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 泅(1 / 1)
第二十章泅
那时,五月的阳春,我们在树下谈天,偶然发现了长流不止的树脂。你是那么傻那么痴心,说那是我想你的眼泪。于是你用一张大大的树叶,盛了那树脂,说要拿回去做琥珀,那认真的神气令人好笑。
不知是哪一天,我们远隔了天涯,往事如烟。我时时长夜泪不止,如那郁郁的树。如今你在哪里啊?谁给我做泪的琥珀?
雁儿回来了,在人生之秋。少年的心情换上了暮年的凄怆。当我重立在那棵树旁,抚着那粗粗的树干,我愕然地发现:树干上结着两颗饱满的琥珀,每颗里面泊着一根头发,一根黑,一根白。
一对好夫妻,丈夫非常爱妻子,妻子却常常忧郁。她有一件伤心的往事,一直无法摆脱,她觉得这样太对不起丈夫了。一个晚上,归来的丈夫发现桌上有一封厚厚的信。妻子在信里给他讲述了一个悲哀而美丽的故事。丈夫的心痛苦得颤抖,但他不能失去妻子。妻子信上说如果他还爱她的话,就按信里的地址去把她找回来。
在落满星星的海边,他们恋爱时度过无数个黄昏和夜晚的地方,他找到了她。他们静默无一语地坐着,望着深黑无涯的大海,心头却像翻滚的海浪般汹涌。他们回来了,在他们的卧室,丈夫点起了结婚时点过的那两支红烛,把妻子抱在怀里,说:“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你是我这个世间至亲至爱的人啊!”妻子流着泪,痛哭起来,她听到了丈夫发自肺腑的话,也感觉到了他僵硬冰冷的身体。她紧紧抱住他,哭得几乎昏死。后来,他们在美丽温柔的烛光下闭上了眼睛,痛苦却烧灼着他们碎裂的心。
第二天清晨,丈夫上班去了,他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说:“你多睡一会儿吧,我走了。”说完猛一转身,两颗大大的泪滴了下来,他一下子消失在门外。
一年过去了,出走的丈夫回来了,蓬乱的发,拉碴的脸,沧桑的神色,忧郁的眼。浪子需要一个家。可是,梦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卧室里只留下一本厚厚的日记,一字一句都是泪,都是血,是所有最美丽的爱最悲凄的情怀。妻子走了,无尽的痛苦忧郁使她患了白血病。在她患病的日子里,她往日的爱人寄来了最后一封信,说她是她今生唯一的心灵挚爱,她正怀抱着曾经的快乐和幸福走向天国……妻子像一个平静的孩子一般,穿上素洁的白衣白裙,走向了有着永恒星辉的大海。丈夫独守着那本日记,度过了悲惨的后半生。
漆黑的夜,电闪雷鸣,房子被震得砰砰响,满世界都是冰冷冰冷的雨,哗啦啦刷洗着天和地。
一个深沉遥远的声音在窗外喊:“我是霹雳之神,每隔七十年我们都要奖赏一个人类,实现他的心愿。今天我们选中了你,说出你的愿望吧!我将用心灵之电照亮你的身躯和灵魂,让你实现你的梦想。说吧!我可尊敬的人类。”
我望着漆黑的窗口,大声说:“我要做一个男子,高大坚毅,深沉而有魄力!让我永远爱她,让她永远爱我,我们永远也不分离!”
“好,来吧!我亲爱的人类。走出你的屋子,到旷野来,来到我的怀抱吧!”
于是我推开门,走到漆黑的雨水四流的旷野。突然一个高大的浑身闪亮的“人”立在我面前。我猛然一晃,失去了形体,也失去了惧怕,成了一个没有重量的漂浮在野地上的魂灵。
“我就是霹雳之神,我要让你的愿望成为现实。过来吧!投入我的怀抱吧!”
我呆呆地缓缓地飘了过去,忽然间仿佛置身于火的海洋,它燃烧着我,那贯通全身心的力量攫住了我的灵魂,我在灼痛中倒下了,整个宇宙瞬间变成了一个大熔炉,我在熊熊大火的煅烧中失去了知觉。
黎明时分,小鸟轻轻鸣叫着从我身边飞过,轻悄地飞向天空。我听到了一种生的呼唤,听到了另一个灵魂的呼唤,我发觉我的另一半在不远的地方呼唤我,喜悦,深情。我站起来——一个男子汉蜕变出来了,他拥有过去女孩时代的所有柔情和梦想,又拥有过去所从未有过的力量和刚强。他走过旷野,走向那个呼唤他的声音。
你结婚了,给我发来了请帖。我逃跑了,我害怕自己会在你的婚礼上杀人。
我坐了好久的火车,一直坐到敦煌。然后骑着骆驼在沙漠里漫游。我到了哈萨克,结交了许多朋友。然后向西行到了阿富汗,巴基斯坦,阿拉伯……我身上藏着一把长剑,用来抵御别人的欺侮。我还带着一支不谢的玫瑰花,每到一个新地方就用它来写你的名字我的名字。我的口袋里揣着一把口哨,我会用它吹出各种声音,来召唤鸟儿、云儿、星辰,当我想你的时候就把它们请来,听我诉说。我带着纸和笔,记述着每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我把我的日记寄往各地的出版社,当人们在惊奇地寻找这个云游四海的怪人时,我早已不知旅行到哪里去了。
几十年以后,我的日记传回了中国,传到了你生活的地方。你在那些游记里找到了我,我的文字唤起了你的回忆,唤起了过去的一切,你又忧伤又痛苦。你开始到处找我,但怎么也找不到,因为我早已客死他乡。人们告诉你,我说过会在另一个世界等我的爱人,一个头上戴着一朵小蓝花的爱人。
于是你来了,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三色堇。我奔过去,紧紧拥抱了你,现在你完完全全是我的了,我们再也不分离了。我用长久以来收集的花液给你洗澡,你就又纯洁如一个少女了,他在你身上留下的一切,哪怕是一个手指印都不存在了。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爱你的灵魂,也爱你的身体。你说:我也是,我爱你,爱你的一切,从来没变过。
有一艘世界上最大最华丽的船,它以人类有史以来最壮观最雄伟的姿态航行在大海上,航船拍打着海浪,白帆扯起猎猎的风,她们在一起快乐地歌唱:
我问过海上的云
也问过天边晚霞
何处是大海的边缘
哪里是天之涯
我盼望枫叶再红
更等着初开的花
多少次风里雨里
总还是惦记着她
既然曾许下了诺言
没实现怎能就作罢
爱要珍惜
爱更要执着
才知道是真是假
寄语浮云晚霞
告诉她心里的话
纵然是海角天涯
我永远等待着她
这艘最骄傲的航船撞上了冰山,船底裂了,桅杆倾斜了,冰凉的海水在船舱暗涌,帆低垂着不再飞扬。船体在下沉,船板在移动、分裂。帆请人把她拆下来带走,航船被水流灌满、撕裂、拆散,散开的船板或沉或浮,四处飘流。破损的航船,抱着没落的悲凉,任意东西,随波逐流。美人鱼唱起了歌,歌声悠扬,回荡在天涯。我不是王子,我不是王子的航船,破船麻木地继续沉浮。
“喂,看到了吗?那就是撞上了冰山的船。”
“噢,果然雄伟,可惜被毁掉了。”
“你没发现吗?它虽然断裂了,可还是一艘好船啊!”
“确实是,大体还在,好结实的一条船!”
“用的是最好的木料呢!花纹也很漂亮!”
“这么好的船沉下去真太可惜了。”
“说不定它不会沉呢。”
“唉,那就只有它才知道了。”
两个声音渐行渐远。
我是一条好船,有最好的木质,漂亮的花纹,结实,雄伟,结实,雄伟……
航船没沉入海底,它利用海浪的冲力与波动慢慢修复了自身,成了一艘可以不靠风帆独自航行的船。一艘牢不可破的船。
前面的几个故事是捏造的,是当年那个痛苦的失恋者的梦幻,它仅止于梦幻本身,当时,当地,那年,那情。最后一个故事是真实的,我最终成了一个善泅者,度过了青春的黑河,游过了岁月的老河,重见星光,再见霓虹。
“夏天到海南旅游,我也许会在天涯海角消失,我走不出你的影子。”
许多年以后,温子晴寄来卡片。
修复好的航船已忘记了费翔的《海角天涯》,它不再唱歌,它无语。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又过了许多年,许多许多年,她成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她依然是乡野的一株野草。
有一天,那颗明星对野草说:怀念一起走过的日子,怀念星星缀在草间的温情,你是永远芬芳的花园,我是你阳光下斑斓的蝴蝶。
野草根不深叶不茂,它在夜风里瑟瑟发抖,它很小气地生着气,请求身边的一棵树侧过身子替它遮住星光。
星星受伤了:为什么你要躲着我,为什么你那么铁石心肠?
野草默然无语,它不愿意回顾拥抱着若有若无的星光的那些日子,它已不是芬芳的故园,它也不再是它阳光下的蝴蝶。
旁边的那棵树见到星星在落泪,听到野草在叹息,它关切地劝说野草:你们曾经是最知心的朋友,为什么不继续做朋友呢?
野草在它的再三追问下,说:野草爱过星星,它想永久拥有它,可星星飞走了。星星不真诚,野草不愿意再和星星做朋友。
星星听到了它们的谈话,它愤怒了,星星对野草说:我不知道你对我怀有过那样的感情,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陷进去了。
二十年以后,温子晴说,她不知道那叫同性恋,她只是幸福地享受了我的好。她道歉:青葱岁月我的无知和幼稚让你受苦了,可惜我爱的不是同性。真的谢谢你,曾经的深情厚谊我至今怀念。
大学的时候我曾用栗子壳种了一棵小草,挂在窗边,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了。记得初中的时候阅读你小时候的日记,把我笑得半死,你说:我在校园的菜地上种了一棵草,一棵很小很小的小草。小草啊,你好好长吧,总有一天,你能长成一棵参天大草。子晴,我们一起种过的最终没有参天的真的不是草吗?
我们都曾经年少
什么都不知道却只是爱笑
笑爷爷和奶奶为什么会那么老
我们都曾经爱笑
笑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却笑得月亮都弯下了腰
却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我们都曾经年轻
什么事都不相信什么话也听不进
只是漫不经心小小的年纪
却总是喜欢说曾经曾经曾经
我们都曾经爱恋
也曾相信什么都不会改变
虽然我们也曾经哭泣
我们的眼泪却曾经比蜜糖还要甜
曾经有一天早已记不得是哪一年
我们开始喜欢说从前
说起从前仿佛没好远
想要说清楚却又怕没时间
说从前
天总是望不穿的天
路总是走不尽的远
回想起当年
没问完的问题很不少
只是到如今
还需要答案的已经不多
……
这是你最喜欢朗诵的诗,我曾经求你把它抄在我日记的扉页上,喜欢看着你稚气的小孩子似的字迹,喜欢你喜欢的这首诗。“没问完的问题很不少,只是还需要答案的已经不多……”曾经很想好好地问问你:爱过我吗?爱情的爱?可是一直没问成。现在你给了我一个不再需要的答案:没有,你只是一个朋友。
我一直在用心种草,你一直在认真种菜,因为对草的渴望太强烈,我把菜也看成了草,因为对菜的信念太坚定,你以为草就是菜。我们曾经一起在地里耕耘,我们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们菱歌泛夜,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我们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我们一直坚信,我们是天涯咫尺的知己,二十年后才发现,我们一直是咫尺天涯。子晴,应该是我跟你道歉:对不起,青葱岁月我的无知和幼稚让你受干扰了。真的谢谢你,让我的内心经历过一场极其美好的爱恋。我们没有过去,历史是我一个人书写的。
这就是我的另类青春。把美藏在骨头里,把楼阁建立在空中,追求着水中月镜中花,独自一人悄然探索,成为远离尘世的寒星。
我像孔雀的尾羽:许多毛发伸向两侧,随风,随气流,自由伸展,飘飞,我硬要做尾羽中的那个最艳丽的却永远静止的心——被重重包裹,动弹不得。
我更像高山湖泊:大江大河奔涌东流,无数的支流伸向大地,流向海洋,挟带着泥沙,碎石,落花,枯叶,断草,洒脱奔腾,肆意而流。因为拒绝那些泥沙与枯叶,我遏止了自己的奔腾,我要滴水成泉,沉静成湖。我形成了一个海子,崇山峻岭之内,高原密林之上的海子。澄澈。纯净。静止。永恒的孤寂。
什么是青春,今天我知道了:
在某些年代,某些人群,青春是无知。是彷徨。是孤独。是误会。是,悲剧。
201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