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春雨监正(1 / 1)
金銮殿里,一派可怖的沉寂,龙椅前焚了一对御制掐丝珐琅双鹤香炉,两缕袅袅青烟从鹤嘴里缓缓升起,一股奇异的香味便在大殿中弥漫开来,熏得人昏沉沉。
殿堂中人无一不是面色凝重的。
唯有一个白发鹤颜的道士,手里捻着三缕长髯,俯身在皇帝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絮叨着什么。
皇上则随随意意歪坐着,靠在椅背上,伸了只手撑住自己的脑袋,听得津津有味。
京城里素有百姓传言说,当今圣上迷信道教,整日不理朝政,却独宠一名叫方中道的老道士,弄得自己二十又七的年岁了,还要叫摄政王管理朝政。
天娇屈着小小的身子,低着头,脸上只带着淡淡的恬然微笑,目光软软垂在自己跟前,浅绯色的裙摆在白玉地面上撒成圆圆一圈,像极了一朵盛绽的莲花。
身边,孟老爷也一脸肃穆地跪着,脸色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剑眉星目间,收走了平日里的无所谓,多添了几分英气,倒更显威武气概。
“平身吧,”沉默良久,皇上才缓缓坐正身子,却是满脸戏谑,望着孟老爷,“孟猛,你终于舍得来看望一下朕了。”
“草民不敢,”孟老爷不由得又低下头,心里面像打翻了坛子,霎时五味成杂。
这么多年了。
十六年了,孟老爷再一次见到皇帝。
一切都要追溯至二十八年前,那时候大楚国刚开国,孟老爷也才刚出生。
孟老爷的父亲曾经是开朝元帅之一,骁勇善战,为人刚直不阿,一路追随先帝打拼天下,在先帝登基前,一直与先帝称兄道弟。
因此开国后,先帝也常常请孟老元帅带着当时尚且年幼的孟老爷,进宫陪伴与他年岁相近的太子。
两个孩子虽必然面临君臣之别,但长年累月,也是情同手足。
可惜好景止于十八年前,先帝驾崩,年仅九岁的太子即位,由其五皇叔为摄政王进行辅政。
摄政王贪图皇权,最看不过眼的便是孟老元帅一派老臣,我金家的天下哪里由得你们位尊权贵,便极力打压,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搞得朝廷中一派血雨腥风。
又过了两年,情势愈发危急,孟老元帅为避祸辞官,携家眷上了京郊的山林,投靠年轻时的兄弟李威,落草为寇。
摄政王见孟老元帅夹尾鼠窜,也就对他嗤之以鼻,又忌惮于孟老元帅常年累积的领军本事,便不再费力去追。
没了朝廷的束缚,孟家人在山上倒也过得滋润自在,安安稳稳过了近十年,孟老元帅的独子孟猛还与李威的女儿李玉娘喜结连理。
又过了一年,玉娘诞下天娇。
小孙女出世不久,孟老元帅却因抑郁成疾,不幸逝世,弥留之际,他泪眼婆娑交代过孟猛,“若是圣上招安,便回京城去吧。”
孟猛心知肚明,其实父亲还是心心念念着朝政之事,若是自己能被招安,便可以辅佐圣上。
孟猛握着父亲的手,红着一双眼,跪在床前,重重点头,一字一顿,“孩儿铭刻于心。”
果然,不过两年,京城传来招安的诏令,孟猛拜别岳父,带着妻女,和三个收养的儿子,及一干山寨上的兄弟,又重返京城。
圣上虽没给什么官职,却赏了孟猛一大笔钱和宝物。
他们在京城里安了家,打了个镇远镖局的招牌做起生意,不出五年,镇远镖局名震京城内外。
好几年一晃而过,期间,除了孟天娇做了三年傻女这件事,曾叫孟老爷和孟夫人捶胸顿足过,孟家也算过得如鱼得水,滋润得很。
如今女儿好了,一家上下更是欢天喜地,只是他们未曾想过,这点家事居然也会惊动皇上,而且皇上还要传召天娇和孟老爷一同入宫。
“听方天师说,你女儿是神女?”皇上收回了对孟老爷的打趣,两眼放光地问着,甚至还有那么点恭敬的神色。
如今民间盛传孟天娇是神仙附身,莫名其妙治好了这痴傻的病症不说,又带来那么多场及时雨。
皇上听了这些说辞,早就觉得稀奇不已。
而方天师,借着这说法又是一番装神弄鬼,天天说“这是天赐鸿福,都是因为圣上您睥睨天下,堪比尧舜,是千古一帝”,马屁连连,哄得皇上开心极了。
是的,皇上开心地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大腿一拍,斩钉截铁下令道,“请神女进宫,朕要重重赏她!”
这事若是落到寻常人家头上,必然是敲锣打鼓,高兴地祖坟都要冒青烟的事,可是孟老爷却始终觉得此事怪异,无论如何,他也不敢轻易应承自家小女是个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女。
“不过是机缘巧合,天象变化正好撞上了小女病愈罢了,”孟老爷连忙摇头晃脑否认着。
“诶,”皇上不乐意地望着孟老爷,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瞪着眼睛说,“孟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方天师说她是神女,她就是神女,莫不是你还想把神女自个儿藏起来。”
“草民不敢,”孟老爷额上都要砸出黑线了。
“朕,要赏赐神女,”皇上盯着天娇眼轱辘一转,又把头一偏,其实他要说的重点在后面。
“孟猛,既然神女是你的女儿,按理说,朕也该赏赐你才对。”
朝下已然有了些许骚动,十多年来,皇帝难得一次主动赏赐别人。
“朕赏你什么是好?”皇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思索良久,大殿之下站着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他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对了,多年没听说有春雨监监正了。”
还没等朝殿下有人站出来反驳,皇上立马接了自己的话,用不容置喙的语气下旨道。
“封孟猛为春雨监监正,即刻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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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着,孟天娇白捡了个春雨监捕快的职位来当。
五年时间恍若白驹过隙,在春雨监这群汉子长年累月的熏陶下,孟天娇茁壮成长,终于长成了京城第一悍女。
今日出工来捉采花贼,没想到遇到这么个草包,若不是采花贼最终还是被元朗捉拿归案,孟天娇一定会把这个草包五花大绑丢进春雨监的大牢。
天娇悻悻地随着她大哥孟元甲回了春雨监,刚迈进门就迎头扑上来一个少年。
还没等天娇抬头,少年一个大礼跪了下去,五体投地。
“元朗你拜我干嘛啊,”天娇一手把少年拎了起来,一边笑岔气地说着。
元朗眉清目秀,目似朗星,丰神如玉,俊得美滋滋像蜂蜜一般,陡然回头一瞧,大惊失色道,“老大你可算回来了,救救我吧!”
元朗话音刚落,又跑上来一个“呼哧呼哧”喘粗气的男子,
男子皮肤白皙,两道弯眉浓密,瞳仁灵动,鼻梁英挺,唇红齿白,满眼都是戏谑,笑容里总带着那么几分邪气,“元朗,你腿上绑了乾坤圈啊,跑那么快……”
“三哥你是不是又欺负人了?”天娇走近少年,一边对着孟中乙说着,一边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帮元朗掸掉了肩上的灰尘。
天娇口中的三哥正是孟老爷的第三个干儿子,孟丙末,最擅长医术,因此用毒也是极强的,打起架来,暗器更是飞得嗖嗖的,可他最毒的,还是莫过于他那张嘴,揶揄、调侃、勾妹子,无所不用其极。
“我不过就是就是想把我新做的药丸给他尝尝,哪里算害人呢,你看他跑成这样,”丙末一脸嫌弃地看了一眼元朗。
孟元甲摸了摸后脑勺,他也闹不明白了,“元朗,你的脚下功夫可是春雨监数一数二的,二弟怎么可能追上你,你咋还叫天娇救你?”
元甲总是木呆呆的,春雨监的人都知道,元朗的信条就是“唯天娇是瞻”,他是她的小尾巴,哪儿有天娇,哪儿就要有元朗。
“大哥,都叫你多跟我学学了,元朗这不是求救,撒娇懂吗?”丙末笑得狡黠,点点头表示对自己的赞同,“这是撒娇!”
“孟三哥,小弟求你饶过我吧,”元朗欲哭无泪,“上次你死活叫我用那个什么膏擦在脸上,哪知我脸红彤彤肿了三天,火辣辣的疼,像是火烤似的。”
“那可不能怪我,”丙末瘪瘪嘴,指了指天娇。
“元朗对不起啊,我哪里知道那不是三哥自己用的,我就是往里面加了一点点辣椒水,我以为他自己会分辨出来,”天娇急着狡辩,脸也染上了红晕,小声嘀咕,“谁叫他藏了二哥的家书不给我看。”
“好了好了,快去吃饭吧!明早不用出操了么!”元甲赶着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后院去了,“今日都累了,早些歇息。”
春雨监向来都有规矩,只要不是正在追查棘手案件,每日清晨,所有人都必须集合操练。
天娇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是不是快要入夏的缘故,总觉得心口闷得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说实话,她已经很久没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睡得迷迷蒙蒙中,便听到号角声响,只得一个鲤鱼打挺,顶着两枚黑眼圈就匆匆赶去集合。
刚走进操练场就傻了眼,霎时明白自己为何一夜都睡不爽,原来是要遇到扫把星……
天娇直勾勾冲了上去,也顾不得自己爹还站在一边,惊诧地下巴都要掉在地上,气鼓鼓说,“你怎么在这儿!”
“你!”那人见了天娇,就像见了瘟神,也没好气。
“我什么我,不就是不小心朝你丢了两条鱼么,至于吗,还撵到别人家里告状来了,”天娇撅着嘴,委屈地说着。
“天娇!不得无礼!”还没等那人说话孟老爷厉声便喝止了天娇。
“爹……”天娇骤然收了声音,这个鬼丫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自己爹。
“这是金乌公子,是端王爷的世子。”
天娇翻着白眼瞟了正得意洋洋的金乌一眼,脸上虽还绷着,心中却不由得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王爷交代,要让世子在春雨监锻炼锻炼。”
晴天霹雳,天娇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王爷,我叫你大爷好不好,你这分明不是要他锻炼,是要逼死小女子啊!
金乌的表情也越发难看,恶狠狠盯住天娇奄儿成菜色的脸,你以为这是我愿意的?
昨日,金乌跑回去告状,却被王爷一顿好说,“堂堂男子汉,竟输给一个女子,你和春雨监有仇是吗?那我现在就把你丢进去摸爬滚打好好锻炼!”
金乌大吵大闹,嚷嚷着自己宁死不屈。
“那我明日就派人去春雨监向那位姑娘提亲!”王爷果然霸气侧漏,一句话就把金乌治得服服帖帖。
“所以,今后的日子你们要好好相处,”孟老爷继续若无其事地说着。
所以,今后的日子我们要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