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第一百零一回(1 / 1)
【除却巫山不是云】
侍书轩外种满了梅花树,相思从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梅花。叶梅、直角梅、照水梅、宫粉梅、红梅、绿萼梅、大红梅、玉蝶梅、洒金梅……竟然有这么多。
浴夕见相思看痴了,也不禁感叹说:“听说侍书轩是九王子殿下的居所,公主你嫁过来后白羽帝陛下赐了新的殿宇,可九王子不肯走。原是因为这里有这么多的梅花。”
暗香疏影,俏不争春。侍书轩的确是一处好所在。
相思看着这满园的傲雪梅花,却感受不到花香美韵,只觉得冷,浅笑道:“难怪中容国花是梅。那么冷清的白,只有这样的红梅才配得上。”
“九王子殿下!殿下!”随即侍书轩殿内一阵嘈杂。相思还未来得及看清,已被人抱进了怀里。
“五哥果真没骗我,你回来了。”
相思一怔,抱住她的正是高辛瀚。中容极其重礼,他身为九王子,这般不顾礼节,相思倒是始料不及。
“殿下,正是冬日深夜,你快穿上衣衫!殿下!”一个透着焦急的女声说道。
相思这才意识到高辛瀚竟然赤着上身,随即轻轻推他手臂,他立即松开了,急急问:“是谁绑走了你?你可有事吗?”
相思朝他安慰一笑,“冬日里这么冷,你怎不穿上衣衫就出来了?”说着便看向伺候高辛瀚的那个领头侍女。
那侍女却瞪了一眼相思,将披风轻轻披在高辛瀚肩上,高辛瀚却扯掉披风,“我不要披风!拿走!”
相思扫了一眼侍女们,每一个都低着头不敢看高辛瀚和自己,唯独送披风的这一个十分大胆,再看她瞪着自己,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说话。
那侍女捡起披风,耐心地说:“殿下,风这么冷,你披上吧。”
“我不要!我说了我不要!你听不懂吗?拿走!”高辛瀚竟然有几分生气。
相思见那侍女脸发红,便朝她道:“你叫什么名字?”说着伸手。
须臾,那侍女重重将披风拍到相思手里,这才说:“奴婢弄姿。”中容以礼治国,这奴婢言语举止却很不懂规矩,可见是有意为之,而非不知。
相思便知她如此不待见自己,也顾不上想为何,也不生气,只是将披风披在高辛瀚肩上,说道:“你这副模样,哪里像九王子了?被你父帝瞧见可要骂你。”
高辛瀚蹙眉看着相思。
他这张脸与白羽帝真是像极了,可白羽帝只怕一生都不会用这样柔和而亲切的眼神看一个人,想到这里相思一笑,“我被绑走与你无关,只是一些无谓的纠葛。”
“那你受委屈、受伤了吗?”
高辛瀚双眸璀璨,熠熠生辉地看着相思,一时间相思竟不忍对他冷言冷语。这样纯真、质朴的人,他不曾做错什么,联姻一事,于自己还是他,都是坏事。
“你看,你身上有伤,额头上也有,我可比你好多了。”相思朝高辛瀚微笑。
高辛瀚打量了一下相思,终于说:“我以为你出事了。我找了很多相思豆放在床榻上等你,还以为你看不到了……”说罢自己嘘一口气,“没事就好。”
相思柔声道:“快进去吧。”便牵着高辛瀚往里走,却又突然停住,“如今我已是堂堂正正的九王子妃,前几日虽不在侍书轩,你们身为奴婢就是这样伺候主子吗?数九寒天,九王子穿的这样少,若是受了寒可算作谁的过失?弄姿,你既然是领头侍女,此次就罚你一人,长廊下跪两个时辰也就是,姑且算小惩大诫。”
弄姿一听,立即盯着相思。其他侍女也发出唏嘘声音,似乎颇为惊讶。
相思不理会其他人,斜眼看着弄姿,淡淡问道:“怎么?以我的身份这么做不合适吗?”未明说,便就是拿两大国来压弄姿。
弄姿微微一蹙眉,随即行礼道:“弄姿领罚,谢九王子、九王子妃。”说罢便径直走到长廊跪下。
相思等她跪好,转头朝高辛瀚说道:“你我既已成亲,往后便不分你我。我虽初到中容,却也知道在侍书轩里弄姿的身份不一般,我这样罚她,你可赞同?”
众人都屏息等着,只听高辛瀚一笑,道:“你怎么做我都赞同,我都听你的。相思,不说这些,你跟我来。”便拉着相思往殿内行去,全不在意弄姿被罚一事。
余下的侍女留在殿外,一个个心中都如明镜一般:看来这个王子妃不简单,竟颇得九王子欢心,看来往后大家得罪不得这个王子妃了。
一进侍书轩,高辛瀚松开相思就跑向床榻,相思转头朝浴夕吩咐,“你去查清楚中容,尤其是和侍书轩有关的人事,务必越清楚越好。”
“是。弄姿那边,奴婢有分寸。”浴夕道。
“那就好。揽月,你挑些嫁妆分送给各宫娘娘、王子、王子妃、王姬。每一个都要投其所好。”顿了一下相思补充道,“陛下、皇后和九王子母妃的礼品我亲自挑。”
揽月低声道:“公主,中容没有皇后的。九王子的母妃玥妃好似住在朝云殿,一贯不与外来往,公主要去打扰吗?”
相思沉思片刻,“东西你们送去,收不收是他人的事。”
“相思!”高辛瀚在内殿叫道。
相思示意两女先出去,两人颇有些踌躇,最后却还是走了。
相思走进内殿,却见高辛瀚满脸笑容看着自己,地上铺开一地梅花瓣和相思豆。红的、粉的、白的,交相辉映,如同一张巨大的床榻平铺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你喜欢吗?”高辛瀚盘膝坐在花瓣中央,充满期待问。
相思不答,只是怔怔看着满地落红。
“你在想什么?”高辛瀚站起身走来,歪着脑袋看着相思。
相思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只是、太美了。”
“你喜欢吗?”
“我喜欢。”相思嫣然一笑,轻轻牵住高辛瀚的手,“瀚,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高辛瀚却突然甩开相思的手,“你说谎!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我!弄姿说的对,你嫁给我只是为了……为了……为了我是九王子!”
闻言,相思竟然怔怔不能言语,她无法解释,更无法辩驳。
“你心里有别人!不是我!”
这句话听上去那么刺耳,相思又气又羞,突然爆发,说道:“你呢?你娶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天命国的奉天长公主吗?既然我们都是别有所图,又何必再期盼什么?是,我心里有别人。高辛瀚,你们高辛氏的男人就只有这样的度量而已吗?”
高辛瀚更气了,义正词严道:“我娶你就是因为我想娶你!你还不是那个……那个长公主的时候我就告诉五哥我想娶你!你若是不信,去问五哥!”
他气愤的模样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胸口一起一伏,好像被人委屈而又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一般的冤屈。
相思没料到会是这样——高辛瀚竟然是真的喜欢自己?细细回想,竟是如此。
就在相思沉思回忆的时候,高辛瀚已经坐下侧躺在花瓣之上,抱着一个软垫在怀中,蜷缩着身子,乍一看像极了受伤后的小兽,无力自保,所以只能用一个后背来隔绝整个世界,只求无人打扰、静静死去。
他简单而淳朴的举动已经表明——他很受伤。而相思本不愿伤害他。
谁会愿意伤害一个这样的他?
那个捧着相思豆朝自己笑的憨厚男子;那个为了“入骨相思”而开口说话的男子;那个在地宫中和自己闯过生死的男子。原来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喜欢着自己。
相思为何冲他生气?他何错之有?相思又开始懊恼自己,又开始不明所以,又开始无所适从,所以只得缓缓蹲下身坐在了高辛瀚身后,蜷腿,抱住膝盖,将下颔放在了膝盖上。
侍书轩陷入沉静。
窗外寂静无声,殿内一片沉寂。直到许久之后,窗外风忽起,吹散了一地落花,也吹散了屋内两人的各怀心事。
叮铃。
叮铃。
闻声相思侧头去看,竟然是那串挂在北狄竹园的兽牙风铃。不管相思在哪里,不管在经历什么,每每深夜时,风铃清脆的声响响起,她的心中总会泛起涟漪,波涛汹涌的复杂心情终会回归平静。
风铃声声清脆,在窗边随着窗外的大风摇曳不止。
“你……”
“你……”
相思和高辛瀚都只是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再说话。
“是我对你不住。”相思还是先开口了,只顿了一下,“我还没有适应我的新身份,我还不太会做一个……妻子。”
高辛瀚翻过身来,平躺在花瓣上静静注视着相思,许久才缓缓摇头,说道:“我不是傻子。”
相思疑惑地看他。
“我不傻。我只是……我……”高辛瀚笨嘴拙舌,吞吞吐吐很久也没有说明白。
相思一笑,“我从不认为你傻。”
高辛瀚喃喃道:“我只是、只是看到你肯从他身边离开,回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以为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
几乎以为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这真是一句充满讽刺的话。
相思歉然看他一眼便不敢再看,移开视线去打量那串风铃,故作坦然道:“我回来的时候,是想要好好做这个王子妃的。”顿了一下,“当然,我要做好这个王子妃,需要你帮我。”
高辛瀚道:“我什么都听你的。”
相思置之一笑。
“他是谁?”高辛瀚突然问。
换做别人,包括轩辕顼彧,相思是绝不肯说的,但眼前的人不仅仅是相思将来的依靠、夫君,也是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
“他是谁不重要,在我心里,却是谁也比不上他。”
高辛瀚似乎有些不明白,却点点头,问:“武舜帝也比不上吗?”
相思骇笑道:“顼彧吗?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高辛瀚追问,“武舜帝是这世上除了大哥外我最佩服的人。”
相思没想到在高辛瀚心中轩辕顼彧有这样高的地位,想了想才回答道:“顼彧在我心里和其他人不一样,但那种不一样不是……不是、不是我想要嫁给他的不一样。你明白吗?不,应该是我没有说明白。”说着自己笑了。
“以后我会明白。”高辛瀚倒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对你很好吗?”
相思只是笑。
高辛瀚蹙眉,“是了,武舜帝命人千里送来兽牙风铃给你,还送了很多很多你喜欢的东西。五哥曾对我说,我若待你不好,中容和天命必有大战,只因武舜帝实在看重你。这样的好你都不稀罕,那个人对你的好一定胜过万倍了。”顿了一下,语气十分低沉,“我自然比不上。”
相思摇头,“若是谁待我最好我就喜欢谁,岂不有趣?”
“怎么有趣?”
“今日顼彧待我好我便喜欢他,明日你待我好我便喜欢你,往后谁待我最好我就喜欢谁,我一生岂不是要嫁几百人、几千人?”
高辛瀚歉然一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相思轻笑,“我的意思是,爱一个人从来不是要求他变得如何,而是就算我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我依然会选他。因为我要的从来就只是他而已。”
“就像……世间这么多花,父帝却偏偏只爱梅花?”高辛瀚的神色有几分思量,好似在想自己的心事一般。
相思只“嗯”了一声,便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千株梅花,见窗外竟然飞雪,而窗户未关,白雪被风垂落在殿内,一株株梅花迎风而立,而殿内的两个人一躺一坐。
风迎面而来,满是冷气。相思却不觉得冷,只是裹住毯子,蜷着身子一直看着窗外的雪和梅。
许久、许久,她才回答。
“除却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