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1 / 1）
宁静的夜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油灯不知何时燃熄，却有月色星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进屋，将室内照得雪亮。
药师早已清醒，但方才温存的一幕还是如梦幻般不断且清晰地回映在他脑中。
自从醒来，他便一直望着仍在熟睡的妖精。她那细嫩近乎透明的脸庞泛着微微的绯红，就像正沉浸在幸福美梦之中的少女。可惜，她不是。她太过美丽了，以致根本不该出现在人间。而他的错便是把她看作了一个女孩，并从一开始就被她的神秘与美丽吸引住了。
药师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只因她是那么柔弱，甚至不懂得反抗和保护自己。但在他的心中还有另一种无法言表的失落，因为他看得出来，妖精的行为是不含任何感情的，那只是动物的本能欲望，就好像成熟了的蚕蛾，短暂的生命只不过为了生育繁殖。
就在这时，两个漆黑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发出了令人厌恶的奸笑。来的正是那两个心有不甘的无赖，其中高壮一些的先开了口。
“嘿嘿，还是我们的药师会享受啊！只是，堂堂的药师竟同一个妖精做下了这种事情，不知长老和其他族人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哎，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别人怎么会知道呢？”矮个的瘦子马上一唱一和地接了下去。
“说的也是。药师，你看呢？”
“住口！都给我滚！”药师被他们的无耻气得浑身直颤，再也克制不住，起身冲了过去。
对方见他动了手，哪里还会客气，三人顿时打在一处。药师终因寡不敌众，没多久就被制服了。
妖精也被惊醒了，但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捆绑着受伤的药师。
两人发觉她醒来，心中不由一惊。回头看时，却又呆住了。
只见月光下的妖精仿佛一尊玉琢的雕像，未着寸缕的身体光滑发亮闪烁着星辰的光芒，浓密的长发宛如一件披风不时地徐徐拂动。特别是那双眼睛，显得比星月还要闪亮，蕴藏着无比的引诱。
药师深知那目光的力量，更了解那引诱意味着什么。
“快跑啊！别让他们伤害你！”他一边挣扎一边喊，眼中充满了痛苦的神色，不只因为自己无力保护，更因为她的无动于衷。
“你还挺深情的嘛！”高个子托起药师的挂彩的脸庞嘲弄着。
说完，他走到床边，伸手撩起了妖精的发丝。他的动作让瘦子发出了下作的笑声。
“不要伤害她！”药师绝望而悲哀地喊。他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因为他不忍心看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然而，一个快速的撕裂声清楚地传来，使屋内变得死一般寂静。接着，有沉重的东西砰然倒地。瘦子的笑声嘎然而止，他的喉咙转而发出阵阵喑哑的怪声，好像吃鱼时猛然哽住了一块鱼骨。空气间弥漫着一种越来越浓烈的奇怪味道，呛得人说不出的难受。
那是血的气味！
药师愕然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妖精轻灵地跃下床来。她还是那么美，只是周身充满了野兽般的气息，就连那双眼睛也一样充斥了杀人的光芒。药师盯着她的手，或者那已不能再称之为手，而是锋锐的利爪。她不断地舔舐着血液横流的手掌和长如刀刃的指甲，左手中赫然拎着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高个子的尸体就横卧在她脚边，汩汩的鲜血从脖口流出，一直淌到药师面前。
药师又转头看向瘦子，却见他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直响，偏偏嗓中喊不出一丝声音，只一手掐着脖子，另一只手指着妖精，两眼暴睁似要掉出眼眶。
人头咚的一声被扔出老远，妖精开始向他们走来。瘦子吓得不住怪叫着向后退去，药师却踉跄着站起，拦到妖精面前。
“别这样！与其杀死这些龌龊的人，我宁愿你喝干我的血！只希望，我的血也不要玷污了你。”
他不知道妖精能否听懂他的话，也不知道她会怎样杀死他，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看她便闭上了眼睛。
妖精的利爪伸向药师的咽喉，但就在接触皮肤的刹那，她停住了。药师等待着，但过了很久才听到刷的一声，那是他身上的绳索断裂的声音。
束缚松脱的瞬间，药师和妖精开始了长久的凝视。他的心激动地颤抖着，因为他仿佛从妖精那深邃的眼底看到了他所一直期待的柔情。
突然，身后寒光一闪。药师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疼得他不能呼吸。他吃力地回过头，看到瘦子手中举着沾血的药镰，而脸上则挂着一抹瘆人的怪笑——这个人已经疯了！
血从药师的口中流了出来，他的身体也慢慢地倒下。同时，妖精将凶手劈成了两半。
药师的眼睛微微张开，发觉妖精在他身边跪了下来，俯身望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却再也无法开口，而她又什么也不会说。
四周很静，而且越来越静。他只能把所有的留恋与不舍全都融入了同她相对的目光中。
他的泪水流了下来，与脸上的鲜血和在了一起。朦胧间，他看到妖精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并把染满他血泪的指尖含进口中。这时，她那原本既清又冷的眸子好像融化了，奇迹般的泪水从那里涔涔流下，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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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味道？让她如此难受？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十分奇特的痛苦，觉得有什么东西犹如凶猛的洪水，从心底一下子涌入脑海，最后又化成一种灼热的液体从她的眼中冲了出来。
她猛然间有了意识，知道自己是在哭泣，而那夺眶而出的液体便是眼泪。它像是止不住的泉水，让她越哭越伤心，似乎要把心哭出来才痛快。
哭着哭着，一座迷雾缭绕的森林慢慢浮现在眼前。尽管它看上去是那么黑暗神秘，但一种突如其来的久违的亲切却使她激动不已。思绪飘忽间，她隐约听见一阵阵熟悉的莺声笑语在林中婉转流传。
忽然，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闯了进来，打破了方才如梦似幻的宁静。眼前的一切骤然加快，让她在一瞬间就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睛，更透过那双清澈的瞳眸看到了他的一切——那是一个身世让人无限同情与爱怜的人类青年！紧接着，无数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也都一一闪现，快得让她来不及欢笑也来不及痛哭。
终于，她明白了。这是来自遥远的历代祖先的记忆，出现于眼中的那些身影都是为了诅咒而牺牲的精灵后代和与她们真心相爱的人类！正是他们一次次地战胜了众神的阻挠，用自己的生命撼动着封印的禁锢！而那剧烈的痛苦，却是妖精们被遏抑千载的悲哀，它的巨大纵然再多的泪水也倾泻不完！
这时，一股粘稠的液体直流进她的嘴里，起初那难耐的味道又再次袭来。此时的她已经知道，那是一种让人只想流泪的苦涩。
一个指引的声音在心中响起：“那是你心爱之人的血泪，它会令你流泪，也会使你的感知苏醒！”
于是，一种哽在她喉间的东西消失了，凄苦的叫声便从口中喊了出来。
“啊——”
她被自己的尖叫惊醒，药师温柔英俊的脸也在她眼中凝定。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他拥紧她，喜极而泣，毫不顾腕上仍在流淌的鲜血。
妖精伸手按住那伤口，伤口便立即愈合了。“别再给我喝你的血了，它只会苦得让我流泪。”
多么美妙的声音！药师心中狂喜不已。
“可是你的泪水却这样的甘甜！”他望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说：“我爱你！”
虽然他说得很轻柔，但在妖精听来却犹如雷声般响亮。
“爱？”她迟疑地重复着，声音有些颤抖，眼中流露出一种迷惘的神色，仿佛薄雾覆盖下的妩媚湖水。
药师被迷醉了，微笑着轻声说：“对，我爱你！因为你是如此美丽而善良。我相信你也同样爱我，因为你为我而流泪。”
“可是……”她望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污。
药师连忙转过她的脸。“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并不是你的错。或者说，那不是真正的你。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当你割断绳索与我相视的那一刻，还有现在——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你！即使在那种情形下，仍留有恻隐之心，我怎能说你不善良呢？”
迷雾散去了，湖水因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妖精懂得了，并且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爱，从没有过的幸福感觉让她绽露出绚丽夺目的笑容。
“是的，我也爱你！”她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声音坚定而激昂。
突然，一声鸡鸣从远处的村庄传来，如利刃一般刺中了他们。妖精立时无力地瘫倒下去，药师惊恐地抱住她，发觉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东方已露曙色的天空。
“我的时间就要到了。”她十分平静地说。
“不！不会的！”药师托起她的小脸，胡乱地和她说着话，但妖精却置若罔闻，因为她又听到了来自心中的呼唤。
“我最亲爱的孩子们啊！即便你们不久就会消失，即便你们幸福的一刻是如此短暂，但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样，因得到了真正的爱而无怨无悔！”
这是精灵公主跨越久远的声音，每个妖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会听到这由衷的安慰。
她也像所有的先辈一样释然地微笑了，然而她的表情忽又变得异常神圣，因为她听到了一句只为她而千古流传下来的遗语。
“尤其是你，我的孩子！你是我们期盼已久的希望，是我们所有族人的幸运！感谢你为精灵一族带来了重生！”
妖精回过神来，按住了药师关切欲启的唇。
“嘘，就像你方才一样，我也有许多话非常想告诉你。现在，请听我说，好吗？”
药师连连点头，任凭泪水无声地滑落。妖精伸手想拭去他脸上的泪，却发现这泪水同她的一样是流不完的。
“我要讲一个关于妖精的故事。故事很长，但我一定要在天亮前把它讲完。这个故事最开始发生在一片寂静的森林里，在那里生活着一族泪如香蜜的精灵……”
她的声音饱含感情，把故事讲得娓娓动听，只希望药师专注地听着，不去留意那所剩不多的时间。
“就这样，精灵一族被众神幽禁起来，而作为精灵与人类后代的我们，也受到了最残酷的诅咒。我们只有一天的生命，但这短暂的生命却注定要在浑浑噩噩中流逝，因为我们的心被施了封印，既不知道爱也感觉不到快乐。最悲哀的是我们还要与人类自相残杀，因为没有人知道妖精其实是人类自己的骨肉！这就是妖精的故事。我们从没做错过什么，但上天却让我们承受了所有的罪恶和苦难！”
药师早已泣不成声。妖精也在流泪，但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忽然，已白的天幕传来滚滚雷霆之声，震得大地都在摇颤。
“听啊！”妖精的双眸闪亮无比。“那就是封印瓦解的声音！精灵们自由了！而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再受到诅咒，她会长久而快乐迪生活下去！还有你，你也要活下去！”
妖精的身体渐渐发出夺目的光芒，药师隐隐知道她会随着那光芒一起消失。他一瞬不眨都凝视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微笑的脸庞。
生如朝露，去似晨雾。正像传说中一样，妖精化成一团白色的微尘飘散而去，愈来愈远，愈来愈稀薄，最后融入了弥漫于药田之上的淡淡迷雾。
只有她的声音仍萦绕在药师耳边。“不要伤心，因为我感到很幸福。”
朝阳在药师身后升起，把一切都照得闪亮刺眼。但他只痴然地望着掌心的一滴眼泪，那是妖精消失的一瞬间从眼角滑落的。
“谁能得到妖精的眼泪，谁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就如那些疯癫的人一样。
其实他们并没有疯，只是他们的心从此碎了。眼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如粉尘般随风而逝，他们怎会不心碎呢？
蓦然，药田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他像一下子被激活的石像，踉跄着冲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人世间开始流传另一个古老而新奇的传说——幽幽的森林为雾气缭绕，正是精灵一族栖息的地方。如果你有幸看见这些美丽的仙子，就可以向她们求得一个愿望，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因为她们是如此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