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九十四回(1 / 1)
【谁怜一醉断痴情】
映秀殿前梨花未开。
到了黄昏时,相思行至殿门边,回首去看来路,梨花虽未开,但布置这个园子的人的心意却已满满在心。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烛光、宵明、揽月一一行礼。
相思问:“他在吗?”
烛光答道:“回公主,皇上自早朝后就在殿内,不许人进去,也不出来,午膳、晚膳也都未吃。奴婢们……也不敢劝。”
相思点了一下头,余光瞥见烛光端着食盒,便问:“是什么?”
“回公主,是几碟小菜和清粥。皇上近来为前朝的事烦心,食欲不佳,油腻之物一点吃不下。”
相思打开食盒,见里面放着四个手掌大小的小碟子,上面有的形似碧绿莲叶,有的貌如水粉荷花,配着青花瓷雕纹的碟子,倒真是秀色可餐了。花了这么多心思,想来也是西宫的几位娘娘们所做,可惜顼彧连看也不看……
想到此处,相思将小菜拿出来递给她们,自己端了琉璃小碗内的清粥,一笑,“娘娘们的好意,我去送吧。”
“公主若能劝得皇上用膳便再好不过,只是……皇上一早就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去,公主你……”烛光欲拦,浴夕却拉住她,摇了摇头。
相思一笑便推门而入,又转身关上了门。
走到内殿,相思见桌案边点着灯,桌案上有书画、文房四宝,整个殿内都很明亮,却不见轩辕顼彧在,只好四处看看。
桌案上放着许多书、卷轴、画卷、琴谱,当然还有很多宣纸和上好绢布。展开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绢布,上面画的梨花很熟悉。相思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是自己有一次闲来无聊时随手画的。
这画卷上的梨花却被轩辕顼彧画的多了几分刚劲,平添男子刚硬气息,却也有一番特别的美丽。
相思忍不住摇头轻笑:“真是痴人,不画画抚琴,只怕是连当皇帝也没意思。”
“出去。”
相思听到声音,回头四处搜寻,竟然在床榻旁的桌案下找到轩辕顼彧。
他穿着一件深褐色单衣,袖口、领口用茶色绣着祥云纹,足靴上绣着同色的一条飞龙,长裤卷在足靴里,看上去精干简练,却因只穿着里衫,显得有几分失礼。他披散着头发,倒在地上,手里拿着酒瓶,瓶中的酒洒了一地,四处都弥漫着酒气。
这时候的他,不单单是失了君王风度,也显得颓废而狼狈。
相思皱了皱鼻子,轻轻放下琉璃小碗,走过去道:“酒若能让人开心,怎么不见醉死的人都是笑着的?”
轩辕顼彧不理她,也不喝酒,只是像醉晕了一般躺着。
相思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满屋子的狼藉,瘪瘪嘴说:“昌隆伤的不轻,你不遣太医去瞧瞧么?”
轩辕顼彧哼道,“死了好。”
“那又不能如你所愿了。”相思听他这么说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一笑,转身端起琉璃小碗,“你如不吃不喝,只知道喝酒,你死在他前面,岂非是划不来?”说着便跪在轩辕顼彧身侧,舀了一勺清粥吹了吹。
轩辕顼彧依旧闭着眼,说道:“母后说白羽帝年少时痴迷酿酒,九州人尽皆知,也没有见他醉死了。我死不了。”
相思不理他的疯言疯语,将勺凑在他唇边,道:“尝一尝。”
轩辕顼彧不理会。
“几位娘娘的心意,浪费了可不好。”
轩辕顼彧依旧不理。
“天上一天星,
屋上一只鹰,
楼上一盏灯,
桌上一本经,
地上一根针;
捡起地上的针,
收起桌上的经,
吹灭楼上的灯,
赶走屋上的鹰,
数数天上的星。”
相思念完,兀自笑了,“好听吗?我在浑夕招摇山上听到的童谣。我一听就忘不了,想起你娘唱给我们的歌儿,像不像?”
轩辕顼彧等了一会儿,才道,“像。”
“我像你娘一样唱给你听,你就乖乖像小时候一样吃饭?”
轩辕顼彧睁开眼,不说话,只是张嘴喝掉了勺里的的清粥。相思眉眼弯弯一笑,又舀了一勺凑过去,见他又喝下去,这才一边唱那首童谣。
轩辕顼彧一口一口吃着清粥,仰卧在地上,只能倒着看到相思的脸,却是一眨不眨眼地盯着她。
相思唱完了,却忽然道:“别怪昌隆。”
“我没有怪他。”轩辕顼彧道,顿了顿,“我是想杀了他。”
相思盯着他看了一眼,忍俊不禁说:“你们真是够孩子气的!你们两个若是在朝堂上动手,可真是四国的笑话了。顼彧,我不怪他,而且我觉得他做的对。”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里严肃许多。
也许是轩辕顼彧感应到了她的心绪,“你出去。”轩辕顼彧挡开相思拿着勺的手,翻过身背对着她,用行动表明——那我也不想见到你了。
相思没料到此举,愣了愣才说:“要嫁的人是我啊对不对?我没有开玩笑,我很认真考虑过。顼彧,我也没有委屈自己。”顿了顿,“今日之前,我很怨你、怨我自己,甚至还怨怪爹爹,为什么我要出生在皇家?为什么要我和亲?很多为什么,却都没有答案。我知道你昨夜来看我了,你没有进来,又是为什么?”
轩辕顼彧不语,却在心里答:我怎么能有一点点那样的念头,要把你拱手让人?我怎么能将你送给别人?绝不能!
“今日,我看见你如何去做这个皇帝,如何用你的能力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你走到今日,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生死大事,不也一样好好的?我和昌隆都清楚,你是从不肯做皇帝的,为了天下、为了你爹娘,也为了我们,为了你能有能力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既然……”
“所以我现在在保护你。”轩辕顼彧翻身坐起来,打断了相思的话,凝视着相思,用一百二十分的严肃认真,说道:“相思,这件事上,我绝、不、会退步。”
相思一怔,却自嘲一笑,喃喃道:“可我已经退步了。”
“你愿意嫁吗?你愿意嫁到中容去吗?做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王子妃?”轩辕顼彧闻言,话中又带了怒气。
“我……”
“你不用为了我委曲求全,我不需要你的委曲求全!如果今天的我还需要,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你懂不懂?”轩辕顼彧气地扭开头。
相思缓缓握住他的手,努力笑,说:“我很清楚这件事关乎到什么,我也明白它有多重要,我知道它对我、对天命、对中容来说很重要,所以我没有勉强自己。”没有勉强自己,勉强了心而已。
轩辕顼彧回头看她。
“我知道你对这件事的抵触是为了我,但是对你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那么重要的,它只是影响我的一辈子,不是吗?况且,也许我会嫁给如意郎君呢?而且……这件事被我喜欢的人知道了,他才要生气、担心的那个。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他……我曾经以为我会嫁给他。”说罢惨淡一笑。
轩辕顼彧一颤,“谁?”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个人绝不是自己。
“谁?不重要了。曾经对我很重要,现在不重要了。既然必须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嫁给谁?高辛澹还是高辛灏?又或是……”
轩辕顼彧却如梦初醒一般,打断她,喃喃说道:“对我也很重要。”补了一句,“很重要,真的。重要到我都不知道怎么反应。”
相思看他一眼,笑,“好吧,嫁给谁往后再议吧,反正谁都一样。顼彧,下旨吧。我爹和师父知道了也不会怪你,你下旨吧,我也不怪你。”
她竟然是以为我是因为师父吗?轩辕顼彧苦笑,将手中的酒瓶举起,一饮而尽,大笑几声说:“嫁给谁都一样?”砸掉了酒瓶,“相思,告诉我,你想嫁给谁?”
相思迟疑片刻,道:“顼彧,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不要生气。其实,叱野和百里曌是一个人……他……他没有死。”相思说着便没了声,垂下了头。
“明白了。”轩辕顼彧只笑了一下,也不知笑容有多别扭,短短说道:“原来是他。他也喜欢你?”问出口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戴着面具、放浪形骸的男子,还有他的两把金刀。
相思点了一下头。
轩辕顼彧的心扑通一跳,引地整个人都微颤了一下,看着相思问:“那他为什么迟迟不来提亲?”
“我一直想再等等,等你稳定了西陵世家、等浑夕内乱过去、等我确定他是不是我想嫁的……等着等着便……”相思苦笑。
轩辕顼彧心一紧,紧紧握着相思的手,“相思,如果你不是公主,如果还来得及,你会嫁给百里曌吗?”
相思一听,立即说:“我不嫁。浑夕和天命早晚会有一战,那一天,你要我站在他身侧对付你或是站在你身边对付他吗?”
“所以……在你心里,我很重要?”
相思点头,“嗯,很重要。”
“比……”想问的话却不敢问,轩辕顼彧突然说:“别嫁。相思,谁也别嫁,我带你走,我们躲起来。”
相思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孩子气的想法,骇笑,“要躲去哪里?”
“去……”轩辕顼彧想了片刻,“不管去哪,难道我们没有地方可去吗?”
相思不语,只是微笑看着轩辕顼彧。她知道的,他的傻念头无须自己开口否定,他自己那一关都过不了。
果然,轩辕顼彧垂下头,重重叹气,猛地捶了一拳地,“我真是没用!”
“别这么说,英明神武的武舜帝。”相思道,说罢挽住轩辕顼彧的手臂,靠在了他的肩头,“爹爹曾多次告诉我,人此一生不会事事如意,总要牺牲些什么,这一生才圆满。”
轩辕顼彧本一心烦躁,却因相思如此平静也渐渐平和,淡淡说道:“老天真是高明。总要有什么,让你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就这么惦记着一辈子,这才叫圆满。”顿了一下,“原来师父一直说的‘执念’就是如此。”
相思不再说话,只是轻哼着小曲,殿内沉重的气氛也因她的曲子变得平缓。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流淌出这样一曲清歌,竟叫闻者不敢喘息,更不敢说什么,好似要说什么安慰,都是徒劳。
也不知两人相依坐在一起多久,轩辕顼彧一直穿过大殿看着殿门上隐约印出的梨花树倒影。而身侧的人好似已经入睡。
他感觉到她微微起伏的喘气,这阵子发生的事一一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问:“那么,你想嫁谁?”
也不知相思究竟有没有睡,却听她只是一声笑,没有回答。但那笑声已经替她回答。轩辕顼彧低头看她,见她睡容安稳平和,心上便觉流淌过清泉一般干净透亮。但想起和亲一事,又忍不住烦闷。
相思,若你知道,你梦里的那个人今生不能娶你,你可还会这样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