就扯来扯去,但陈宝顺扯不过梁三实,最后还是要和梁三实一起下田。
冒着凉气的土地,梁三实抽打着他的老牛,把它们划成一块一块的,陈宝顺跟在梁三实后面,默默地把种子洒在上面。
一块田,一头牛,两个人,是陈宝顺做梦都想要的画面,但是两个人却都是男的,本来同理想挨得很近,又突然被扯得好远。
陈宝顺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奇怪地找不到抱怨的地方。
梁三实黑着脸耕田,树条子把牛屁股抽得啪啪直响,等犁完了田,梁三实理所当然地跑到陈宝顺家让他给他下面。
似乎是以前的样子,到底哪里不同呢,陈宝顺说不清楚。
春天又到了,麦子发芽了,长高了,绿油油的,油菜也长高了,开花了,黄橙橙的。
春天的阳光,暖和,明媚,让那些干瘦肮脏的猫都躺在瓦檐上睡觉,蜜蜂和蝴蝶却勤快起来,围着山坡上的野花,田埂上的豌豆花,田地里的油菜花扇动着翅膀,打着转转,春天,就这么来了。
山变得好看了,梯田像是一个大的花篮,金黄的油菜花装在里面,格外耀眼。今年看起来会有好的收成,因为油菜花开了好多好多,把油菜枝都压倒在田埂上,挡住了那些要下水觅食的鸭子的路,鸭子们在田埂上伸长了脖子嘎嘎直叫。
陈宝顺为了让那些鸭子能过路,也防止鸭子或者其他人把油菜踩折,砍了竹子削成竹条,拿竹条围住它们,把它们从地上托起来。
鸭子能不受阻挠地下水了,田埂上的野花开得更为绚烂,陈宝顺依旧喜欢坐在田埂上,背对着自己的田,看山,看水,看田埂上小孩子们的奔跑。这一切都是他世界的全部。
只是梁三实来了,挨着他坐在他的身边,不说话,陪他一起看。
梁三实像是出现在他头顶天空上的一朵云,时而让他觉得晴朗,时而让他觉得阴沉。陈宝顺说不清楚这朵出现在他头顶天空的云能不能归到他的世界里,是不是他的所有物。
“喏,给你的。”
梁三实终于说了话,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陈宝顺。
陈宝顺一看,是个麦杆子编的蛐蛐笼子,他忽然记起去年梁三实说等忙过了就给他编个这样的笼子。
陈宝顺接过笼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说:“我又不是小娃娃,你给我这干啥。”
梁三实斜眼,“你不喜欢?”
陈宝顺没说话。
梁三实就笑了,低头在手边的草丛里翻腾一阵,找出一只野豌豆,梁三实扯下藤蔓上瘦小的豌豆荚,剥开,去掉里面不饱满的豌豆,掐去一端后,放在吹———
“嘟———嘟———嘟嘟———”
陈宝顺突然笑了,拍了一把梁三实,说:“你能不像个小娃娃么?”
梁三实不理他,继续吹———
“嘟嘟———嘟嘟———嘟———”
陈宝顺突然觉得心情极其顺畅,像看见是背后的油菜已经谢去了金灿灿的花朵,结出了饱满的油菜籽,那样幸福的感觉。
陈宝顺痴痴地笑,耳畔的哨声突然停了,陈宝顺愣了愣,还来不及转头看梁三实,就被梁三实凑过来,亲了一下脸颊。
陈宝顺傻了,却觉得心跳得快了。梁三实动作那么快,让他都怀疑到底是蜜蜂撞在了他脸上还是梁三实亲了他。
梁三实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扭头。
两个人如此青涩,如同为出嫁的姑娘,这是为什么呢,没人说的明白。
陈宝顺还傻着,梁三实的手慢慢伸了过来,试探着把手覆在陈宝顺的手上,陈宝顺低头看着那只指甲里有泥巴,手背又黑又黄的手,没有拿出来,也没有反握。
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哨声又在耳边响起,听起来欢快极了,却又有些颤抖,像是紧张,也像是害怕。
一田一田的油菜花金灿灿的,那么高那么密,遮住了他们。陈宝顺觉得,自己像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