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三章8(1 / 1)
然而寻母的事情并未终结。尽管我明知希望渺茫,心中也屡屡挣扎放弃,然而,这份被撩起来的心思却越来越重。
在家中待了些日子,郁郁寡欢,睡眠亦是不好,总是早早起床,坐在餐桌旁看他准备早餐。戴蒙见我如此,心中了然。
一日清晨,他一边撕包菜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妈妈昨天打电话了,说是想我们了,想让我们回家一趟,我这里工作忙走不开,不然你回家几天陪陪她吧。”
我立马知道了他的心思,自然不肯走。
戴蒙拉了拉我的手,说:“你看,做人儿女的,可不能任性。”
他的眼睛里淌满了真挚,我不忍心揭穿,只好点点头。
“行李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戴蒙亲昵地抚了抚我的额头,说:“只许去三天,三天之后必须得回来。”
我噙着眼泪点了点头。
“还有,”他沉吟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得到了父母热烈的欢迎。老两口在机场接到我,苏太太迫不及待地跟我说午饭准备了鱼虾等等几样,苏先生则询问为何不见戴蒙。
“他刚接了个大项目,正是忙的时候。”我说。
“唉,这孩子可真是奇怪了,昨晚跟喝了蜜儿似的,今个倒好,缩起头来不给人见了!”苏太太嚷嚷道。
“他是真有事儿。”我为自家先生辩解。
“行,不管怎么样,先回家吧,再耽搁一会儿海鲜都不新鲜了。”
当晚,我接到戴蒙的电话,他说他正在加班,问我父母如何。
“他们说想你,怪你没来。”我慢悠悠地说。
“是啊,责怪得对。”他亦是幽幽地说。
我听到这样的话,眼泪立马掉了下来。
“明天有什么打算?”末地,他问。
“我听你的,去绿林孤儿院一趟。”我道。
从前看武侠小说,总有些人对身世念念不忘,耗费一生去找寻,便相当不屑。等轮到了自己,才骤然发现,身世,是个多么有魔力的谜,仿佛一只伸进腋窝的小手,搔地心里痒痒的,非得揭开谜底不可。
绿林孤儿院跟旧时没甚大区别,我很小时被收养出院,虽是没太多记忆,但苏先生每年都会带我回这里玩耍,这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并不想欺骗我,或者说成是用欺骗保护我,他相信我的心智能接受是孤儿的事实,确实,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我一直觉得苏先生是聪明人,他不会盲目地保护孩子,他表达爱的方式总是含蓄又无微不至,比苏太太更加细腻。混血儿在外貌上与原始的中国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苏先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向我坦白,这也正是我的叛逆期的种种情绪并不涉及身世的原因。
前两年政府出资修葺了原有的房屋,又在院子的空地上加盖一幢实验楼,包括图书馆和智力中心,用以培养未出院的年龄稍大的孤儿的智商跟情商。我大概有五六年没来过这里了吧,年少时一起玩耍的孩子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纷纷断了联系,这几年的光阴又都花费在求学上,所以再也没来过此地。
然而,五六年后,物是人非了。
院长换了两任,照顾起居的姆妈换了一拨又一拨,智育教师全是年轻面孔,所幸女孩子的总管理员还在,是二十几年前的那位中年妇女,现下已然花白头发。我报了姓名,她起先没有印象,待到我说出自己是中法混血儿时,她立刻记起我。二十年前,中外混血的孤儿并不常见,其实在今天,也不常见。
她让我坐下,倒给我一杯白开水,幽幽地说:“一晃啊,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真是难能可贵!”
她的嗓音低沉,我唯有凑到她唇边才能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然而,听清楚后耳朵立刻红了。我感到羞愧。其实,我刚被送进孤儿院时便有数对夫妇要收养我,两个星期后,苏先生夫妇因为条件卓越——苏先生会些许法语,顺利将我抱走,所以,我本没必要对她心生无数感激,她只是间接地行使了对我的监护权罢了。
我尴尬地笑笑。
“我也快离开这里啦,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可能就见不着我咯!一说到要走,我的心呀,就像大水里的旱鸭子一样,喘不过气!我舍不得走呀,一辈子的辛苦成果全在孤儿院里,全在一群孩子身上哇!”
“我们都会想念您的。”我干巴巴地说,掺和着不痛不痒的情感。
“你大概对我印象不深,正如我对你印象不深一样;你是个幸运儿,刚被抱来立刻又被人给抱走了,哪像有些孩子,直生活了五六年,还没人愿意领养,最后被送进政府投资的小学,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唉,真是可怜……”她咂咂嘴,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忽然问我道:“你来是想问我什么吧?”
“是,”我承认道,“关于我的亲身父母,您知道他们的相貌吗?或者他们曾经留下什么联系方式没有?”
“样貌没见过,联系方式的事儿,我得查查,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一般送进孤儿院的孩子身上除了标记外,跟亲身父母再无瓜葛。”她走到一个大壁橱前,从裤腰上拿下串破旧的钥匙,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铜色的,□□锁眼里,吱呀一声,木头的壁橱门开了,她示意我过来。
“抽出最下面的一沓档案袋,使点劲儿,全抽出来!”她命令道。
我趴在地上,从最下面抽出二十公分高的一摞黄色牛皮袋子,垛在地上,扬尘呛得我好一阵咳嗽。
“你自己找找吧,就在其中,你的应该是最薄的那个袋子。”她说着,兀自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你送进来的时候,叫艾玛,你找找看。”她补充说。
我开始翻,果真从最薄的翻起,却不是我的,最后,在翻了将近二十本之后,我看到了一个破旧的档案袋,上头用黑笔写着小小的两个字:艾玛。
“找到啦?”她关切地问道。
“找到了。”我的话听起来沉静极了,然而,内心正激荡着一出交响乐,我攥了攥手,抹抹额头的汗,从地上站起来,坐到她旁边,拆开袋子。
里面有一张登记表,两份出院手续,和一张黑白照片。
我长舒一口气,这才掏出照片,细细端详。
这是一张合影,我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男一女是年轻时的苏先生和苏太太,他们看起来很儒雅又温情,苏太太怀里抱着个婴孩,想必是我,她旁边立着个长头发女人,头发金黄中散着一些褐色,鼻梁高挺,身材挺拔,典型的西方人模样。
那个女人,照相的时候不知为何正好侧着脸,我也只能看到她一半清秀的脸庞,大概她就是琳达,也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脑袋一下空了,见到这照片后,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至于睡醒后要干什么,并不知道。
“给我看看。”老管理员说着接过那照片,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是你被领养那天的合影……我还记得,你母亲非常舍不得你,把你放进孤儿院后,她几乎每天都来看你,喂奶,逗你,直到你找到合适的人家,她千恩万谢地请求他们好好对待你,于是就有了这张合影。”
“后来,她又寄过几封信给你,通过孤儿院转交到你现在父母手上,后来便没了音讯。”
“信我都收到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着,我甚至打了个哈欠,我觉得累了,便向她告辞,她站了站身,说:“我就不送你了,腿脚不利索,祝愿你呀,小姑娘,祝愿你能找到她!”
我谢了她,抽出那照片放进兜里,又把档案袋子放回壁橱,接着穿过门洞,走上院子的草坪。阳光毒辣地浇在头上,我眼前一黑,倒在柔软的草地,好像跌进一场梦境里。
第二天,我买上一提补品跟果篮,再次造访孤儿院,再次找到那位管理员,献上我最诚挚的问候和感谢,她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你是个好孩子!”
我简单地道了谢,跟她告别。
我想,我也应该跟大连告别了,一张照片,让我不虚此行,倘若我一直困在家中,坐井观天,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见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