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话 信任(1 / 1)
“这次的任务就是抹掉这些人。一七身体还没有恢复,就不让她参与了。另外……”绛鬼顿了顿,“还是多注意她一下,上次的报告提交之后,议院的众议员们都已经注意到了,文森特大概也会找她问话。虽然这一年多来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不过,蚀效忠的是伽罗兹帝国,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不是别人。”
看到路西法抬起头来用不善的眼神望着自己,绛鬼沉了沉声,“她到底是文森特推荐的人。”
“你知道我进入蚀是为了她。”路西法冷冷地开口。
“这样做就是为了她好。不管她是不是能跟你一样强大,但起码现在,她只是个人类。”——绛鬼是唯一知道这个男人的人。绛鬼掌管着蚀,蚀的成员甄选也全都由他决定,除了皇帝和蚀的成员没有人知道,当初云错进蚀的时候也是文森特推荐给皇帝,皇帝交给绛鬼的。当这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要就加入蚀的时候,他感到的是强烈的压迫感和明显的危险味道,然而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却令他一震。他说:“我不是人类,对你们的事没有兴趣,我只要一个人。”
在见识过这个男人的强大之后,他做了一个此生最冒险的事——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收进了蚀。
路西法看了绛鬼一眼,极冷淡,极平静,不待绛鬼去揣摩他那样的眼神里到底有什么深意,路西法将手中的任务单往他面前一丢。“圣职者?”
绛鬼对这个男人知道圣职者一点都不惊讶,不在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没错。非法入境。”
帝国和圣地极少往来,圣职者来到伽罗兹帝国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就算是光明正大杀了他们,因为对方是非法入境,所以教会那边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那样终究会有很多麻烦事,毕竟那有十几人,所以还是交给蚀暗中解决比较保险。
“已经解决了。”
“哈?”
路西法看得出任务单上的猎物就是在从桑歧回来的时候遭遇到的那些圣职者,一个不漏。于是就跟绛鬼讲了经过,当然,战斗经过就免了。
路西法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绛鬼知道他问的是任务之后那件事是怎么被善后的。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在意那件事,不过告诉他也无妨,反正就是这么对外宣布的——“野兽攻击。现在野兽已经被中央派去的人消灭了,安全了。”
大概也就是这样了,路西法想。顿了顿,他又问绛鬼:“一七以前都是自己执行任务的?”
“啊。诶呃,不。”绛鬼漫不经心地将作废的任务单烧毁,说,“曾经给她派过搭档,还是一年前她刚来这里的时候,虽然一七的确很出色,不过毕竟是新人,于是派了个人带她执行任务。”
“然后?”
“任务中,那个带她的人先是将她当做诱饵,然后在战斗中完全不顾及她的存在进行攻击,最后在任务失败的时候……背叛了她。”
路西法骤然蹙起眉,周身顿时就有冷冽而黑暗的气息丝丝流转,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带着浓重的迫压感,“那个人,是谁?”
“嗯?”绛鬼用丝帕擦了擦自己拈灰的手,扔到一边,懒散地坐着,“你家那位需要别人替她来报仇吗?说起来……一七这个女人还真是……那个人把她当诱饵也好,战斗中不顾及她也好,她都没怎样,可是那个人一背叛她就被她给……”绛鬼用手比作枪,抵在自己太阳穴上,“砰!”
第一次执行任务,带新人的人死了,新人却回来了,这总叫人怀疑,于是一七被迫接受审查。绛鬼永远忘不掉,那个少女走进审判室时的样子。惨白炽热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一七却丝毫没有变色,甚至在那一瞬间震慑住了审判室里那些经历过无数杀戮和酷刑的审判者们。少女面不改色,抬起手,周围的执行者下意识就要上前去制住她,可一七只是冷冷的一眼扫过来,那些人居然全都被镇住。
在审判者之列的绛鬼诧异:一个才从孤儿院出来的少女何以会有如此强大的威慑力?
众目睽睽之下,那时的一七镇定地从头发间取出了一根针,划破自己的肌肤,取出了在她刚入蚀的时候被悄悄植入她体内的监视器,将那块在催眠状态下植入的血淋淋的监视芯片扔在审判者面前,冷冷地说:“他背叛了我。”
“他背叛了我”。听到这句话比看到她将她本不该知道的监视芯片从身体里面无表情地取出来更震惊。审判台上的绛鬼在那一刻甚至有种错觉:这个少女,不是人类。
当遇见眼前这个男人之后,他再一次这样觉得。
路西法听了绛鬼的话,垂了垂眼,没有说什么。在任务中被同伴利用,然后背叛,所以,她才不相信他人,总是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一直……
绛鬼用牙齿撕开包装袋,将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突然想起来似的,“哦呀?这件事……我没说过吗?”
路西法抬起眼来,绛鬼顿时噤了声。
云错无法理解。
她知道修是在用光锐威胁她。她从那里走出来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修脸上的笑意,他在明确地告诉她:如果忍心光锐受伤害,就尽管放马过来罢。
云错现在才察觉到,她的踟蹰和矛盾将自己推入了更加难以选择的境地。她其实不希望看到光锐受到伤害,但她却同样不愿去干涉别人的感情和选择。她固执地把自己以外的人划入到“别人”这个范围中,不去干涉,不去影响,所以,就算知道修接近光锐可能是出于不单纯的目的,她也没有对光锐说什么。
在她的意识中,光锐不该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光锐平时看起来总是嬉笑着,不像一般贵族的女儿一样矜持,总有些不拘小节,可是,光锐她有着她自己的骄傲和原则,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云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天已经彻底黑了,云错才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在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于是调转方向。
走到云间公寓不远的地方,云错看见了一个纤弱的身影。
光锐站在那里,裹着单薄的衣服,瑟瑟发抖。虽然是夏天,可夜风还是凉的,她就只穿了那一件单衣,微微弓着背,抱着自己的肩膀,来回走动着。
看到云错,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怯怯地朝她这边走了两步,看到云错没有掉头离开也没有装作没有看到她,这才加快了步伐,可是走到她面前时,光锐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我……只听说你住在这里。”光锐怕云错以为她跟踪过她而生气,上来先这样解释。云错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她住在哪里,更没有请她来过,云间的记录里没有光锐,因此安全系统不给放行,她说找云错,楼下警卫联系了一下,说云错不在,于是她就一直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着。
云错没有说话。
光锐不敢看她的眼,低着头颤抖着,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的话:“你……告诉我父亲了?”
云错还是不出声,过了很久,光锐几乎绝望的时候,她才听见云错平静的声音:“跟我来。”
云错没有带她到楼上去,而是带她去了离公寓不远的一家咖啡店。店里环境优雅安静,云错挑了一处有大型绿色植物遮掩的位子,将角落里的位子让给了光锐。点单之后,她才开口说:“没有告诉任何人。”
光锐一愣,然后一直紧缩着的肩膀突然放松了下来。
“为什么?”云错突然又问。
光锐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满脸的惊愕。她印象里的云错是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的,她从来都是那么冷漠,不过问任何人的事情。云错那张平静的脸上没有好奇,也没有关心,只是平静到几近冷漠的等待,说是等待,却又叫人觉得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侍者将咖啡端上来,光锐双手捧着杯子,低声地说:“云错……”
光锐抱着杯子,却没有喝,仿佛只是为了取暖。她说:“你知道那种孑然一身,茫然孤独,无依无靠的感觉吗?就像在茫茫的黑夜的海上,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海水,什么都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不安……不安……云错。只有不安。”
……不安……
光锐说:“很想抓住什么啊。”
很想……抓住什么……什么都好……
她说,在家中,父亲一直都忙于政事,她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就算是更遥远的记忆里,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她总是一个人。她说,“……为什么我要那么小呢?总是要仰起头才能看到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他们总是那么高。那个时候的我就在想,是因为我太小了罢,因为我太小了,所以他们才听不见我的声音。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只是因为我太小了,也是因为我太慢了。每一次,每一次,都不能够在他们在的时候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刚一张口,他们就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她说:“……孤独,恐慌,不安。很痛苦。以前,我只有你一个朋友,现在终于有了修,他很温柔,总能够听到我说的话,总是能够准确地猜到我的心思。可是……”光锐把头深深地低下去,说,“因为修太好了,所以我一点都不希望把他让给别人。我好害怕,害怕他会离开我,有好多次梦见他跟别人走了,从梦里惊醒,我都忍不住难过得大哭一场。”
她说:“嫉妒是罪罢,那么我便犯有重罪。看到修跟别的女生说话我甚至都要嫉妒,我甚至不希望修被其他人看到。太痛苦了,所以,当我看到修在路上对着别的女生笑得那么温柔的时候就手足无措了,于是……”
于是用身体来乞求他留下吗?云错闭着眼良久没有说话,然后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光锐抱着杯子如受惊的兔一般看着她。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光锐的眼神渐渐地黯淡了下来,视线垂落,落回到手中的杯子里,被尚有余温的咖啡染上了沉重的颜色。
咖啡已经不再那么烫了,之前手心里的烫痛却还在,光锐无声地笑着,眼泪却掉了出来,掉进咖啡里,溅了小小的水滴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有谁将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光锐惊愕地抬头,却看见云错站在自己身边。扭头,看见自己身上披着的是一件崭新的外套。
“你……”云错开了开口,似乎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顿了顿,冷着脸对她说:“伸手。”
光锐茫然地伸出手去,云错在她手心里放了什么,然后用手背将她伸出去的手推进了她怀里。
云错扭过头去,也不看着光锐,“用得到的话就吃了。如果没什么,出去就扔了罢。”说完云错转身,背对着光锐叫服务生又要了杯水,结帐走人了。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在桌上放了五十比克,“回家罢。”她说。
云错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光锐看着面前的水和手心里的药,咧了咧嘴,想笑,却还是忍不住哭了。肩上的衣服挡住了夏夜微凉的风,浓绿的大型植物后,光锐咬着唇泣不成声。
和着流进嘴角的泪水,光锐将药片吞下去,正要将药盒塞进口袋的时候,却摸到了口袋里的手帕。简单纯白柔软的手帕,带着淡得几乎闻不到的馨香,是云错的味道。刚要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不远的云间公寓,电梯缓缓上升,云错靠着电梯壁,唇角却勾着一弯苦笑。
“以前,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光锐是这么说的。多么讽刺,曾经,她居然是光锐唯一的朋友,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把光锐当做是朋友。因为她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曾经,还是光锐讲给她的那个故事。那个相信着别人的谎话,把自己的一切都送了出去的笨蛋,到最后都笑着。只因为那些骗子在得到了他的东西之后说“谢谢你的帮助”。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来着?骗走了他眼睛的魔鬼一边吃着他的眼睛一边说“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并把礼物放在那里。明明是一张写着“笨蛋”的纸,只剩下了脑袋的那个人却哭着说“谢谢,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我好高兴,谢谢你,谢谢你”。失去了眼睛的眼窝里不断地留下眼泪,笨蛋死了,故事完了。
那个时候,听完故事的云错什么反应都没有。光锐说:“云错,这个世界上也许有很多你不屑的东西,但是,就是这种在你看来是卑微的,渺小的,可怜的感情,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动力。正是有着种种的感情,人类才不同于其他的动物,正是因为有着彼此的爱和信任,关心和同情,人类才能够彼此温暖,彼此扶持着,走下去。”
那样的光锐,是用怎样的心情出说那样的话来的?
她只记得那时的自己难得坦率地说:“我只是想说……能够这样信任陌生的人,这个笨蛋……很幸福啊。”只是说完那样的话就走了,留给光锐一个阳光底下的背影。
谁能够了解谁呢?真实的云错,真实的光锐,谁会了解?就算知道彼此都是寂寞的,可是,到底是怎样的寂寞,也许,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会了解。
她其实也曾经想过要去相信什么人,可是,叫她如何去做呢?从那黑暗的记忆里就生长出了不信任,那以寂寞为根的不信任像一株强壮的藤蔓,缠绕蜿蜒在她这十数年的生命里,每一枝每一叶都写满了她所经历的难以叫人相信什么的事情。
这个世界,虚伪、肮脏,充斥着算计、欺骗、利用、背叛和人类那永无止境的膨胀的欲望。
如何相信?
怀疑任何人……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这样,因为始终怀疑着所有的人,不对任何人交心,其实一件很痛苦,很孤独的事情。
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可是,这种植入骨髓和血液里的孤独,却会在某些时候让她的眼里流下眼泪来。她甚至因为这种孤独而丧失了某些能力,或者说——因为与生俱来的孤独,她从来都没有学会过一些能力。
比如说——大笑。
她一直都觉得那么放肆地笑很傻,可是,当看到光锐在阳光里和其他的女生一起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她又觉得是那么美好。
但是,有些美好只能够是看别人的罢,毕竟,自己无论如何也都做不到呢。
云错试着牵了牵嘴角,闭上眼。
——呐……到底不是我会做的事啊。
想来自己方才一定是想哭的样子罢,所以,还是算了,不勉强自己。悠悠地睁开眼,看着电梯上指示楼层的红灯,那不断变化的数看在眼里,渐渐地模糊成了不断滴落下来被摔碎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