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话 人性(1 / 1)
那犽的嘟嘟的矛盾在云错归来之后解开了不少。
当云错以空间转移之术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那犽一愣,突然跳起来扑进了云错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嘟嘟并不擅长表达感情,只是观察着云错的气色,发觉她虽然有些疲惫,但并没有受伤的迹象,也就放了心。
而这个时候,云错却揉着那犽柔软的头发说:“嚎什么嚎,你个吸血鬼,又不可能有眼泪。”
嘟嘟一下子愣住了,这才明白那犽那句话有多么悲哀。
那犽不知道嘟嘟的震动,抽了抽鼻子,朝着云错哼了一声,说:“没有眼泪有鼻涕就够了!”
结果毫不意外地被云错一顿暴打。
离开修多利塔,云错带着那犽和嘟嘟一边旅行一边消灭实验体。
在下界的大地上,洪水,海啸,地震,干旱,火灾,疫病……无数的灾难正在肆虐着。各地开始有传言传出来,说有天使降临,称这一切的灾害都是对人类的惩罚。
那犽疑虑地望云错,云错却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云错他们一路上艰险不断,第一次真正遭遇到天灾却是地震。天空突然变成一片明晃晃的土黄色,地鸣开始,低沉而宏大开阔的大地悲鸣仿佛要用声音掩盖一切,紧接着大地就开始摇晃。
那犽说:“不正常!”活了这么久,他遇到过地震,不是这样的。
然而云错却只是施展结界,将一行人用结界封住,悬在了空中,说:“还是晚上,睡罢。”当云错解除结界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地震之后的惨状。
倾塌的建筑,毁坏的房屋,颠覆的大地,到处都是瓦砾,到处都是残败景象,到处都是悲伤的哭声。
地震过去了,天空中一片阴霾,有雨下过,地上积了一洼洼的水,到现在还有蒙蒙的雨丝在飞洒。潮湿而冰冷的空气里,低低的悲伤的哭声飘荡着,仿佛迷茫的雾。
有幸存的人在竭力地搜寻其他的人。
云错三人从废墟之上走过,看到有人在徒手挖着泥土,搬着砖块。那人脸上沾满了泥水,蓬头垢面,双手上是泥水和着血水,被他扒开的泥土上都染着他的鲜血,那人的手已经算不得是一双人类的手了,血肉模糊,而且肿了起来,只是一团。而他就用着这样的手在锲而不舍地向下挖着。
云错站在了他面前。
他没有抬头,只是一个劲地挖着,动作僵硬而机械。云错听到他低低的,几乎是呢喃或者嘟囔的声音,他说:“一定在,一定在的。她在等我。等我救她。一定会活着的,绝对,绝对会活着。她没有理由死,啊,她是个好人,绝对不会死的。”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的眼中落下来,落在地上的泥土里。他的呢喃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让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那犽拉了拉云错的衣角,问她:“那个‘她’,还活着么?”云错能够透过墙壁看到对面的东西,自然也能够看到泥土下面这个男人正在寻找的人。
云错没有用自己的力量去看,只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继续往前走,云错看见了一个女人。女人亦是蓬头垢面,身上伤痕累累。而在她身边,是一个少女……的尸体。应该是这个女人从废墟中扒出来的女儿。
这位母亲将地上的渐渐澄清了的泥水捧起来,擦洗着女儿的脸庞。她的手也是布满了伤痕,却已经洗干净了,大约是用雨水洗的,而她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大概也只有这双布满了伤痕的手。
年轻的母亲在擦洗完女儿的脸庞之后,取下了别在头发上的一枚发饰,那是一只很美的发夹,只是沾染了尘土。那发夹的一端是一把梳子。这位母亲就用这发饰极其小心地为女儿梳着头发,仿佛每一根头发都是稀世的珍宝。
在用极其轻柔的动作做完这一切之后,这位母亲又要伸出手去捧身边那个水洼里的水。可是那里的水已经不多了,其他的水洼里的水都是浑浊的,没有澄清过,远处也有清澈的积水,她却仿佛舍不得离开女儿一步一刻的样子,沉思了一下,解开外面的衣服,用牙齿从穿在里面的柔软里衣上撕下了一块布。她小心的用那块布沾了水洼里的积水,开始擦女儿的手。
她非常仔细地擦完了女儿的一只手,又去擦她的另一只手。可是女儿的这只手却是紧紧地握着的。年轻的母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伤伤她地掰开了女儿的手,女儿手中握着的居然是一张留言用的便笺纸。
母亲疑惑地拿起便笺看了看,仿佛一震,怔了良久,眼泪从她的眼中滑了出来,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滴落下来,接着她便伏在女儿身上恸哭了起来。凄厉的哭声在被雨打得透湿的空气里传出很远,很远。
云错看见那掉在地上的便笺上极为潦草地写着:妈妈,我爱你。别难过。
——这少女,是被压在废墟之中有一段时间之后才死的罢。用最后的时间写了这样的话,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会活着吗?
云错回头,望向那个还在努力地用手挖着什么人的男子。
他,也是相信着,自己正在挖的那个人,还活着。
抽气声从身边传来,云错低下头去,看到嘟嘟居然正在哭。这个从吃人的地方出来的少年,居然在哭。
云错站在那里,看着嘟嘟跪到那个正在奋力挖着什么人的男人身边,和他一起挖了起来,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衣服就这样被他毫不在意地沾满了泥。
那犽望向云错,“云错……”
“傻子。”云错说。
——他挖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直接被从头顶上砸下来的天花板给砸死了,血肉模糊。
云错看着认真而倔强的嘟嘟,抬手,一道人类所看不到的咒布施下去,嘟嘟和那个男人都倒了下去。那犽跑过去抱起了跌倒在泥水里的嘟嘟。云错则站在那个男人挖过的地方,将那个女人的尸体用法术提了出来,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脸,云错又蹲下去,从男人残存的意识里读到了女人原本的容颜,将地上女人的容颜进行了恢复。
做完这些,云错转身,说:“走。”已然是命令的语气。
那犽知道云错为了嘟嘟做了她不愿做的事,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地抱着嘟嘟跟了上去。
嘟嘟的手受了伤,什么都没法拿,那犽便在一边照顾他,一直都是被人伺候的那犽第一次照顾别人,结果弄得一团糟。嘟嘟看不下去,就像起来自己做,却被那犽强行压在床上不许他起来。
嘟嘟好笑地说:“我只是伤了手而已。”
“我会做!我……做过。”
听到那犽这么说,嘟嘟非常理所当然地表达了诧异,正蹲在地上拾被他摔碎的碗的碎片的那犽没有因为嘟嘟的揶揄而炸毛,而是缓缓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犽低着头,已经有些太长了的短发垂在脸前,遮挡了大半张脸。
他说:“嘟嘟你知道的罢,你很像戒。”
“……嗯。”
“戒,是个很温柔的男人。他本来是人类的,跟你一样,可是他被同样是人类的人给背叛了,那些人把他绑在床上做实验。”
嘟嘟一怔。他听路西法说过戒是个怎样的人,却不知道原来他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听着那犽用这样怀念的语气说着那个人的事,嘟嘟不知道自己这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只是听着。
那犽说:“就在他要死的时候,云错出现在他面前,他求云错救他。云错于是把他变成了吸血鬼,还说,他一定会恨她的。可是,云错说错了。戒那么温柔的人,是不会恨她的。”
“在戒到来之前,我和云错一直都是过着很穷苦的日子。云错很聪明,却在某些事上意外地很傻,那个人完全没有任何生活天赋,是个大笨蛋,总是花很多钱买不需要的东西,跟着她的日子里,我曾经被她糊弄着吃过老鼠。”
“戒来了以后,云错就彻底懒了,而且更任性了。”
嘟嘟听着,难得地没有吐槽说其实那犽你比云错还任性。
“但是,后来因为某些事,云错受了很重的伤,严重到肉体毁灭,灵体无法单独存在——要知道,云错她是天界最厉害的天使,天使其实根本不需要肉体的,灵体都无法单独存在,你知道这是多么重的伤么?”
“于是云错就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只留下了戒和我。在她消失的这一千多年里,被留下来的戒和我几乎完全无法生存。因为云错虽然很不会生活,却能够从土地中变出人类用来衡量货币的金子。没有了云错,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
“于是,戒开始学着其他的血族,努力地像人类一样经营事业。我们两个,当时因为对太阳的照射没有什么反应而被几乎整个血族所猎捕,所以我们只能假装是人类,按着人类的规矩来。”
“没有任何经验,没有任何势力,戒……他吃了很多苦。那些该死的人类……”那犽说着,手中紧紧攥着碗的碎片,手背划破,流血。好像身体上痛了,就能够分担一些心里的疼痛。
“那个时候,戒经常受伤,他以为我看不出来……总是强撑着。后来,那些伤害他的人都被他杀了,我一个都没有碰。那些人,我都知道,我甚至在其中几个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把他们从别人的手中救了下来——只为让戒亲手杀了他们。”
那犽没有抬头,说:“你不用鄙视我。其实我发了疯地想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对戒做了禽兽不如的事。”低着头的那犽声音颤抖,睚眦欲裂。
——做饭什么的,就是在戒受伤的时候学的,虽然学得一点都不好,但是戒却看着他做好的粥流露出了想哭的神情。他很满足,他不想戒一直强撑着。那个时候的那犽跪在床前,往戒的眼里滴了他所有的眼药水。
幸而,幸而后来终于遇到了泽鲁,得到了华兹华斯家族的帮助。
戒才少受了那么多的屈辱。
戒这个笨蛋,做过的最错的事,大概就是牺牲了自己去保护云错。那个笨蛋,云错是不死的天使啊,他以为他是谁?能够保护得了云错?
——虽然,换做是那犽他自己,大概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但是,改变不了戒是个笨蛋的事实。
也许,他也是笨蛋。
嘟嘟坐在床上,听见那犽哽咽的声音,他说:“嘟嘟,不要怪我们无情,因为……我们都不是人类,拥有那么纤细和丰富的感情,是无法在……漫长而残酷的生命中安然地活下去的。”
嘟嘟面无表情,什么都没有说。
门后的云错仰头靠上墙壁,一行泪从眼中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