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牢狱(1 / 1)
易风此回番醒转,醒得便与往日甚不同。半盆辣水将将灌喉,惹他一场急咳,咳出半口血并着几片肺来。不哭从旁见了啧啧两声道:“易风,好歹我们也曾共忠一主,怎么无悲竟把你揍成这副模样?你又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邪王抬目堪堪且把眼前境况瞟得一瞟。牢内昏灯暗火,照了石壁冷狱自有一番狰狞。不哭倒来温言捻了两枚铁器在手,添道:“易风,三十九颗丧魂钉埋入周身大穴,根根消魂夺魄,你也不吭一声,当真是条汉子。我奉命折腾于你,只因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了绝心。”
易风闻言却是无话。只勉强更将十指动了一动。
邪王现下周天要穴尽数被制。下手之人当真甚是阴毒,叫他血脉堵塞之时,牵累骨血既痛且痒。如此苦楚攒到极处,叫人恨不能竖掌且将皮肉一寸一寸纷纷剐下。这般折磨已叫寻常人等操持不住,然四不群却似对他忌惮得很,更以玄寒锁链缚了易风手足,一身埋在霜雪之中,徒剩得一腔口鼻掐在冰上,留与他闲来换气偷生所用。
易风便且藉着不哭好意笑得一笑。也是如此透骨钻心,才叫他隐约省起易天赌坊道前一个鱼摊。彼时小贩捉了活鱼,只往案板上一摔,钢刀于旁剔得一剔,捻过鱼尾更朝鳃边狠手一剐,剐得鳞片纷纷掀起,皮开肉绽森然见血之余,疼得活鱼蹦过几番,“啪”地一声坠在鱼贩脚边,复又扭动两下。因是将死未死受尽折磨,才把朱朱白白抹了一地。
想来现今他与俎上鱼肉也沒甚两样,遂又一笑。却因着玄铁霜雪寒意加身,譬如千万刀剑戳往肺腑之中,还且更往心肺底下搅得一搅,搅来一喉新血。易风确然忍耐未住,便是痛得嘶哑半声,仍添了笑道:“我于绝心究竟有何用处,他恨我至此,却还不杀我,还要把我好生招待着。”
不哭听了亦也与他一笑。虽则是笑,却仍旧一副不共戴天惨淡至极的形容。易风闻在耳畔嫌弃皱眉道:“你笑得甚难听。”
不哭扯着木椅只往易风跟前坐定,垂眉咧嘴道:“笑再难听,也比哭好。易风,到时你便是想哭,只怕也千万哭不出来。此后你便晓得能笑的好处。”
话毕灌得一葫芦酒道:“中州武林都说邪王一颗邪心剔透得紧,智珠在握逢赌必赢。我听着却都是胡扯。你若真是那般聪明,怎么就连绝心的用意都猜也未透?”
易风闻言敛眉一颤。虽则邪王如此一颤颤得很是矜持,却仍旧扯得周身寒铁铮然一动,更往牢壁之上凿出几番钝响来,闷得一室暗火亦有半色焚着。
不哭瞧着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易风,你不够聪明,却是不笨。只得旁人稍来点得一点,便也想得透了。绝心留着你,不杀你,因着他要用你来钓聂风。风中之神宅心仁厚,更与爱子护持有加,他怎能对你见死不救?不过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你对你这位神话老爹很是厌弃,三番五次辜负于他。”
不哭得了易风这般反应,想来很是心领神会,遂又絮絮多添几句。唯是几句添来邪王寡言沉默,当下甚有不甘,又吞得半口酒,且将易风望得一回道:“啧啧啧,易风,你现下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可全然不是厌弃的形容。我看着,却像是意乱魂断杳杳欲泪。嘿,如今你血水湿衣一脸凄断,便是泪得一泪,也叫旁人瞧不出来。”
话毕和酒多来笑过一遭。
不哭实则也惯寡言,现下这般气壮,委实有个缘由。
因着从前易风刚在绝心手下行事之时,就共他处得很不和善。待得不哭稍与易风接洽得稳当些。邪王早生了反骨,少不得也将四不群左右阴得一阴,便叫不哭一直难来爽利。当是一恨恨到如今。是以更往绝心身前讨得此番差事,行着自然亦较平日来得真情实感些。水牢鞭刑并了三十九枚丧魂钉,莫说故念旧情手下留情,桩桩件件且向易风身上招呼得尽。这般折磨半晌,只留得邪王徒剩一口气在。
不哭便在易风跟前一番陈情陈罢,却见邪王没甚得空相顾,只垂眉依依望了壁上烛火摇乱,神思又不知归到何处。遂捉了易风面上容色瞧了一瞧,莫名瞧得一点凄切慨然,声声写尽去犹未返。唯咳得一声又道:“易风,你也不必太是伤心。待得绝心擒得聂风在手。到时只让你俩父子二人死前一见,还是有望的。”
易风闻言抬眼看他半晌,却没曾衔了不哭话里几番挑衅来听。要听也只往千声万叹之中辨得一个名字。
——聂风。
他爹大抵共他一般,正且坐困牢狱。
然则聂风的水牢鞭刑三寸钉,恐怕较之现下如今,易风堪堪受罢之刑,当是森寒得多,亦复磨人得多。一言蔽之,江湖两字而已。若欲再是贴切,便可更添两字,聂风此生所扛,终究逃不过一句“奈何江湖”。只是未知他爹熬刑熬至此时,可也曾有那么半时一瞬,觉得心倦神疲累得甚,譬是风停失伴,九宵之上四顾无朋,才晓得天长夜寒无人相与共暖,遂一晌冷得堪堪再不能继。
偏偏他爹身畔尚有一枚出岫之云。
易风顾念到了这处,暗里又把步惊云恨过一遍。因着他爹年少独目,唯剩一只右眼,半边剖给师兄,半边剖给道义。如此一半一半瓜分殆尽,竟未能存留分毫再付与旁人。从前易风都往说书先生口中听得云涌风起,可笑邪王彼时听多不信。后来亲眼得见,方知如此四字已将两人平生描得何其妥贴,又何其矜持。便是欲要多置一词,任他搔首搔至衣衫憔悴,都再不能得。
是以,步惊云既向江湖行得一日,聂风便于师兄身后随得一日。风云世代又如何,校场决裂又如何,步惊云大抵已往聂风心底牵得二十五弦一张琴。这厢懒来抬袖拨得一拨,那边铮铮勾了离声欲来相和。
然而这番风合云从之中,他易风邪王聂风之子,又在哪里;更往那眼无暇旁顾之下,他易风邪王聂风之子,更在哪里?
易风眼底灯花偏有一醒,只向心息未定处旁落。邪王见了凑得一凑,想把壁上影烛仔细瞧过一遍。奈何一动牵累肺腑骨骸又来疼了几回,大抵甚难捱。易风却也捱得两遭,再是抬眼瞪着那盏余火,无由便于一室暗无天日陈腐血腥之中,莫名记起前日并着他爹出行。行至镇中逢了雨。夜来云消风定,两人共往街前去,回程时候聂风携得一枝灯火,亦同现下一般,暗得月色都往衣前昏昏消瘦。易风犹曾恨过彼时夜浅灯深,照着聂风很有些真切,叫他从旁欲看,却又依稀更不敢看。
直到云雨重重迟来,风打灯暗。
这般想得一想,当夜天与人幸,叫他共了聂风灯月同看。现今易风周身剩得头颅尚可抬得一抬,还能藉了一枚灯花忆取前事,也焚断他廿年心事,灰烬之中好生寻得几句温言暖语更向袖中藏得一藏,藏得五内骤暖寒消,剐骨之刑早似添在身外。
也当有万般痛楚,然则易风懒来觉苦。如此心宽,邪王亦往暗处佩服自己好生本事,遂笑得一笑道:“不哭,你近前来。”
其时聂风亦堪堪入得皇城来,一掠两掠未着点灰,便已寻得洪英昌形迹。因着昨日师弟收了绝心一封暗信,其上细细标过大内十大护卫交接之所,名作津阁。洪英昌贵为护卫魁首,自当坐镇天子居所。是以每晚戌时至卯,都会留守阁内听唤。
绝心所说半点不差,是夕洪英昌正且坐于楼前将息。前番洪门镖局遭人屠戮,其子洪百隆至今生死不明,便惹他颇有怅然,遂多温两壶酒。现下既未当值,任是一心旁付,更往案旁恍了一回神。
一恍却将将恍得一片影来。
现下津阁前后俱无声息,十大护卫亦于皇城里外各忠职守,不曾探得异状。若非大内中人,凭谁也不能这般轻易过得五门六部,闯到洪英昌身前。是以他扶桌定了几遭心神,便见阶上飘得三分明月且自雪中裁来,素则素罢,却有半点愁心更往其人眉上浓得一浓。发深唇浅相与一照,竟是莫名照得三杯两盏霜寒,残一楼火色艳红。
也撩得半时风物情尽,牵累樽中余酒亦是对影成空。
洪英昌无暇顾得壶边水渍沾衣,拱手拧眉道:“聂风,你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因着洪英昌前番曾与风云有过一段并肩御敌的机缘。是以当此一问问得稍是客气。若是换做别人,早叫十大护卫之首提刀砍出门去。这厢师弟听他如此客气客气,回得亦也很是客气,还礼道:“洪将军,今日我来寻你。”
洪英昌见他甚是恭谨,心下稍来松得一松,道:“聂大侠,请坐。”
师弟摇头道:“不必。今日我来,乃是要求洪将军与我走得一趟。”洪英昌闻言半晌无话,依稀琢磨一回,却见聂风言语容色皆甚有不妥,只道:“聂大侠有所不知,我此时当值,委实不敢擅离。”
聂风听了叹得一叹:“那便由不得你。得罪了!”言罢便是夺往将军身前。神风之腿何等快绝,洪英昌只觉眼前灯影弹指缭乱,半时正待扣指抽刀,已为聂风摁上背心翻掌一击,堪堪封得正经要穴,抬手将他揽了便向阁外掠去。
两人亦是堪堪跃在庭中,聂风却闻一阵刀剑交戈之声并了数百乱步匆匆而来。着意看时,已为皇城十大护卫领了兵士团住。刃锋所向之处,当头一人喝道:“聂风!昨日朝廷收得一封密报,报与皇上说你今夜要对洪将军不利。皇上念你一代武林神话,向来宅心仁厚侠肝义胆,本是万万不信。便着我们蛰伏津阁见机行事,不想你果真前来!马上将洪将军放下,与我前去銮殿领罪!”
师弟闻言将他瞟得一瞟,心中更把此事囫囵过得一遍,已知绝心用计何其阴毒,遂把容色恼恨一寒。护卫且见聂风沉默得甚,面色愈是不善,道:“聂风!今日有我十大护卫于此坐镇。你便真是风神临世,也得剐下一层皮来!我们虽也自知绝非你的对手,但你若欲走脱,除非我等战死。否则别想踏出此院一步!”
聂风眼见庭中兵士磨枪持戟甚有激愤。因想今夜事难善了,若当真打将起来,刀剑无眼伤及无辜他最是不愿。思了半晌竟又一叹:“阁下说得不错。但江湖之事,不涉无辜。今夜是我与洪将军之事,还请退开!”
来人听了更怒,只道:“聂风!我等敬重你是中州神话,曾多番力挽狂澜护卫家国。是以不愿抢先与你动手!如今你不知好歹,却拿言语辱及我等!今夜我等身死可以,让步不能!”
师弟闻罢哂然一笑,翻手抽得雪饮横上将军喉头,道:“退开!不然我顷刻叫他身首异处!我也与你再说一遍,今夜我要带他与我走得一趟!事已至此,生死不论!”
聂风如此一动惹得数百兵士亦也一动,纷纷言道:“我本以为聂风一如传闻之中仁厚侠义,不想亦同他那位不哭死神师兄一般,行此龌龊手段相胁。当真叫人不耻。恐怕江湖之中什么传奇也不过沽名钓誉空有虚衔。那些大事又不曾有人亲眼得见,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书先生传得一传,你我便信得一信,委实太傻。如今瞧他这个形容,哪里像是什么风中之神!”
又有一人言道:“不哭死神好歹恃武行凶镇压异己,所为终究称得上磊落,仍不失强者本色。而今聂风竟连对刀都不敢,反倒挟持洪将军威胁我们。这般下作之人,简直枉为江湖中人。”
一旁却有兵士冷言添道:“从来江湖都是以武犯禁。皇上迟迟不肯铲除他们,乃是天大的恩德。如今却叫这群武者欺负到将军头上来。说不定前番洪门惨案亦是聂风施于毒手!”
聂风本是为止干戈才来行此下策,却不意行得一片骂声。师弟唯将兵士这番言语字字句句听在耳畔,闻罢垂眉一颤。一颤之下眼底惊沸一抹霜色,手中雪饮却是未曾动得分毫,仍冷声道:“我说了,退开!否则,他死!”
当头之人见他颜容只往月下添得一抹冷白,素得太是森然,瞧着当真不似假的。左右踟躇两番,没甚奈何挥手道:“退开!让他们走!聂风,你且记着,踏出此院一步,你便与皇城为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绝对无处可逃!”
聂风听了心中一时悲痛至极,更觉此番凄凉恨迟且于他处曾识。奈何其中真意已甚难叫谁得知。唯是念及这般,师弟愤然添得一声笑。兵士多是闻他笑得仓惶,无端亦也深来有恨,噤声半晌俱做了寡言,敛得楼前人语阑珊,只缓步且往两侧挤成一团。聂风眼见护卫让道于前,也不愿再多言语,拽得洪英昌便是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