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1)
俞上泉低语:“就讲上次十番棋的第一盘吧,这盘棋我输给了你。我们依据彼此的记忆,把它凑出来吧?”
广泽:“那局棋,您正病发,算不得真的。”转向工人,“就讲我与俞先生十番棋的第四盘吧,先生非常漂亮地赢了我。”
坐在第一排的厂长带头鼓掌,他是俞上泉多年棋迷。工人群起鼓掌三分钟后,厂长起身示意工人停下,道:“俞先生,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棋风,讲讲吧!”
俞上泉:“……我的棋风?”一时语塞,场面尴尬。
广泽大笑,道:“旁观者清,我来讲!你们知道柳生新阴流么?”
工人们鸦雀无声,老板惊喜叫道:“柳生十兵卫!”
广泽:“对!两百年来,民间认可的第一高手是宫本武藏,官府认可的第一高手是柳生十兵卫。他的剑法秘诀是一个‘转’字!”
俞上泉也感好奇,在立式棋盘旁的椅子坐下,专注听着。广泽:“何谓‘转’?柳生新阴流二十一世族长柳生延春这样解释——盘上圆转自如,应敌自由无碍。”
厂长听得双拳握紧。立式棋盘前有一个小桌,摆水果茶水,供讲棋者品用。广泽把一个水果盘清空,摘颗葡萄放入,然后摇转盘子,只见葡萄顺盘子边流畅转动。
广泽:“这就是‘盘上圆转自如,应敌自由无碍’呀!以这种状态来下棋,就是俞先生的棋风!”
厂长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热烈鼓掌。一百工人整齐站起,车间响彻巨大的掌声。
三分钟后,老板挥手令工人们停下坐好,赞叹:“说得太好了,我懂了!”一百多工人齐声回应:“懂了!”
俞上泉却显得困惑,苦笑摇头。
第二日清晨,广泽送俞上泉回秋瑾墓,手拎厂长送的礼盒。可望到秋瑾墓时,俞上泉驻步感慨:“我从没想过,我的棋和柳生十兵卫的剑法会有关系。”
广泽一笑:“我也没讲过棋,做了一刀流宗家后,得知教范师授课的方法——不是讲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而是讲别人知道的东西,然后再告诉他们,这是你不知道的。您的棋,业余爱好者是理解不了的,而柳生十兵卫相当你们中国的关公,是日本人从小熟悉的,用他来说您,人们也就觉得能理解你了。”
俞上泉恍然一笑:“柳生十兵卫留下剑谱没有?我倒想看看。”
广泽:“没有剑谱,只留下年轻时周游列国的一本游记,名《月之抄》。日本武士和中国文人一样,要走万里路的,以开阔心胸。许多武士都如此,一生未留剑谱,却留下游记。”
俞上泉向四周望去,驻目于一片葱郁山野。
广泽目光游移,终于吐出句话:“我一直想问您,以您的修为,为何要追随大辉宝阁这等无知无识的女人?”
俞上泉:“她的确是个少不读书的女人,但我念‘大辉宝阁’的名号时,真的感到身心宁静。在乱世中,人总追求一个确定,起码这句名号是确定的。只要念,它就有,只要念下去,它就一直在。”
广泽默然,俞上泉继续说:“追随她流浪,算是去了不少地方。中国有句古诗‘此生若不逢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借她看山,也好。”
稍许,又言:“我为汉奸,天下虽大,已无容身之地,不躲到女人那里,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广泽深吸口气,晨气清冷,道:“俞先生,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俞上泉眼光黯淡,许久未言,渐生焦躁之色。
广泽忙笑一声,道:“我胖了以后,有了瘦时没有的调皮、爱玩的心理。在此乱世,成为一个胖子,还是有好处的。”
一丝笑容在俞上泉嘴角升起,广泽将手中礼盒递给他:“俞先生,我会第二次向您挑战,那将是牵动很多人的棋战,局面不是你我所能控制。当出现最糟糕的情况时,请不要忘记你我这两日的愉快。”
俞上泉:“不会有这样的担忧,我不会再下棋了。”
厂长送的礼盒是日本原贺地区的偶人,俞上泉作为贡品献给索宝阁。偶人是日照女神形象,原贺的未婚姑娘以诚恳之心塑造,是表达敬意的名贵礼品。
除去民间信仰意味,纯看偶人,是乖巧漂亮的十六岁女孩。索宝阁拿一只偶人观看,面无表情。偶人为一盒两只,俞上泉恭敬道:“一只送给您,一只请赐给平子。”
平子连忙向索宝阁表示:“做仕女以来,我还没有向您供奉过任何东西,我把我的那只奉献给您吧。”
索宝阁显出怒色:“我还没有赐给你呢,你有什么权利送给我?”平子连忙致歉,表示要参加普通门徒的劳动,以赎罪。
索宝阁摆手打断她的话,逼视俞上泉:“你出去一趟搞了两个玩具,一个给我一个给平子,简直拿我和平子当你的两个小妾了!”
旁边的索叔立刻大吼:“这是对道首的巨大不恭敬!”
索宝阁满意索叔的帮腔,稍有喜色:“知罪么?”俞上泉表示知罪,索宝阁便罚他再流浪十天。平子叫道:“他刚回来!”立刻被罚去烧水。
俞上泉念一百遍“大辉宝阁”后,被赶出方廊,踏上流浪之旅。索叔问索宝阁:“女儿,他要分一个偶人给平子,你是不是吃醋了?”
索宝阁:“爹,你太小看女儿了。咱们这伙食差,他出去后能吃点好的,他太瘦了。”
虚无主义者又给了一批缝鞋垫的活儿,在树林中随众劳动的炎净一行远远看到俞上泉又被驱逐出墓地,觉得跟他说上话似乎遥遥无期,心下懊恼,针刺破手指。
出墓地,行至西湖边。望水如碧玉,踌躇何处可以投奔,瞥见不远处石凳上坐一对日本老夫妇,记得是道门的人,俞上泉便赶上前询问。
原来已有人忍受不了劳动强度而逃走,昨夜睡在这对老夫妇身边的一家人不见了,清缴官认为这对老夫妇监督不利,驱逐五天。
老头:“我俩在中国开了二十年的小商店,因为建日军营地被拆除,儿子也参军战死,加入道门,是想晚年生活能有保障。现在赶我们走,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老太太哭了:“这五天,难道要我们沿街乞讨么?”老头也哭了:“原以为占领了中国,我们能有好子日过,谁想到还要遭这样的罪!”
俞上泉说杭州有许多日本企业,可以去投奔,老头说:“都是奸商,别以为日本人就会帮助日本人,他们不是日本人,他们是资本家,资本家决不会帮助穷人!”
老太太眼中一亮:“他父亲,儿子说过中国有个穷人的乐园,那里没有一个富人,人人平等,互助互爱。”老头:“啊,儿子真说过?在哪儿?”
老太太努力回忆,想起那地方好像叫“延安”。老夫妇询问延安离杭州远不远,俞上泉说在大西北,老夫妇揣摩路程起码得两个月,路上有多道日军封锁线,通过的难度颇大,于是决定还是在杭州忍五天算了。
俞上泉想起金木酱油店,正想说可以带他俩去借宿,沿湖边行来一个黑瘦的人,眉弓上一道刀疤将右眉劈成两段,乍看似有三道眉毛。
以老头老太太的生活经验,从其气质上识别出是黑道人物,立刻双双离了石凳,蹲在湖沿假意玩水,以求避开。
来人是半典雄三,走近绕了俞上泉半圈,从后腰摘下一本《棋道》杂志,斜眼问道:“看过前多外骨和大竹减三的棋了么?”俞上泉没料到是问棋,不自觉地回答看过。
半典:“你对前多外骨的棋怎么看?”俞上泉又一愣,不自觉地说:“前多君,撒豆棋——有高深境界,他又下棋了,当是本音埅一门的幸事。”
半典一声冷笑:“撒豆棋?故作高深,实则不堪一击。我只懂棋盘上的血腥味,古代武士狭路相逢,刀砍到骨头里,才算是分出胜负。他的棋,攻击力太弱了!”
俞上泉哑然,半典得意洋洋,瞥见老夫妇回头偷看自己,喝道:“老头,我说得对不对?”
老头没法再躲,只好站起,恭敬答道:“我一辈子陷在庸俗的生意里,不懂棋。”
半典登时兴奋,走上前:“你是做生意的,太好了!”老头登时紧张,问:“你是收保护费的?”
半典怒道:“混账!我是京都鸭川西岸的围棋第一人,现投入素乃门下,正经棋士!”
老头慌忙道歉,半典笑道:“不过,我也顺手做点买卖。上好的纯羊毛毯子你要不要?走私货,才五块钱一条!”
老头与老太太迅速视线交流,均眼光狡黠,老头低语:“要不咱们就买一条奉献给大辉宝阁,在道门的日子兴许就好过了。”老太太点头,缩入老头身后,三秒后站出,手上有了五块钱,不知藏在身上何处,竟能躲过清缴官的反复搜查。
老头:“看你那么善良,我就来一条吧!”
半典:“混账!我不是零售商,我是批发商,一条可不行,最少也得一万条!”
老头显出恐惧神色,老太太却一脸刚强:“年轻人!不要说大话,看你也是个流浪汉,你有放一万条毛毯的地方么?”
半典:“老太太,不但一万条毛毯有地方放,我还有一百桶葡萄酒、两百箱肥皂、一吨酒精、两吨煤,都整整齐齐地待在仓库里!”