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这毒使他平日脉象平稳,毒发时却有如有活物在他体内翻江倒海。
江湖上类似毒性的毒药着实不少,可饶是脉象再平稳,也俱瞒不过顾念知的眼睛。他只道自己自负于精通制毒解毒之道,以至于这一次,他日日为晋阳探脉,却一直没有发觉。
这负罪感让顾念知如坠冰窟。他手脚冰凉,一时晕眩,竟有些站不稳了。
锁清歌扶住了他。
“你去给我抓些药来。”锁清歌的声音是少有的低沉,他快速念出一长串的药名,顾念知听完最后一个字,话也来不及答便马上运起轻功走了。
这一折腾完天已大亮。晋阳没有醒,但脉象已经平稳,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痛苦了。
顾念知站在床边,伸手探了探晋阳的额头。
“念知。”锁清歌轻轻唤他。
顾念知回头时,锁清歌却是一愣——他清清楚楚看到顾念知眼里未曾隐藏的怜惜与疼痛,还有无计可施的荒凉。这是他时隔多久再次从这个孩子眼睛里看到这么多情绪,却让他莫名心疼,先前酝酿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默然良久,最后也只是一句——
“念知,我医不好他。”
锁清歌是誉满六国的圣手医仙,天下人心里公认的医术第一,可是现在他说:念知,我医不好他。
顾念知身子一晃,勉强扶住床沿才没有倒下去。那一刻锁清歌几乎以为面前这个人已经万念皆灰,心已死了。然而顾念知没有——下一瞬间顾念知眼中便已恢复了清明,他收起了所有复杂的情绪,包括那些怜惜与悲恸。他知道他不能慌,至少此刻不能慌。于是他直起身子,声音如往常一般清冷:“是什么毒?”
锁清歌又难受了。他看着顾念知长大,知道这孩子永远比谁都来的镇定,但他没想到,越是连晋阳的事,顾念知越是逼得自己冷静的令人害怕。
“是蛊,三味蛊。”他努力令自己的声音也同顾念知一样平稳,“你常年往返于五毒教,该也知道这是以前被逐出了教的某位长老制的蛊。而这蛊别说五毒上下,连那制蛊的长老都解不得。”
“师傅当真也没法子么?”
锁清歌嘴唇发干,不知如何答话,“……我知道自己解不开的。”
顾念知握拳,没有说话。
半晌,锁清歌想到什么,斟酌着开口:“念知,你要知道,这是晋阳有意隐瞒,我们便是发现不了的。”
的确,以晋阳的医术,加上这蛊的狠戾,他是很难发现的。可这并没有让顾念知的心里舒服一点,他看着晋阳此刻面色苍白,忍不住伸手帮他顺过额前散发,又扶过他的面颊,伸手轻轻刮了一下那人鼻尖。
锁清歌轻轻咳了一声:“所以,我只有一个法子,但也要问过晋阳的意思。”
顾念知眼里放了光:“只管说,我来做主就好。”他想,不管晋阳为何隐瞒,他都是要拼尽全力医治他的。毕竟即使对晋阳自身来说,也没有什么比好好地活着更为重要了。
锁清歌却是静了很久。他坐在案边,死死握着椅子的扶手,那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此刻有些微的颤抖。
“出了桃源向北走,过赤炎边界,就能到鹤歧山地界。鹤岐山西北有一处矮山唤做梨山,你去梨山找叫做夜十一的男子,他……若是世上还有一人医术比我高明,便是他了。他该是有办法的。”锁清歌迟疑着,“只怕晋阳现在的身子受不了这路途坎坷,未等到梨山便出事了。”
顾念知忽然跪下,对锁清歌拜了一拜:“谢过师傅。”
他上一次跪锁清歌,还是十年之前杭城拜师的时候。这十年都未曾再跪,如今这一跪,锁清歌倒有些受不住了。他又想起梨山那人一向从眼缝里看人的秉性,心里的担忧就多了几分:“还有,夜十一生性怪僻,又是铁石心肠,绝不轻易与人医病。你只说是铜锁求他,权且一试。”
然而这一试锁清歌心底却是连半分把握也没有,只是他不能说,他不能抹去顾念知这唯一的希望,于是便连这忐忑也不能表现出来分毫,也只能死死抓着座椅扶手,直至骨节泛白。
……
晋阳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盯着上方瞅了一会儿,发现是在自己房里。先试着动了动十指,又想起身,却被候着的顾念知不动声色按了回去。
晋阳于是对顾念知笑:“念知。”他似乎并不意外看见顾念知。但是顾念知没有答话,只退了两步坐在案边,一动不动。
顾念知心里的万千思绪没有停过。
他一直在权衡利弊,思考对策,但此刻他看着晋阳,懊恼自己学医不精,也有些埋怨晋阳有意隐瞒毒蛊。但他不曾对晋阳动过气,故而便是连此时该如何对晋阳生气也不知道。
晋阳却像是看透了顾念知的心思,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渐渐隐去了笑容。
“念知,我没有医好朱家小公子。”
顾念知呷了一口茶,没吭声。
“他死的时候,朱老爷问我,为什么不早些去?如果我早些去,也许是可以救得了他的。但是,我去晚了。”
顾念知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杭城,那个责怪晋阳去晚了的孩子,还有一言不发挡下了所有非难的晋阳。那时他不懂晋阳在想些什么,这十年来他渐渐懂了,他此刻甚至可以想象的到,朱老爷责怪晋阳时,晋阳该是怀着怎样悲戚的心情。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念知。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晋阳的声音淡淡的,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但我本可以救他,我却不能在那里。”
“我发现朱家给我下了蛊毒时,我已经出了南平国界了。我那时知道我的蛊毒拖不得,甚至连回桃源也来不及。所以我就地住下开始研究解蛊之法,但是念知,我解毒的本事远不如你,我在那儿停了一个月,却什么进展也没有,连压制蛊毒也做不到。”
“我心里清楚,这一个月过去,便是连你,连师傅,都回天乏术了。那时我才开始思考其他情绪,也责恨,也不甘,但我还是回了桃源。我最后,只是想留在这里而已。”
顾念知手一抖,茶水溢了一些出来,洒在了衣襟上。他放下茶盏,垂着眼,不知作何表情:“晋阳,你太自私了。”
晋阳勾起嘴角,轻轻笑了。
再无下话,也勿须多言。
只是顾念知带上门离开时,听见晋阳躺在床上轻声说:对不起,念知。
对不起,念知。
顾念知立在门外,咬着下唇,神色复杂。只消片刻,他复而推开门,进去给晋阳掖了掖被角,转身坐在了书案旁:“你睡吧,我守着你。”
天色渐黑,他没有点亮烛火,只是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明日随我去梨山。” 他放下茶盏时,淡淡开口。又顿了一下,补上一句:“师兄。”
夜色里,顾念知眉目清明。
顾念知一夜没睡。早上晋阳醒来时看见顾念知已经背着行囊在等他,便匆匆洗漱了马上随顾念知上路。
锁清歌难得起了早在门口送他们。他牵着马站在那儿,把缰绳递给顾念知时,拽着顾念知小声告诫:“夜十一性子阴晴不定,你说话小心些。”顾念知默然点头。
锁清歌起初备了两匹马——三味蛊初时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晋阳此时还能蹦能跳,何况各骑一匹还快些。但顾念知在晋阳醒来前牵走一匹,晋阳不知情,权以为锁清歌担心自己劳累受不了颠簸,倒是半分疑惑也没有就被顾念知圈在了怀里。
顾念知驾马去了,锁清歌站在门口望啊望,差点望失了神,还是李小棠起床后过来把他拍醒。
李小棠本来奇怪师傅在这里看什么,但锁清歌先愣了一下:“呀,小棠。”继而恍然大悟,“你经脉接上啦?”
李小棠转身就走。
……
一匹马却没有耽误了顾念知和晋阳的行程。顾念知也生怕累着了晋阳,歇息赶路全凭着晋阳的身体状况,又为了早日赶到梨山,自己便多担了两倍的劳累。
锁清歌教了顾念知抑制蛊毒的法子,他寸步不离守在晋阳身边,生怕晋阳再受那些苦楚,心里虽是担惊受怕,倒也相安无事了许久。
行至半程,晋阳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顾念知只得让晋阳靠在自己怀里,驾着马慢悠悠地前行。后来换了马车,顾念知做起了车夫,只要晋阳身子舒坦,顾念知就不分日夜的赶路。
可渐渐晋阳昏睡时也难受的很,虽蛊毒不至于发作,也往往似被梦魇困住,那眉头一直皱着舒展不开,整夜整夜的翻来覆去。顾念知不敢叫醒晋阳,便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晋阳流着冷汗他便迅速擦了,汗水湿透了衣襟他便轻手轻脚帮他换了,晋阳偶尔说胡话,他也只能握着晋阳的手,一直说我在,我在。
而大抵是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能看开许多事,心性也如小孩子一般了。晋阳醒时,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无事,总探出头来与顾念知讲话。他开始喜欢在顾念知驾车时揽过他的脖子,一手执过缰绳随顾念知一起驾车。初时顾念知身子僵硬——晋阳与他头靠着头,在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吐气氤氲——但很快他便习惯了,自然也习惯了晋阳睡前总叫他一声,然后抓过他的手轻轻握住:念知,你要在的。
他在他睡时安慰他的那些话,他竟是听得到的。但顾念知也只是点头应着,一双眼不见悲喜。
快到梨山时,晋阳反而睡得越发安稳了,只是睡的太长,鲜少有醒着的时候。更甚者他蛊毒开始发作,顾念知再压不住,只得快马加鞭。而最后那两日,这蛊毒却似没了一般,再也不发作了,只是晋阳却怎么也醒不了了。
顾念知弃了马车,抱着晋阳一路疾驰,终于是到了梨山。
……
夜十一的住处很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