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五章 爱情不是在梦里(二)(1 / 1)
小玲住在一个遥远的大城市B城,由客车转飞机,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在离她家不太远的一个旅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我出现在小玲家门口的时候,她正送她女儿及婆婆出门,她们约了另一对婆孙到附近的公园玩。她婆婆看上去还很年轻,是很硬朗的一个老人。小女孩很可爱,像小玲,从她独立老成的脸上,可以看出小玲的影子——将来一定也是个能干要强的孩子。
小玲的家在一个都市豪庭住宅区,买的是一楼带花园的洋房,进去后才发现他们是买了上下楼层的两个套间,打通了以后变成了类似两层楼的小别墅。西化的装修,中式的文化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和审美放在一起竟然不感到怪异,还很和谐。
“你们家很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家,像个天堂。”我看着小玲笑。
“谢谢,能得到你这样有审美眼光的人欣赏,很荣幸。”小玲的笑里带着一丝讥讽,“要不要我带你仔细参观一遍啊?”
“好啊。”她的家确实太美了,令人愉快而向往。
我们穿花园,赏花木,看游鱼。客厅,厨房,卧室,书房,小孩套间……我们在典雅的木质楼梯中上下。
“怎么样啊?有什么高见啊?”小玲问,我们停在了她的书房里。
“很漂亮,又有情致,洋气又不失雅韵。最喜欢你的书房,书香气十足。”我深吸着房间里的书架书籍散发的木香和纸香。她和她先生各有一个书房,她先生的应该说是办公室,她的才是真正的书房。书房很大,两个巨大的书架,书架上书籍、工艺品、藤类植物兼而有之。密集的书丛里大多是她外语专业的书籍,还有许多文学作品,基本上都是本国著作,以古典文学为主。这个外语系的教授骨子里爱好的还是中国文化。书桌上有台式电脑,旁边还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书桌对面的另一边放置着一把古筝。
“你学古筝了?”我很新奇,小玲一直认为自己是五音不全的人。
“你认为我是摆在这里充当门面的,是吧?”
“当然不是,只是好奇……我很喜欢古筝。”
“好奇一个音盲竟然学起古筝了,是吗?”
“小玲,不要总歪曲我的意思,你很了解我的。”
“承蒙你看得起,在大作家的面前我谈不上有什么理解能力。”
“小玲,你的家很美,你女儿很可爱,你先生英俊高大,你们都事业有成,这样的家庭多令人羡慕啊!”我望着她的保养得很好的面容。
“羡慕?是啊,你羡慕就也去找个男人结婚啊,以你的条件肯定能找一个好一万倍的男人!”
“小玲,我们不要再有怨恨,好吗?”
“是你在怨恨我,是你在计较我的‘背叛’!”小玲激动了。
“我承认我怨恨过你,还怨恨了你十八年。前段时间你回去的时候我太冷漠了,对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现在过来是要表示你的‘热情’吗?”小玲带着期待又不无讥讽地说。
“我不想我们生活在怨恨里,我希望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里都快乐。”
“各自的生活里!在‘各自’的生活里你特别快乐,是吧?”
“我们不是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了吗?”
“但是我不快乐,我一点也不快乐。”小玲的眼里迅速蓄满眼泪。
“他和婚姻都是你选择的啊。”
“是我选择的,是我别无选择的选择。”小玲的眼泪滑下脸颊。
“别无选择?”
“他爱我,他追了我四年了,他可以给我温暖,给我一个家。我要一个温暖的家,你知道吗?”
“你跟我在一起不温暖吗?我们不能有一个家吗?”
“文青,你跟我不一样,你太单纯了。你爸爸是领导,你们家庭环境好,你的兄弟姐妹多,个个感情又好,你没法体会我的感受。你知道的,我们家境不好,我爸爸到新疆支边二十几年,什么利益也没得到,还把身体弄垮了,我妈妈是个普通的新疆乡下女人,字都不懂几个。我哥哥大我八岁,他又沉默又大男子主义,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大二的时候我爸爸去世了,我妈妈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要受哥哥的坏脾气。我不能让我妈妈再伤心了呀!”小玲哭得很伤心。
“你总是怪我忽冷忽热,因为我爱你又不能爱你,你知不知道?你总是说我为什么喜欢生闷气,为什么不坦白,为什么总让你伤心,因为你没有我这样的处境,你不理解,你只知道爱,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有条件不知道,我没有……你总说我高傲,其实我是自卑,除了学习成绩,我什么都比不上你,没你高挑,没你漂亮,没你有气质,没你大度,没你的经济条件……我什么也没有……我很幸福,我有你的爱,但我不配你的爱,它那么纯洁真挚,我却充满着矛盾和各种欲念。我不能放开你,你是我唯一的心灵亲人,又不得不放开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有多辛苦!又快乐又痛苦,又贪恋又必须抛开……那时候,我经常失眠,身体很多问题,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有忧郁症了,我爱你爱到病了……”
“小玲……”我抱住哭得全身发抖的她,“我都理解的,我都知道的,我全知道!只是我无法放下你,那时候,你是我的生命。”没有了你就没有了生命,我只考虑了这一点,我只知道自己要有你的生活。
“我以为有个家,有个丈夫就会淡忘很多东西,就可以安稳地过一辈子,可是我怎么都忘不了你……为什么我忘不了你呀!”她抱着我的双手不停地捶打着我的后背,哭得不可抑制。
我没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小玲,你的选择是对的,他能给你的我都给不了。你现在拥有的很多了,从过去出来好吗?”等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我说。
“你来这里就是要跟我说这些的吗?”她的声音发颤。
“我想你放下过去,拥抱你现在的生活。”
她不说话,紧抱着我身体在发抖。
“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们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我们长大了成熟了,有了新的世界……”
“我不要,不要长大,不要,不要……”小玲如孩子梦呓般说着,声音渐渐变小。我吓了一跳,连忙把她发抖发软的身体抱起来靠到沙发上,我掐她的人中,拍她的脸,她的牙齿在打着咯,唇色苍白。我一使劲把她抱起来,跑进她的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后赶忙去衣柜找被子,找厚被子,盖上一床再盖一床,然后钻进被窝,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还在发抖,还在牙齿打颤,我不停揉拍她的身体,叫着她的名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不打颤了,终于暖起来了。这回轮到我打颤发冷了,我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几乎停止了跳动的心脏猛地狂跳不已。
我不敢再说话,就静静抱着她,小玲也没再说话,就窝在我怀里,像某一些曾经的温馨的上午,那些我们慵懒在被窝里的日子。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一些熟悉的片段,恍恍惚惚地嗅着一些熟悉的气息。一只柔软的手臂攀住我的脖子,一股温热的气流冲到我脸上,小玲的双眼凝望着我,忧郁,含情,渴望,她的丰满绵软的胸贴在我身上……我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把它从我的脖子上拉下来,把她的头轻压到我的颌下:“好好休息一下吧……”
那个上午,阳光很好,我们很冷,我们抱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休息了很长时间。是真正的休息,了无思绪的,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现在,是心理极度疲累后的空茫与虚无,那是无需承受的生命之轻。如果整个生命都这么轻着,人生就真的没烦恼了。让我从那种虚空里清醒地回到现实的,是满身的大汗,是七月天里的两床棉被。
小玲也出了一身大汗,她的脸色恢复得比我的还好。我放开她翻下床,着手整理那两床大棉被。小玲也跳下床来跟我一起整理。刚才的那段刺激和相拥,让我很尴尬,我不由非常刻意地跟她保持身体的距离。弄好被子后,我们一起去了客厅,我绕开了她坐到茶几的另一侧。
“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小玲的目光在茶壶和茶杯间闪烁,脸上难掩自尊受伤的愠怒。
我一时无语,只盯着手中冒着缕缕热气的香茶。
“我刚才说的话只是一时冲动,我是个很现实的人,你说过的。”她依然不看我,她并没看任何地方。
“嗯。没关系。”我啜饮手中的香茶,在考虑应该怎么说话。
看着她瞬息万变的表情和眼神,沉默了片刻我还是说:“小玲,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看什么医生?”她的脸色变了一下。
“六年前我的抑郁症爆发了,很严重,我连续六天没睡过觉,当时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后来就天天想自杀。别人介绍我去看医生,我很怀疑,医生怎么可能看得好我的心病呢?没想到竟然真的看好了,一年前我已经完全停了药。”
“你得忧郁症?还吃了五年药?哈哈哈。作家,不要编故事啦。哈哈哈。”小玲纵声大笑。
“忧郁症是可以治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
“我不需要那些药,我最看不起那些依赖药物生存的人,连战胜心理压力的意志都没有,她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当然最好了,但在必须的时候,我们也不能排斥药物啊。”
“那么,你是觉得我‘必须’啰?我再不吃就要疯了?哈哈哈,你觉得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哈哈哈。”
“小玲,你承认自己活得很辛苦吧?你经常失眠,头痛,流泪,疲惫不堪,是吧?”
“对!我是活得很辛苦!我每天都哭,常常三更半夜都睡不着觉,我头痛欲裂,我写过好几次遗书,还写过几十封遗信。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我开了几个博客,拼命写论文写学术报告编写教学材料,写散文写诗写日记随感,我的博客总是高朋满座,我是领导眼里积极进取的先进人物,是同事眼里精力充沛的无法企及的竞争对手,是学生眼里光芒四射魅力无穷的良师,是老同学老朋友眼里的优秀分子,是他们的自豪和骄傲!没有人知道我有多辛苦,没有人知道我活得多痛苦。你一直最讨厌虚伪,我就是这么虚伪的!绝不低头,这是我的人生宗旨!我去看过医生,医生也给我开过药,可是我一出医院门口就把那些药扔进了垃圾桶。我不需要它们,更不允许它们来损害我的脑子。就算死,我也不依赖它们!”小玲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还说得异常激动和尖锐。
“小玲,人不能活得那么痛苦。那些药肯定有副作用,可轻松愉快的心情更重要啊,别人怎么看没关系,自己要活得快乐!”
“谢谢关心!我不需要,我永远不需要!”她的激烈犹如当年面对铡刀的□□,“你来这里就为了劝说我这个的吗?”她的目光冰冷冰冷的。
“我希望你轻松快乐。轻松快乐比一切都重要,这是我的人生宗旨。”
“恐怕你的愿望要落空啰。”她讥笑地看着我。
“你先生知道你的情况吗?”
“你不会是想着告密吧?”她尖刻地盯了我一眼,“他不知道,除了你文青谁也不知道。我提醒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小玲……”
“别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我是在十八层地狱受煎熬,但在别人的眼里,我生活在天堂,这就够了。我一个人扛着所有的痛苦,我先生和孩子还有亲人朋友就不会受到影响。”她的目光停留在门外花园的草木上。
她说得很伟大,我却质疑这“伟大”。但是无话可说。
“你什么时候走?”她突然迅速看了我一眼。
“还没定。”其实我的心已经很乱,这个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解决。跟小玲呆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很压抑,对自己是否有能力帮助她毫无信心,但又做不到彻底放下。“她有病,而且病得很重!”我只有不断这样提醒自己,才能保持冷静与平和。
“你住在哪里呢?要不要我明天带你参观这座城市啊?”她突然又变成了个热情待客的主人。
“嗯,好啊。我想回旅馆休息一下,明天见?”我需要一些新鲜的空气。
“好啊,我也还有很多事要忙,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她的热情又变成了坚硬和冰冷,语气里含着恼怒。
小玲的家在我的背后,越来越远,她的花园和花园里的女主人却一直矗立在我面前。那是地狱外的天堂,天堂里的地狱,天堂与地狱竟然能够这样和谐相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